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同心

白桐終於上了馬車。

四匹通體雪白的駿馬拉着, 後面跟着一色的白衣僕俾,南疆大掌事的氣度尊嚴華貴。

小鬱明明是捨不得她,嘴上卻說:“她總是這樣的。”

林懷琛帶她往回走, 卻說:“我卻羨慕你, 有個親人這樣疼你愛你。”

小鬱又問:“那她在屋子裡跟你說了什麼啊?”

林懷琛自然不能講出實話, 便笑說:“她說, 要是我不好好待你, 就將我扔進南疆滿是蠍子毒蛇的坑裡。”

“哇,那你可要對我好一點了啊……”小鬱暗笑,嘴上卻不饒他。

小鬱只當是個玩笑, 林懷琛卻正色:

“你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親近的人,也是我最愛的人。我死生都不負你。”

林懷琛伸手擁她入懷, 腦子裡想着白桐的話, 最後只剩下五個字:“在人不在天”。

他不像小鬱, 小鬱抽到一支不好的籤,可以因爲不相信而刻意忘掉。

他不能。

小鬱伸手抱住他的腰, 眼睛盯着他月白長衫上的暗紋,聽見他又不說話了,便小心翼翼地問他:“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姐姐跟你說了不好聽的話?”

林懷琛搖搖頭,聲音低沉寂寥:“我沒事。”

小鬱在他懷裡笑一笑,說:“以後我們生很多很多孩子, 這樣的話, 我們和孩子們一起就不會孤單了。我們將是彼此最親近、最愛的人。你說好不好?”

“好。”林懷琛聲音開始變得柔軟。

小鬱感覺到他的變化, 於是擡頭笑嘻嘻地問他:“那你說我們第一個孩子叫什麼好?”

林懷琛想一想, 說:“往事回頭笑處, 此生彈指聲中,玉箋佳句敏驚鴻。不如取其中的單字‘敏’, 男女都可用,寓意也好。”

小鬱在心底默唸一遍:“往事回頭笑處,此生彈指聲中,玉箋佳句敏驚鴻。”

只覺得此句的意趣頗有些蕭條無奈之感,彷彿是在嘆年華易老,空有驚才絕豔的情操。

於是她莞爾一笑:“這個不好。依我看,‘把酒自歌還自笑。醉中萬事都齊了。絕唱清歌仍敏妙。’中的‘敏’字纔好呢。”

她說出來句子,瀟灑狂放、恣肆不羈。

林懷琛便知道她是在暗暗勸自己,於是便不再表露擔憂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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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一些日子,不停地有信和公文送進林懷琛的書房。

林府外漸漸開始有了官員求見。

但是林懷琛一律不見,依舊幽閉於林府之中,整日價陪小鬱。

已經是陽春三月了,春色漸濃,正是草長鶯飛、日出江花的好時候。

其實在家中無非就是閒來郊遊踏青、賞花觀月之事,只是有情人做起來別有一番趣味。林、鬱兩人都樂在其中。

關於外面的那些事,林懷琛從不說,小鬱也從不問。

一日,他們兩個正坐在府裡的湖中的蓮心亭子裡對弈。

小鬱正執白子苦思,不知如何下手。

忽的聽見一陣吵嚷之聲遠遠地便傳了過來。

小鬱只拿眼睛一瞟,便低下頭去專心對弈。

林懷琛卻是看也不看,只是笑吟吟盯着小鬱因爲苦思冥想而不自覺蹙起的眉頭。

“怎麼樣?我讓你悔棋好不好?或者重新來過,我先讓你三手如何?”

對面的人看着他的笑臉,聽這話就愈發生氣,咬牙瞪他:“林懷琛你好過分!三手這麼多!你這是在羞辱我棋藝差到那個地步嗎!”

林懷琛只是笑着拱手:“夫人饒命,在下豈敢。”

遠處的小袁急急地攔到眼前的兩位不速之客,說:“兩位大人,我家公子和夫人不見客。你們還是回吧。不要爲難小人啦!”

來的其中一人嗓門粗獷:“不見客?他們整天都在府中難道有什麼要事,連老熟人也不見一面嗎?!”

小袁又哀聲說:“公子是這樣吩咐的,大人們不要爲難我啊!”

推推搡搡間已經快到了蓮心亭。

另一個斯斯文文的人擡手一指,語調平平,語氣卻嘲諷:“朝中許多大臣都來過,他林懷琛說不見。我道是他有什麼事纔不見,原來是陪女人玩樂弈棋。好有本事的林大人!可真是不負林相昔日所望啊!”

亭子裡傳來林懷琛含笑的聲音:“周大人千萬息怒,原諒懷琛不才。只是這女子並非旁人,而是我的夫人。”

小鬱便順勢叫住小袁,讓他退下,然後再衝那個聲音粗獷的人福一福身:“施大人。”

原來這兩位不速之客裡,倒有一位是他們的老熟人,施崇明。

另一位就是大理寺少卿周延。

周延冷笑道:“既然我們都見到了林大人了,大人難道還要陪夫人弈棋?也無妨,林大人是一品大員,叫我等五品下的小官等等也是無妨的。憋了這麼久,誰不要耍耍官威啊!”

他的話實在難聽得緊。

小鬱不動聲色地放下手中旗子,笑說:“昨天我才和我們家大人說到想吃螃蟹,有一句詩怎麼說的來着……‘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今日見到眼前的這位大人,倒真像是螃蟹一樣的威風呢。”

她的眼睛掃一圈在座的人,秋水橫波,愈發無辜。

然後說:“大人們有事相商,妾身便先行告退。”

她笑嘻嘻地帶着小袁走了,留下忍俊不禁的林懷琛。

周延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小鬱的那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分明是在諷刺他不知禮數、是個草包。

可惡,不過仗着她是林懷琛的夫人而已!

“哎呀!”施崇明的大嗓門喊起來:“我老施對小鬱刮目相看哪!”

林懷琛將兩人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身穿月白長袍,青玉發冠,負手立於蓮心亭的高臺之上,只是一笑:“兩位大人,還請上來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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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

林懷琛傍晚纔回來,小鬱上前幫他寬衣,問。

林懷琛不答,卻說:“今天林夫人好生伶牙俐齒啊。”

小鬱白他一眼:“明知故問。他敢那樣說我男人,我只是文雅地罵他幾句,也是跟你們中原人學的。”

林懷琛換上常服,坐到書桌前,將過往幾個月的書信、公文全都理了出來。

他一邊說:“知不知道爲什麼今天我讓他們兩個進府了?”

小鬱靠在榻上看書,眼睛不離開書,嘴上卻答他的話:“一來,他們的官位剛剛好,不太高也不太低。這些天外面來的人都是高官大員,都是請你回朝的,你一個不應。周延和施崇明,你卻應了。二來,時間剛剛好。外面的戰事,你已經等不了了,是不是?”

小鬱看不到林懷琛的臉,只聽到他的聲音掩蓋了情緒,只是笑意滿滿:“好聰明的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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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天色將明,屋子裡還是昏昏暗暗的。

小鬱模模糊糊地睜眼,看見林懷琛輕手輕腳地取出官服穿戴上,怕吵醒了她。

他身影頎長,穿官服反而更好看。

林懷琛轉過身來,小鬱馬上閉上眼睛。

他輕輕地在小鬱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拿着官帽走了出去。

聽到他開合門的時候輕輕的“吱呀”聲,小鬱躺在牀上睜開眼睛,望着牀頂的翠紋紫綃和角落的木樨獸首銅紋菱花香爐,心裡知道以後的日子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的綺麗華美,幸福得像一個精緻的夢了。

林懷琛上朝後,愈發繁忙,許多時候竟無暇回府,只是匆匆差人來告訴小鬱不用等他吃飯了。

晚上回來時候,小鬱也已經睡去,只是迷迷糊糊地間知道他輕手輕腳地回了房,總是撫一撫小鬱的臉再吹燈睡下。

小鬱在家中也並不是沒事。

她並非普通女子,雖然希望林懷琛多些時間陪她,但也絕不會將他禁錮在家中。

男子有男子的雄心壯志,她都明白。

既然林懷琛已經重返朝堂,她是他夫人,也是他的一部分。

小鬱冰雪聰明,深知自己若是所作所爲得當,便能使林懷琛如虎添翼。

林府之中,接連不斷的有各府的貴婦人上門拜訪,其中不乏曾經貶低嘲諷林懷琛的人。小鬱只在心裡冷冷嘲弄她們的嘴臉,嘴上卻是一個個“姐姐”。

那一日,春光正好。

幾府的夫人們像是邀好了一樣,一同請來拜會小鬱。

下人來通報時,小鬱正捧着林懷琛給她的《棋經十三篇》看得入迷,心裡想着等林懷琛回來便殺他一局。

聽見下人報出分別是那幾府的夫人時,小鬱眉間略過淺淺不耐之色,轉瞬逝去。

然後她起身,說:“那天遞上名帖說要今天來的,明明只有徵西將軍府的蔡夫人,怎麼又憑空冒出那麼些人來?”

小荷在一旁爲小鬱換上一條櫻桃紅色的金絲白紋曇花雨絲錦裙,搭腔道:“一起來便一起應付唄,你還怕她們?”

說罷又看看小鬱,笑說:“這條櫻桃紅色的裙子真是出挑啊,夫人本來就美,穿上這件愈發美得沒邊了。”

小鬱擰擰她的臉,笑着罵她:“你真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