央行收回鑄幣權,嚴格控制銀行券流通,這就可以確保金融秩序萬無一失、確保私人銀行不出問題嗎?
事情當然沒有那麼簡單。
就算一家銀行不再私自鑄幣,也乖乖遵守央行定下的規矩,爲其發行的銀行券留存至少50%的金銀儲備,還是有可能因爲盲目擴大資產負債表而導致風險激增,一旦資金鍊斷裂就會陷入經營困境,倘若儲戶聞訊爭相擠兌,破產倒閉乃至引發金融動盪也就不遠了。
爲了儘量避免上述情況發生,爲了建立相對完善的金融秩序,羅蘭還得再加幾道保險:比如將目前由各家商業銀行自行監管、以備央行不定期抽查的“準備金”收歸央行金庫統一監管,比如規定商業銀行必須保持一定的資本充足率,比如制定“再貼現”和“再貸款”政策、使央行在金融危機爆發時扮演“最終貸款人”這一恍若救世主的角色……
然而羅蘭目前並不打算實行上述過於複雜的金融管理制度,還是那句話——超前半步的是天才,超前一步就成了瘋子。制度建設必須慢慢來,操之過急反而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事實上,僅僅因爲推出禁止私人鑄幣和監督銀行券這兩條政策,羅蘭在某些崇尚“自由”的銀行家眼中就已經與“瘋子”畫上了等號。
出席全國金融會議的銀行家可以分成兩派,其中多數派的成員大多是寇拉斯堡當地的銀行家,都有參加抗稅運動的經歷,也都曾參加過歡迎寇拉斯軍團進城的儀式。他們要麼是“覺醒者俱樂部”的成員,要麼是財政大臣扎哈爾朋友圈裡的人,更多的是兩者兼而有之。這些銀行家早就在扎哈爾的斡旋下與羅蘭建立起友好關係,也深知央行的能量有多可怕,早在會議召開之前就紛紛登報發表“堅決擁護央行領導”的聲明向羅蘭表忠心,會議過程中也是賣力鼓掌爲羅蘭捧場,無論心裡情不情願,表面上都是欣然接受央行領導的態度。但是,羅蘭的威懾力並非無遠弗屆,從首都金融街23號向外輻射,越是遠離寇拉斯堡的地方他的影響力就越小。來參加金融會議的銀行家中約有三分之一是外地人,他們不在首都生活,也不在首都經濟圈開展業務,對羅蘭這個年紀輕輕的央行老大很是不屑,或公開或私下抗議央行新規:
“私人鑄幣的權力神聖不可侵犯!”
“發行銀行券有銀行家的人格擔保就夠了,既無必要也無義務接受央行監管——監管這種行爲本身就是在懷疑銀行家的誠信,就是對銀行家人格的侮辱!”
“從前沒有中央銀行的時候遠東的銀行家們不也照樣過日子,經濟也沒有崩潰嘛,憑啥那小子一上臺就瞎指揮,以爲自己是個王子就全知全能了?”
“老子在這一行摸爬滾打三十多年,他才幾歲,哪來的資格對我指手畫腳?有多遠滾多遠!”
……
反對者的叫囂聲也傳到了羅蘭耳中,但他沒有立刻對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金融蛀蟲採取暴力手段,只是默默地挖好坑,等着他們自己往坑裡跳。
全國金融會議結束後的第二天,從寇拉斯堡到遠東各地的報紙都刊登了羅蘭代表央行向全國商業銀行拋出的那兩顆重磅炸彈,引起社會各界熱議。
一夜之間,寇拉斯王國彷彿雨後春筍般涌現出無數經濟學家,以不同的視角評論央行新規。田間地頭的農夫和工廠中辛勤勞作的工人,大多對這一類話題既不明就裡也不感興趣,參與爭論的實際上只是那一小撮城市中產階級,這些人的絕對數量不多但是社會影響力最大,發出的聲音也最強烈。
遠東的城市中產階級多爲工商業的高級僱員或者中小企業老闆,他們經常與金融機構打交道,也能敏銳的預感到銀行業遊戲規則的變動將對他們的工作和生意造成影響,至於對這種影響抱以什麼態度,主要取決於是否存在相關利益。
接下來一連三天,羅蘭通過約翰·普利特蒐集全國各地發行的報紙,將報上刊載的相關評論文章全都瀏覽了一遍並按照“支持央行”和“批評央行”兩種立場加以分類。
大多數文章沒有鮮明的立場,在支持央行新規之後也謹慎的提出了一些擔憂,這種四平八穩的觀點當然是老成之見,也最能代表多數人的態度,可惜讀起來實在乏味無趣,對羅蘭的統計分析也沒有多大用處。
立場鮮明的兩派文章火藥味十足,讀起來也更有趣。其中對央行新規持樂觀態度的文章作者主要是兩類人,一類是以扎哈爾爲首的政府財政官僚和首都圈的銀行家,這種文章參考價值不大,他們在報上發出的聲音未必就是心聲,更主要是表達政治站隊的姿態,其中不乏濃墨重彩吹捧羅蘭“高瞻遠矚”、“少年天才”的馬屁文章。羅蘭看得直起雞皮疙瘩,實在受不了這幫賤人的肉麻調調。還有一類是真正有“乾貨”的工商從業者、經濟觀察家和獨立學者,他們主要站在維護國家金融安全和經濟穩定的角度看待央行新規,對央行收回私人鑄幣權、監管銀行券以控制信貸泡沫的做法持肯定態度,就算提出批評意見也是有的放矢,值得羅蘭深思。
至於反對派的文章,主要登載於首都之外各市鎮發行的小報上,通篇爲商業銀行的誠信可靠大唱讚歌,爲銀行家的正當經營受到央行的蠻橫打壓、粗暴干涉而打抱不平,此外就別無乾貨。
這種文章顯然出自抵制央行的地方金融集團授意,對這些無恥文人的言論羅蘭付之一哂,根本沒往心裡去。
但是,也有極少數批評央行新規的文章出自那些真心信仰“自由市場”和“看不見的手”的經濟學者。比如羅蘭看到一篇水平最高的文章,指出國家壟斷鑄幣權意味着正在孕育一個極度危險的傾向——過度迷信公權力而輕視貨幣自身的價值規律。這種傾向若不加以警惕,央行總有一天會按耐不住公權力所派生的瘋狂衝動,徹底廢除金銀鑄幣的流通,代之以“中央銀行券”。
那麼問題來了——
“央行監管私人銀行發行銀行券,是因爲不信任銀行家的誠信,不相信每一張銀行券背後都有實打實的金銀儲備擔保,那麼中央銀行發行的銀行券就絕對可信嗎?誰來監督中央銀行發行的“小紙片”背後有沒有充足的金銀儲備作爲信用擔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