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歸來正巧趕上事情圓滿解決的周英俊帶着宋葉陽交代的任務前來探望龔熙諾,進了病房一點都不客氣地拉過椅子,屁股重重地砸在上面,坐到他身邊。
“哎,我這纔出去幾天啊,想我想的都想病了啊,至於嗎?”周英俊的臉堆滿他自以爲正經的笑調侃道,每當有人說他這是壞笑時,他都告訴人家他笑起來就這樣,天生的。
龔熙諾早已習慣他愛開玩笑的個性,禮尚往來地揶揄他:“看病人也不帶束花,你這是什麼態度?”
“喲,還敢挑我的理!你算哪門子的病人啊!你們怎麼回事啊,鬧得這麼僵,這麼兇,這麼嚴重!”周英俊挑眉,言歸正傳,進入主題。“得了,什麼孩子還會有的,病總會好的,這廢話我就不說了!道理你都明白,不用我教!”
提起孩子,龔熙諾的神情掠過一抹暗淡,但他很快恢復常態。
“有一點,我必須得說!這可是我們家領導特地吩咐我,務必轉達給你的!不要認爲璟坤孃家沒人,不許再欺負人家了,再發現你對人家不好,可隨時把人帶走啊!”
周英俊把宋葉陽頗爲委婉的原話進行提煉加工成現在具有恐嚇的威脅,他和龔熙諾多年的交情,不必刻意強調語氣措辭。
周英俊絮絮叨叨這麼多話,龔熙諾都沒回應,甚爲無奈地長嚎:“祖宗,您能說句話嗎,給個反應!”接着總結。“真的,除了原璟坤,真的,沒人能跟你過到一塊兒去。”
龔熙諾剛要說話,原璟坤提着保溫壺推門進來,見到周英俊有些驚訝:“什麼時候回來的?老宋怎麼沒來?”
周英俊站起來和他打招呼:“昨天回來的。葉陽在公司呢。”
周英俊和原璟坤之間的客氣如同龔熙諾和宋葉陽之間的客氣。
原璟坤把保溫壺放在支在病牀尾部的架子上,笑笑:“你們這夫妻店開得不錯嘛。”
“羨慕啊,你和熙諾也開個唄!聽熙諾說你畫畫兒挺好的,不如就開個畫廊!”周英俊半真半假地提議道。
“算了吧,我可沒那商業頭腦,到時候肯定賠錢。”原璟坤低着頭應道,把保溫壺蓋打開,擺好瓷碗和小勺。
周英俊聞着香味兒湊過來,不鏽鋼的壺裡裝滿濃稠的白湯,色彩誘人,賣相挺好:“喲,是璟坤做的吧,手藝不錯啊!有排骨,蓮藕,這是什麼,枸杞吧,嘖嘖,愛心湯!這湯肯定大補,是吧,熙諾?”說着望向龔熙諾,擠眉弄眼。
龔熙諾手扶額,表情不算自然地點下頭:“你嚐嚐吧。”
周英俊好似就等這句話,自己動手盛滿一碗,吹了吹熱氣,抿了一小口,湯汁滑過辨別味覺的舌頭,流進胃腔。
周英俊使勁地嚥下這口味道奇特的大補湯,終於明白龔熙諾的表情爲什麼古怪了。
望着滿滿一碗的湯,周英俊真想抽自己個嘴巴,幹嘛非要盛這麼多?
“不好喝嗎?”原璟坤見周英俊微微皺眉,遲遲沒再繼續喝湯,徵求他的意見。
龔熙諾每次可都是喝光所有的湯,味道不會太差吧。
“不是,不是,挺好的,太燙,涼涼,涼涼再喝!”周英俊隨便找個藉口搪塞他,不敢說實話,轉臉求助於龔熙諾,畢竟這湯太難以下嚥。
龔熙諾一副你自作自受我愛莫能助的神情,恨得周英俊直磨牙,最後一揚脖強喝下去,他以他四十幾年的人格擔保,這是他有生以來喝過的最難喝的湯。
原璟坤熬粥煲湯都嚴格按照書上的步驟去做,心血來潮的話還會自行篡改其中的小內容,添加或者刪減一些食材,不過每次他做完,都不先嚐嘗味道,自信十足地直接拿來給龔熙諾喝。
周英俊覺得龔熙諾真可憐,臨走時趁原璟坤不注意,俯在他耳邊,感嘆:“受苦了!”
等周英俊走後,龔熙諾照例喝光湯,原璟坤還是問好喝嗎,他還是答好喝。
船運公司的事務不能無人照看,再說自打周英俊和宋葉陽在一起後,公司的大部分業務都由宋葉陽負責,周英俊最多做些跑跑道的工作。
週末,原璟坤會帶龔璽來醫院,宋葉陽過來的時候,父女倆正坐在花園裡,龔熙諾握着龔璽的小手在畫板上有一筆沒一筆地塗鴉,不像和原璟坤在一起那麼認真。
“我看熙諾好很多了啊,氣色不錯,是不是快出院了?”宋葉陽在病房裡遇到原璟坤,兩人來到花園,沒打攪他們,站在遠處交談。
“湊合吧,精神好很多,但是胃口不好,吃得很少。”龔熙諾的胃口問題困擾着原璟坤。“再住幾天吧,不着急出院。”
“那他問他父親的事兒了嗎?”宋葉陽望着龔熙諾的身影,忍不住地問起這件事,不知原璟坤打算如何解決。
“沒。”原璟坤煩惱地踢了踢腳下的假草。“我還沒想好怎麼和他說,我怕他又生氣。”
“是啊!”宋葉陽也覺得這件事很難辦,尤其是原璟坤夾在中間得有多難做。“你先彆着急和他說,等他身體再好些的時候,找個適當的機會再說。說的時候別那麼衝,他急你不能急,知道嗎?”
“嗯。”原璟坤點下頭,長嘆一口氣。“哎。”
龔璽轉頭望見宋葉陽,興奮地舉起手搖擺着:“宋伯伯!”
龔熙諾的目光朝他們這邊看來,宋葉陽和原璟坤一前一後走過去,龔熙諾把龔璽手裡的畫板抽出來,放到一邊,站起來:“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和璟坤說了會兒話。”宋葉陽抱起龔璽,掂掂小姑娘的重量。“媛媛是不是又胖了啊?”
“纔沒!”不到四歲的龔璽已經開始懂得愛漂亮,最討厭別人說她胖說她不好看,不滿地噘起嘴高聲地反駁他。
“哈哈。媛媛,這樣,你別叫我宋伯伯了,給我和周伯伯當乾女兒好不好?”宋葉陽和周英俊唯一的遺憾便是沒有孩子,他們早有這番心思,不過一直沒好意思和龔熙諾提。“那樣的話,你就有四個疼你的爸爸啦。行不行?”
“啊,這事兒啊,那你得和我爸爸談。”龔璽一臉思索的表情,認真地說。
“哎喲,你還有經紀人啊,我還得找你的經紀人談啊!”宋葉陽逗弄她,親了親她的小臉。“媛媛,伯伯有禮物送你哦!走,咱們去看禮物!”
龔璽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周英俊給她從國外帶回來的各種小玩意兒還有衣服,樂顛顛地被宋葉陽抱走,撇下龔熙諾和原璟坤。
原璟坤左手握着紅透的蘋果,右手舉着水果刀,自上而下地把皮削成一小片一小片,而不像常人那般順時針旋轉轉着圈削皮,削一下停一下,每次刀口都頂住拇指。
龔熙諾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沒敢和他說話,怕他一分神劃傷手指。
“別看着我,有壓力!”原璟坤背過身,艱難地重複手裡的動作,沒好氣地嘟囔。“這是誰送來的,這麼難削皮!肯定不是什麼好品種。”
龔熙諾失笑,明明是他的技術不好,還非得強調客觀理由。
在原璟坤準備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兒前龔熙諾搶先一步接過表面坑窪得如同月球的蘋果,他可不想再提醒吊膽地觀摩原璟坤用刀。
“甜嗎?”原璟坤收拾着蘋果皮,把精緻小巧的摺疊刀擦乾淨,漫不經心地問道。
龔熙諾把蘋果舉到他嘴邊,原璟坤象徵性地咬了一小口,邊嚼邊點頭:“真甜。”
原璟坤把托盤放到一邊,轉過臉見龔熙諾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簡單又迷人的目光讓原璟坤臉色發燙,故意避開似的將視線移到蘋果上面:“看什麼呢?”
“寶寶,你真好看!”龔熙諾用未曾有過的柔軟語氣道出從未說過的甜言蜜語,極輕的聲調,令人如覺迴音。
氣氛忽然變得曖昧,原璟坤羞澀地低下頭,搭在額間的頭髮恰到好處地遮住微紅的臉。
龔熙諾扳起他的下巴,扭過他的臉,眼神交匯,原璟坤還沒來得及看清龔熙諾眼中的光芒,他的脣便湊了過來。
這一瞬間,原璟坤差點窒息過去。
龔熙諾的動作並不瘋狂熱烈,如同以往爲數不多的接吻,那麼溫情有度,那麼纏綿悱惻,那麼柔和似水。
雙方都有意剋制似的,吻得很輕,點到即止。
結束輕柔而節制的親吻,阻不斷熱血沸騰的悸動,龔熙諾把原璟坤擁盡懷裡,他知道原璟坤喜歡這樣,喜歡被他抱着,他像個孩子似的,被大人無微不至地呵護和愛撫。
龔熙諾的身體漸漸好轉,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再對工作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
霍伯清名義上暫時代爲處理公司事務,日理萬機的他做不到面面俱到,難免顧此失彼。
何況M&B集團有個不成文但人人都自覺遵守的規矩,儘量避免隔級彙報工作,杜絕此因產生的工作失誤和人員矛盾。
所以,上次不明內情的章甫才火急火燎地追到醫院,他既不願又不想和霍伯清彙報,在他心裡,龔熙諾纔是他的上司,他的話必須和龔熙諾才能說!
病房裡,龔熙諾和章甫面對面地坐着,章甫爲公事而來,龔熙諾不能躺着接見他。
龔熙諾在病服外面套上一件灰色的毛衫,章甫是他的下屬,他沒必要太正式。
“我認爲這麼做是不對的!因爲對於一個建築物來說,最重要的是它的質量和耐用性,它建好後不是給人們觀賞的,是被當作辦公大樓使用的。這樣爲了競標成功而一味地降低成本,不顧後果,是非常愚蠢的想法。”章甫越說越激動,控制不住地擡高嗓音。“再說,韓國人最重視品質,當然他們對於造價也很在乎,可是物有所值的道理全世界的人都明白吧。總不能爲了完成指標和任務,到頭來砸了M&B的牌子吧!”
在章甫滔滔不絕地發表自己的觀點時,龔熙諾以最快的速度瀏覽一遍招標計劃書,臉上的表情自始至終毫無變化,僅在章甫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點下頭,表示贊同他的觀點。
龔熙諾默默地看着最後一頁紙上的內容,合起文件夾,置於身前的桌上,轉向章甫:“我知道了,這樣,我想想,你先回去,好吧?”
“是。”章甫知道龔熙諾肯定能想到圓滿解決問題的辦法,再棘手的事情拿到龔熙諾面前,都能順利地化險爲夷,他對他的龔總一向信心十足。
章甫收拾好作爲證明他觀點正確的佐證,剛要離開病房,被龔熙諾叫住:“叫玉忠過來。”
三分鐘後,王玉忠站在龔熙諾的面前,捧着隨身攜帶的記事本,擺出秘書特有的標準的記錄姿勢,聽候他的指示。
龔熙諾的胳膊搭在扶手上,豎起小臂,拇指和食指來回摩擦,思考時必帶的小動作。
隔了一會兒,龔熙諾長呼一口氣道:“找醫院借個會議室,下午兩點,除了人事部和宣傳部,我要見所有部門的部長。”
“是。”王玉忠在本子上飛快地寫下一行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草書,黑色的筆桿夾在筆記本中間,一刻不敢耽誤地去處理龔熙諾交代的事宜。
醫院的會議室比公司的會議室小了幾近一倍,工程造價預算部、工程設計部、工程競標部、工程建設部、市場開發部、行政管理部、國際業務洽談部和財務部的部長,還有三位副總齊齊提前到場。
在龔熙諾未到前,個個面色緊張,誰都知道龔熙諾此番帶病開會的目的所在,這會兒全體腦子高速飛轉,搜腸刮肚地想推卸責任的最合理的藉口。
兩點,龔熙諾準時出現在衆人面前。
黑色的西服,白色的襯衫,不仔細觀察,龔熙諾和以前沒區別,依舊神采飛揚,出類拔萃,還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氣勢。
龔熙諾落座於最正中的位置,將手裡的灰色文件夾放在桌上,右手的食指在上面輕輕一抹,文件夾展開勻速旋轉,穩穩地停在中間。
“我還沒死呢。”龔熙諾的聲音和過去一樣,依然那麼平和,可是在場的人都十分敏銳地察覺,那平和裡其實透着一絲不曾有過的嚴肅。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低下頭,甚至沒人敢擡頭看一眼孤零零躺在桌子中央的文件夾,摒住呼吸的結果使會議室顯得更加靜謐,龔熙諾的那句話甚至出現迴音,蕩在耳邊。
“把我的工資加進去,就會賠錢了,你們算過嗎?”沒人找得到能回答龔熙諾提出的問題的答案,視線垂得更低。
狹小的會議室裡的氣氛愈發壓抑,壓得衆人擡不起頭,喘不上氣,說不出話。
龔熙諾如此嚴厲地對待下屬,極爲少見。
韓國ATS株氏會的總部決定在中國地區發展業務,選定在龔熙諾負責的分公司所在的城市開設首個分社。
ATS株氏會在韓國屬於相當大型的民營企業,會長曾經受到韓國總統的接見,並且在設立於中國的韓國商會的擔任名譽會長,個人聲望頗高,各方面的影響力也不小。
ATS株氏會的會長洪閔起曾經與龔熙諾有過一面之緣,交情雖淺,但關係良好。
因此,洪閔起便打算將這枚鮮嫩的橄欖枝拋給龔熙諾。
可惜,他一家之言難以服衆。經過召開多次董事會最終做出決定,按照慣例,採取公開競標的方式。
龔熙諾倒從未想過憑藉私交得到這個工程,可他也不能接受爲了競標成功而主動降低標價的做法。
M&B早已不是需要靠賠本賺名聲的階段,他們早已摸索出一套成熟的經營模式,清楚他們應該針對哪個層次的客戶,他們的建築品質,他們的優良服務,他們的獨特設計,都值得對方爲此付出不菲的費用。
工程競標部急於求勝,一再逼迫工程預算部降低成本;工程預算部沒辦法,硬着頭皮去和工程設計部商量,能不能降低設計標準和材質標準;工程設計部力求完美自然不肯讓步,跑到副總面前抗議,只具備商業頭腦不具備專業知識的副總支持工程競標部的想法,於是鬧得互不妥協,章甫覺得事態越來越嚴重,有必要請示龔熙諾。其實他也不忍心打擾正在養病的龔熙諾。
這次競標的做法一來違背公司以往的經營原則,即便最後競標成功,耗時耗物耗力的結局得不到相應的利潤,等於白乾一場;二來在霍伯清親自坐鎮時期出現這樣的事情,不等於將無能直接展示給上司看嗎?
霍伯清該怎麼想,能怎麼想,不管你之前多麼努力,多麼辛苦,一個小的紕漏都能抹殺這一切,得不償失!
龔熙諾能不生氣嗎?能不着急嗎?能不發火嗎?
“兩天時間,我要看到一份新的競標書。”龔熙諾語氣見緩,沒再說其他的,站起來離開會議室。
此時此刻,所有人才得以放心地把積壓於胸的氣吐出來,紛紛地收拾起沒記一個字的稿紙,彼此不輕鬆地對視一眼,魚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