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電波,鄭世明忽然換上脈絡分明的爽朗大笑:“你在品博任職四年,我不過是掛着老闆的名號,也沒能給你的工作有什麼指導,其實真的算不上你領導。雖然我們私交不多,可我覺得你性格還不錯,我想交你這個朋友,你要一直鄭總鄭總的喊,我會不知道怎麼跟你發展友誼。”
我又不傻,我知道一成熟男人大晚上的打電話給我說要跟我發展友誼,實質上並不代表他真的覺得我這人賊適合做朋友。可我也不能由此就妄加推斷,鄭世明這番舉動,是對我有點別的意思。
越是拿捏不準他的心思,我越是小心翼翼羅織着詞措:“謝謝鄭總的肯定。”
笑意更濃,鄭世明再開口語氣中已經分明有些熟絡:“都說了,別再喊鄭總。你再這樣見外,我會認爲是我沒能達到你的要求,沒法跟你做朋友的。”
鄭世明不過淡淡幾句話,就將我逼到牆角,在這樣狀況下,我再糾結個稱呼與他拉開距離,只會顯得我情商低下不會來事。
硬着頭皮,我艱難將話題拽回:“好吧,老鄭,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來回的踱步聲模糊灌來,鄭世明聲線一沉:“我沒有八卦你私事的意思。不過我得確認一下,你和中州的張總,是在合作之前就認識?”
我昧着良心:“沒有。”
長長噢了一聲,鄭世明聲音微斂:“唐二,雖然我不大參與品博的管理,但不代表我對品博各方面的事務置之度外。你來品博四年,我雖與你鮮少有工作上的交道,可我知道你很專業,對業務這個崗位交付給你的責任很是得心應手。站在利益的立場,我當然希望品博能吸納越來越多高品質的客戶,業績越做越好,可比起客戶,我覺得一個忠於公司績效的人才更重要。但唐二,我接下來這番話,我更願意認定我是站在你朋友的立場去說的。如果中州的張總,在合作期間給你帶來諸多困惑,讓你不堪其擾,你可以選擇終止與中州的供需來往,而造成的所有損失,我都會給你兜着。”
鄭世明這些話,讓我印證了我的猜想。
早上我與戴秋娟跑一旁去嗶嗶時,看來鄭世明和張代之間,確實是發生了或明或暗的衝突,他們之間的氣氛纔會如此迥異。
對於鄭世明這種沉浮了三十多年的人精,他能看出我和張代之間那點小異樣我倒不驚訝,而我更驚訝的是我何德何能,讓鄭世明肯仗義不惜犧牲品博的利潤來兜住我。
蒙圈了將近十秒,我的喉嚨浮上一層乾燥:“謝謝,我可以應付得來。”
鄭世明輕輕一笑:“我只是表個態,從來沒想過左右你的決定。晚了,你早點休息。”
將手機放回身側,我隨意用腳蹬地讓鳥巢椅晃起來,在這搖搖晃晃中疲憊一波接一波襲來,這短短十來日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浮光掠影,靡靡成一部沒有邏輯的電影,這成了催眠的良藥,我就這樣輾轉迷迷糊糊閉上眼睛。
迷夢正濃,一陣敲門聲入耳,我睜開眼睛茫然幾秒,張代的聲音紛沓而來:“唐小二,我回來了,給我開門。”
離他剛剛走開再到他拍門,不過是幾十分鐘的光景吧,可我卻恍如隔世,自覺像度過了一百萬個世紀那麼長。
遲緩小片刻,我站起來慢騰騰貼到門邊上,語氣淡淡卻足夠直接:“張代,其實我壓根就不想喝什麼飲料,而你就算把全世界的花都摘過來,我也不會答應你的求婚,我剛剛不過是想讓你心甘情願滾出我的地盤,別再叨擾我。我不會再給你開門的,希望你別再那麼幼稚踹門,你越是這樣,只會越讓我看輕你。”
隔着鐵門,張代的呼吸聲變得有些侷促:“唐小二,你是不是見我去太久生氣?你家附近賣飲料的店,都是用糖精沖水不健康,我跑到新洲二街才找到一家賣鮮榨果汁的店,我還給買了焦糖布丁,讓我進去唄?”
這樣隔門鬧點小別扭這事,以前的我們沒少經歷過。當初的張代,也如同此刻的侷促,略帶淺淺的低聲下氣。
略怔幾秒,我聳了聳肩,將有些軟化的心腸硬了硬:“我想我已經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晰,可你似乎沒聽懂。那我再說一句,我唐二寧願嫁給一條狗,也不願意再跟你有除了工作之外的任何瓜葛。張代你可能覺得現在自己能了,領導當溜了,你身邊大把能讓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可我不會成爲這其中一員。我和你之間,從四年前分手那一晚就徹底結束了。我不會爲了你,去涉回頭草這趟渾水。”
隨着我最後一個字擲地有聲,張代或者屏住了呼吸,或是努力將呼吸聲壓低到極致,死一樣的寂靜漫上來,沿着夜色像爬山虎般囂張地蔓延開來,我以爲它不過只會張牙舞爪一陣子,卻沒想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寂靜它始終跋扈着。
我並沒有聽到哪怕一聲離去的腳步聲。
門外的張代,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又僵持了將近十分鐘,一陣輕飄飄窸窸窣窣聲傳來,隨即香水百合的芬芳鑽入鼻翼嗆得我鼻子發酸,我就這樣紅着眼眶回到裡屋,躺在牀上輾轉失眠,不知道煎熬到凌晨幾點才迷迷糊糊睡着。
醒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刷完牙我跑去菜園子摘了豆角苦瓜菜心,再加上小冰箱裡面的凍肉,我就算一整天不出門也不至於餓死,可我不知道到底是鬼迷心竅了還是鬼迷心竅了,總之我將那些胖乎乎的自家菜洗乾淨裝好放回冰箱,我自欺欺人自我催眠自言自語,我真的不是爲了出去看看張代到底把什麼留在我家門口,我只不過是爲了下去買個像樣點的早餐。
站在鐵門前我下意識地深呼了一口氣,才緩緩開鎖扒開門栓,再裝作特漫不經心地拽開了門。
幾乎是咬合着開門的悶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雜亂無章輾轉回盪到我耳中,我習慣性往前一瞥,只見張代嗖的一聲轉入拐角,在我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些茫然無措,我將目光遊弋回來,只見靠着牆的那邊,是一束被夜色憔悴了的百合夾玫瑰。再過去一些,一大袋子林林總總奼紫嫣紅。
我俯身下去隨手一個撥動,被裝在一個美得不像樣盒子裡的焦糖布丁,沉默對着我。我再一翻,橙梨蘋果哈密瓜西瓜等等琳琅滿目的鮮榨果汁,在夏夜的摧殘中不復冰涼,變得有些溫熱,貼在我的手上卻是灼得我生痛。
有個深埋在記憶裡的場景襲來,那天晚上張代來接剛剛做完家教的我,回程時我們路過一個鮮榨果汁的小檔口,當時不過幾塊錢一杯的飲料對我而然卻貴得讓我止步。口乾舌燥拗不過張代的我最後選了最便宜的檸檬水,張代當時旁若無人地抱我,他說等我們畢業後他自己能掙錢了肯定帶我喝這個,把店裡所有的種類都點一遍,讓我一次喝個夠。
心一慌,我差點一腳踏空。
遲疑不過五秒,我忽然瘋了似的將所有的東西狼狽抱在懷裡,急急退回,以最快的速度將門摔上。
顧不上髒我貼門而坐,手哆嗦着將所有的果汁拿出來排成一列,再逐個戳開。
全都嚐了一口之後,我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挑剔,不管我喝什麼都只覺得苦澀,這些苦不僅僅讓我咽喉不好受,它還蔓延到眼眶,讓它止不住的發紅。
失魂落魄,我搖搖晃晃回到牀上,開了空調蒙上被子,可織得再密的被子,也阻擋不住我的嗚咽聲。
枕着被浸溼的枕頭,乏意襲來,我迷糊跌入噩夢中,在夢裡我拼命逃竄着,醒來,已經是斗轉星移,夜幕黑成一片。
頭重腳輕間,我正要下牀,手機響了。
我瞅了一眼,隨手揣過來接起:“妞,啥事。”
不料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汪曉東的聲音:“你纔是妞,我是猛男!”
汪曉東怎麼拿着戴秋娟的手機打給我!
渾身一個激靈,我神智全回:“汪曉東,你怎麼拿着我朋友的手機?”
發出一串讓我發毛的笑聲,汪曉東斯條慢理:“喂,唐野馬,你能不能別整天覺得我是壞人,每次跟我說話都那麼衝啊?你要跟戴小姐扯是吧,那你等等,我把手機還她。”
所幸大概十秒後,戴秋娟的聲音總算傳來。
心卻還是無法一下子放回原位,我急急問:“戴秋娟,你傻啊你,你怎麼把手機隨隨便便給別的****啊,你要嚇死我是不是?”
在那頭沉寂幾秒,戴秋娟言辭間有些尷尬:“唐子,汪總是我們公司的客戶。現在劉鵬手上一個項目,就是跟他對接。”
我一下子蒙圈了。
戴秋娟與劉鵬所在的那家公司,據我所知做的是那種家庭迷你小電器,諸如美容機酸奶機麪包機等等。
而汪曉東所開的拓峰,是做數碼的,這牛馬不相及的,汪曉東怎麼就搖身變成戴秋娟的客戶了?
懵逼歸懵逼,可涉及到戴秋娟的利益問題,我不敢造次,可我剛收斂住隨性,將要正經點,汪曉東的聲音又是一個魔音入腦:“唐野馬,我跟戴小姐在竹子林這邊,你出來一起玩?”
我按照戴秋娟剛剛給我撂過來的信息量得出結論,這會劉鵬也在。有劉鵬看着戴秋娟,汪曉東應該不會拿她怎麼樣,於是我冷冷拒絕:“不去。”
嘿嘿笑了一聲,汪曉東漫不經心,語氣中卻分明夾雜了淺淺敵意:“你不來拉倒。不過我給你說,你這個長得嬌滴滴的朋友戴小姐,她家那口子酒量一般,沒三兩下就醉得七葷八素,晚一點我會發揮我的男人本色紳士風度,好好照顧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