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上方的紅燈高亮,在被白色包圍的走廊裡顯得格外扎眼,雙門嚴閉,在外等候的人能夠輕易地感受到從裡面傳來的緊張感。
“上午原先生過來的時候,龔總的精神還挺好。下午感覺不太好,不過也沒事。臨近傍晚的時候,龔總突然呼吸困難起來,輸氧也不能緩解。到了晚上,情況更嚴重了,所以才……”送來急救的。
王玉忠站在霍伯清面前如實彙報,聲音越來越低,好像龔熙諾病情加重是他的責任。
霍伯清的眉頭越皺越緊,聽完王玉忠的話,一言不發地坐在長椅上等着。
直覺告訴他龔熙諾此番生病絕對不單單是因爲事業失意這件事,肯定還有其他的因素。
不過他猜不到究竟是什麼事,他此時沒有分析推斷的心情和能力,他的心思都在需要急救的龔熙諾身上。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地響在耳邊,霍伯清沒想到來者居然是胡楠,實在出乎他的意料,迎上去:“你怎麼過來了?中村的事情解決完了?”
胡楠到達日本後才發現中村治也的事情遠比他收到的彙報材料裡面描述的要複雜。
交通部門和保險公司勘察現場後得出的結論不甚一致,在到底是人爲操作不當還是剎車裝置本身存在質量問題的說法上有分歧,由於遭遇車禍的當事人全部死亡,導致死無對證。
中村治也的父母對於兩方的結論都存有質疑。
僵持的局面令胡楠焦頭爛額,中村的去世對分公司的影響頗大,幾個一直對他不滿的大客戶趁機提出解約,分公司面臨着創建以來最大的危機。
胡楠一邊處理中村的事一邊安撫客戶一邊維持分公司的正常運作,還要掛心龔熙諾的病情,分丨身無術。
中村的事情恐怕是個長期抗戰,他本打算等分公司恢復正軌後再來看望龔熙諾。
可是,胡楠昨晚做了個夢。
他醒後反覆琢磨着夢中出現的景象,偌大的操場,龔熙諾對着樹幹默默地背書,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龔熙諾。
那一眼,胡楠覺得他的背影好孤單,他說不清楚爲何會產生這樣的感覺。
夢中的他朝着龔熙諾走去,等他走到樹下時,龔熙諾的身影卻不見了,他到處張望,空無一人。
等他回過頭來,連眼前的盤根錯節的大樹都消失不見。
這是個預示着不詳的夢。
到了胡楠這歲數的傳統中國人多少都有些迷信,對於解夢託夢這類事是寧可信其有。
他必須立刻見到龔熙諾,不然胡思亂想到會影響他的心情和工作。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與夢境相應,胡楠一趕來便撞見搶救一幕。
“到底是怎麼回事?熙諾怎麼會病得這麼嚴重?”胡楠避開他的問題,生硬的語氣像是在質問他。
霍伯清找不出可以回答他的理由,重新坐下來,選擇沉默以對。
胡楠高大的身軀擋在霍伯清面前,陰影投在他身上,放緩語氣:“熙諾到底怎麼樣了?”
容不得霍伯清說話,全副武裝的護士推開門,摘掉口罩,揚一揚手裡的薄紙:“家屬,誰是家屬?把病危通知書籤一下。”
胡楠和霍伯清同時望向護士,同時愣住,同時露出不相信的表情,護士對他們的反應見怪不怪,催促:“誰能籤一下?”
“家屬?”胡楠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止不住地血氣上涌,火氣騰地迸發出來,他動作粗魯地從護士手裡奪過那張紙,衝着霍伯清幾乎是在怒吼:“原璟坤呢?他人呢?這個時候他在哪裡?”
護士被他突然的叫喊嚇一跳,瞪圓眼睛看着眼前快要發瘋的男人,不知所措。
霍伯清站起來,拍拍他的上臂:“胡楠,你累了,先回去好不好?這裡交給我。熙諾會沒事的。”
胡楠發狠般地將手裡的紙撕得粉碎,飄飄灑灑揚在空中,眼裡冒火:“我問你,原璟坤人呢?在熙諾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兒?他去哪兒了?”
霍伯清沒辦法使胡楠平靜下來,轉頭見任睿帶着一位滿頭銀絲氣度不凡的老者朝他們匆匆走來,他幾步上前,興奮地握住老人的手:“邵伯伯,真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攪您,可是……”
老人是研究心肺疾病領域的權威專家,從醫五十餘年,碰到無數疑難雜症,醫術精湛,治癒率高達百分之七十五,在醫學界享有盛名,各大醫院的主任級別以上的醫師均是他的得意門生。
老人與霍伯清的父親是中學同學,私交甚好,兩家來往密切。
老人早已退居二線,在家頤養天年,霍伯清這次迫於無奈,只好請他老人家再度出山。
老人雖年事已高,但精神尚好,醫者風範不減當年,他擺擺手打斷霍伯清:“現在不是客套的時候,看病人要緊。”
目送老人進入急救室,霍伯清一顆懸着的心才稍稍落定,他拉過稍稍平復的胡楠,兩人並排坐在長椅上,彼此無話,靜靜地等着。
夏樂凡離開別墅,站在凜冽的寒風中,有些後悔他的安排。
他不會開車,耿鑫辭職開店後,上班時間有很強的彈性,每天都能接送他上下班,他也就沒學車的打算。
不過好在時間不算太晚,他在別墅區門口順利地打了輛車。
上了車,司機照例問他去哪兒。
夏樂凡關車門的動作停下來,下意識地要說出公寓的地址。
轉念又一想,井建業這會兒未必在公寓,他出走的目的在於去找龔熙諾,沒見到龔熙諾,他是不會回到公寓的。
龔熙諾現在的情況,想見他是很難的,所以,井建業說不定還徘徊在醫院門口。
夏樂凡砰地關上車門,和司機說了醫院的地址。
司機發動車子,他調整一下坐姿,把皺巴巴的衣服拉直,目視前方,往常若是打車,他肯定會和司機天南山北地胡侃,今兒卻是一路無話,他沒心情和司機攀談,而是一個勁兒地催促司機快點開。
到達醫院,夏樂凡掏出二百元給司機,私立醫院門口沒有等候載客的出租車,若是把這輛車放走,很難再打到車。
北風漫卷,打在他的臉上生疼;雪花飄舞,淅淅瀝瀝地模糊他的視線。
夏樂凡頂着風在醫院附近來回找尋井建業,又進到醫院裡面,大廳小屋都找個遍,連衛生間都沒放過,可卻沒找到人。
夏樂凡走出醫院,冷風迎面撲來,慣性地縮肩打個寒戰。找了半天都不見人,夏樂凡準備放棄,說不定井建業已經回到公寓。
夏樂凡快步走過花壇,朵朵鮮花的花瓣落滿白雪,別有一番景象。他無暇欣賞,在走過花壇的瞬間,他停下腳步,他感覺到好像有人在花壇後面,他不能肯定。
夏樂凡轉身走回去,繞過花壇,小心翼翼地探過身體。
果然在花壇和圍牆形成的角落發現有人影,他湊過去,看清楚一位老人蜷着身子蹲靠着牆面。
夏樂凡沒見過井建業,可在如此惡劣的天氣裡,如此晚的時間,誰會平白無故地守在這裡?除了井建業,絕對沒別人。
井建業蹲在這裡的時間不短,他的頭髮和衣服落上一層不薄的雪,耳朵和鼻尖被凍得通紅,雙手抱着胳膊,身體抑制不住地發抖,閉着眼睛,發紫的嘴脣不停地蠕動。
夏樂凡輕輕地走到他面前,怕突然出現會嚇着他,咽咽口水,小聲地問他:“您是井建業伯父嗎?”
井建業大概沒發覺有人走來,他費力地睜開雙眼,睫毛抖動着,眯着眼睛擡頭,費了半天勁,還是說不出話來,喉嚨彷彿被凍住。他微微地點下頭,表示他是井建業。
井建業擡起頭來,夏樂凡才看清他病態的容顏,慘白的臉,烏青的印堂,紅腫的眼睛,他趕緊脫下外套抱住他的身體,邊扶起他邊解釋:“伯父,您好。我叫夏樂凡,我是龔先生和原先生的朋友。您別害怕,我是來接您回去的。”
井建業蹲得太久,雙腿麻痹,夏樂凡好不容易纔託着他站起來。
井建業一直盯着燈火通明的醫院,緩緩地擡起胳膊,指着大廳,大口地喘氣:“晨……”
夏樂凡明白他的意思,他還來不及說些寬慰的話,手下一重,井建業的身體癱倒在他懷裡,壓在他身上的重量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井建業的確是個病重的人。
冬季晝短夜長,原璟坤恢復絲微意識已是清晨時分,天未大亮,厚重的褐色窗簾將房間與外界隔開,屋內漆黑一片,如同深夜。
昏睡的原璟坤夢中不斷地閃爍各種片段:
他夢到媽媽,不知怎地,媽媽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溫和的笑讓他覺得溫暖和依戀;他夢到爸爸,在修車店裡揮汗如雨地幹活,摘掉帽子在胸前扇風,衝他慈愛地笑;他夢到龔熙諾穿着他們初次見面的那件襯衫和西褲,臉上掛着一貫清淡的笑,來接他;他居然還夢到楊藝清,楊藝清抱着龔璽有說有笑地站在遠處;還有靳克軍、宋葉陽、周英俊、餘季陽、胡楠、霍伯清以及他的朋友、同學、同事等等,大概他把所有他認識的人都夢到了。
在這樣交錯無序的夢境中,原璟坤漸漸轉醒,他異常緩慢地擡起沉重不堪的眼皮,眼睛適應黑暗後,環視一遍周圍的環境,看清房間內熟悉的擺設,他意識到他已經回到別墅,躺在屬於他和龔熙諾的牀上。
原璟坤的身體略微一動,牽扯着小腹和□□的疼痛。
輕微的抽痛使他猛然記起幾乎快要忘記的所發生的一切,孩子,他和龔熙諾的孩子沒了,永遠的沒了。
原璟坤的手毫無力氣,卻仍緊緊地抓着小腹處的被子。
他的預感是對的,他的確再次懷孕了。
可惜,他的反應太晚了,想必孩子也在怪他,怨他的粗心大意,怨他的忽略遲鈍,所以選擇用一種最殘忍的方法來懲罰他。
原璟坤想起前段時間的種種跡象,感冒、胃痛還有頭暈嗜睡,這些症狀都是在提示他孩子的存在,卻被他一一誤解。
龔璽不是自然受孕,因此他不清楚孩子到來時會有怎樣的反應。
難過、傷心、悲痛都不足以形容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他的胸口已經亂得難以正常呼吸,微張的嘴脣不斷地吸氣呼氣,如同一條即將溺死的魚。
原璟坤憋着沒哭,憋得額頭冒汗,他不想哭,不願哭,他怕他一哭起來會止不住。
他不想表現得太脆弱,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儘管是在黑暗的房間裡,儘管只有他一個人,可他仍然剋制着,跟自己較勁。
牙齒用力地咬着白如紙的嘴脣,直到咬出血,還是玩命地咬着,牙齒和嘴脣都被血塗抹上一層紅色的薄膜,他卻不肯鬆口。
淚,還是從眼角滑出來。
由一滴一滴變成一串一串,由嚶嚶啜泣到嗚咽出聲,壓在他心裡的莫大委屈,強烈悲慟毫無保留地發泄出來。
原璟坤的頭埋在枕頭裡,淚如雨下,枕頭阻礙他的呼吸,哭到最後,只剩下吭哧的哽咽。他被嗆得狂咳幾聲,再次換來小腹處的疼痛,被子被他抓得更加褶皺。
哭到筋疲力盡,原璟坤翻過身,蜷縮着,深吸一口氣,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他的手伸進被裡,停在曾經孕育過孩子的地方。
他是多麼希望能夠擁有一個完全屬於他和龔熙諾的孩子,那種急切盼望的心情除了他自己,其他人根本無法理解。
他那麼愛龔熙諾,愛得無法自拔,愛得刻骨銘心,愛到最深處,他覺得除卻爲他留下一個與他們血脈相連的孩子之外,已沒有任何方式可以表達出他如此深切的愛意。
也許恰恰因爲太愛的緣故,所以他纔會這般如此無力。
他可以忍受龔熙諾不喜歡孩子,可以忍受他不主動要孩子,但絕對不能忍受龔熙諾現在這樣對他,他有什麼話完全可以說出來,他可以打他,可以罵他,但怎麼可以不理他?!怎麼可以冷落他?!怎麼可以逃避他?!
“小寶貝,你是不是也感覺到他不愛我們了?所以才選擇離開的?其實這樣也好。小寶貝,對不起,原諒爸爸。”原璟坤默唸着,之前又是吃藥又是……說不定會對孩子產生影響。
原璟坤越這麼想心越痛,孩子的出現或許是他們改善關係的契機;而孩子的流掉或許也會成爲他們需要改變的理由。
夏樂凡天亮時回到別墅,正在客廳打盹的耿鑫頂着兩個黑眼圈給他開門,揉着眼睛問他:“你找到伯父了嗎?”
“找到了!”夏樂凡一進門直奔廚房,倒杯溫水,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
“那他人呢?送回公寓去了?還是接家去了?”耿鑫奇怪他怎麼獨自回來,怎麼沒把井建業接回來。
“送醫院去了。”夏樂凡不見外地從冰箱翻出麪包片,就着水乾啃。“別提了,我找到他的時候,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待多久了,凍得跟個雪人似的。就他那身體能禁凍嗎?直接暈倒了,我送到我們醫院了。原先生呢,醒了嗎?”
“沒有。”耿鑫搖頭,他一夜進去三次,原璟坤都在昏睡。
“我在這兒看着,你去買點吃的來。”夏樂凡把最後一片面包塞進嘴裡,送進去一口水纔沒噎着。
“好。”耿鑫數數錢包裡的現金,總算還夠他們仨吃飯的。
剛打開大門,與準備開門的芹嫂碰個迎面,還有芹嫂身後拎着菜的宋葉陽,驚訝不已。“叔父?!”
宋葉陽早晨連哄帶騙地把龔璽送到幼兒園,連連跟她保證,晚上一定會見到原璟坤或龔熙諾,小姑娘這纔不情不願地答應去幼兒園。
然後又和芹嫂去附近的菜市場買只活雞,還有各種補身體的食材,來到別墅接替忙碌一夜的耿鑫和夏樂凡。
夏樂凡和宋葉陽簡單地說了說原璟坤現在的身體狀況,末了加一句:“這次流產對他身體造成的創傷很嚴重,以後再懷孕的機率可能會比較低。”
宋葉陽一聲不響地聽他說,等他說完,沒說其他的,交代芹嫂把雞燉成湯,又叮囑耿鑫和夏樂凡回去的路上當心,地面溼滑,慢點開車。
臨走的時候,耿鑫堅持認爲應當儘快告知龔熙諾,又徵詢宋葉陽的意見:“叔父,您說,要不要告訴龔總呢?”
“暫時不要告訴熙諾。”宋葉陽出於對龔熙諾病情的考慮,假如現在告訴他這個噩耗,引起較大的心情波動,不利於他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