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樽是淡定的、從容的、冷漠的,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曾在他臉上看見過緊張與慌亂。可是看着他這樣的輕鬆,夏初七的心臟反倒被揪緊了。
她非常清楚,這不是一個網遊玩家們用鼠標和鍵盤操作出來的攻城遊戲,角色死了,還能滿血復活。這是一件關係到無數人的生死存亡,甚至關係到天下格局的廟堂之爭。如今不僅是她與他的安危,在他們這條繩子上,還捆綁着地下室裡的所有人。
贏了,可得萬丈容光。
輸了,便是永世不得超生。
“怕不怕?”他突然轉頭,看她蒼白的臉。
“我的字典上,從無怕字。”她笑。
他不顧旁人的目光,握緊她的手。
“你且放心,我趙樽要做的事,自有勝算。”
夏初七是相信他的,但仍是翻了一個白眼。
“看見沒有?有牛在天上飛!”
他脣角微彎,不再與她說話,而是徑直走向了地下室的中間。在那裡有一個木質的大案桌,案桌上方,擺放着一幅完全攤開的輿圖。夏初七好奇的緊隨其後,走近方纔發現那不是一幅普通的地圖,而是繪製了大晏皇城全貌,包括各個交通要道的平面示意圖。精準、詳細,一看便知是下了工夫的。
這廝早有準備啊?
地下室裡,有幽幽的冷風拂來。
空氣,極爲低壓。
就在這暴風雨之前的靜謐裡,夏初七身着一襲冷硬的戰袍,靜靜地聽着趙樽安排接下來的行動步驟,熱血不段在胸口堆積,堆積,堆積出一幅金戈鐵馬的綿繡藍圖來,恨不得馬上拿起手上的鋼刀,殺入皇城,報復雪恨。
可御極之路,並非一路花開。
她沒有想到,這不僅僅只是一次“攻入皇城”的爭霸之戰,還是一個在很久以後的史書上被人刻意抹掉的殺戮之始。
“諸位!”趙樽重甲大氅在身,肅殺的面上更添冷厲,一雙幽森的眸光掃一眼地下室中黑壓壓的人頭,堅毅的眼裡,每一束光芒,都如同殺人的刀。
“當年本王初入金衛軍中入職,身爲皇子,卻受人鉗制,人人得以欺凌。那個時候,我便發誓,總有一日,我要變得強不可辱,不再受那無端惡氣。後來,我終是殺出血路,手握重兵,位極人臣。在初組這一支‘十天干’時,我也只爲自保,從不爲主動出擊。可如今,趙綿澤囚我父皇,禁我母妃,搶我女人,我若不以牙還牙,以血死血,枉爲男兒。”
鏗鏗鏘有力的一番話說完,他話氣一轉。
“但我趙樽絕不以己之私,枉顧兄弟性命。儘管大敵當前,但我還是給大家一刻鐘的時間考慮,不想趟渾水的,可自行離去,安穩度日。隨我前往皇城的,九死一生,血濺五步,恐不得善終。你們想好。”
他的話,擲地有聲。
夏初七知道,這叫戰前動員。也是一種可以團結人心的心理學行爲。想她前世,每每聽見戰前動員,都會熱血澎湃,生出一股子狠勁兒,但那畢竟不是真正的生死之戰。
真正的戰爭,終究是不同的。
她靜靜的看着地下室上的衆人,原以爲總會有人遲疑與退縮的,畢竟關乎生死。但怎麼也沒有想到,不過一瞬,衆人便齊齊半跪在地,抱拳同聲道,“九死一生,血濺五步,我等誓與殿下共存亡!”
“誓與殿下共存亡!”
“誓與殿下共存亡!”
地下室裡很空曠,回聲很重。
在一聲聲的吼叫裡,夏初七的熱血再次被點燃,握着懸於腰間的鋼刀,她瞥着趙樽冷峻無波的臉,覺得他天生就是大將之才,那統率人心的力度,非常人所能及。只三兩句話,便可令人心所向。
“那好,成王敗寇,有此一舉。”
趙樽說完,下頭又是一聲暴喝。
“早已做好準備,只等殿下一句話!”
趙樽眉頭一蹙,冷聲而呵,“甲一!”
“在!”甲一領着甲子衛的人馬,原本就站在第一列,聞言,他應了聲兒,走向側面,把一面面早已準備妥當的“晉”字旗揚起,分發給“十天干”首領。爲了便於與趙綿澤的人馬分辨,又將一條條有“十天干”標誌的紅色袖巾,分發了下去,傳遞給身着一模一樣甲冑的士兵,統一系在手臂。
“出發!”
兩個字一出,趙樽聲冷如霜。
“屬下遵令!”
~
彷彿爲了迎合這一日的京城氣氛,剛過晌午,颳着大風雪的天空便黑沉沉一片,昏暗的天幕如同黑布籠罩。霧氣、大雪、寒風,城中的能見度極低。風雪生生颳着店鋪前面的招牌錦旆,城裡早已尋不見過年的喜氣,大紅燈籠還懸在屋檐下,但卻無人點亮。
這一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臘月二十七,正準備迎接新年、迎接建章元年到來的京師城,如同一座人間地獄。
偌大的一個城,似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風雪瀰漫的晉王府門前,前去“求見晉王殿下”的口信傳進去許久,都沒有反應,領兵書尚書一職的謝長晉終是忍不住了。
幾年前,他的一個女兒吊死在這裡。
幾年來,晉王從未給過他一分臉面,如今他先禮後馬,晉王府的人也不給他臉面,他心裡的鬱氣早已化爲惱怒,重兵在握的他,揚手一揮,便讓侍從再次前去拍門。
可裡頭還是沒有動靜兒。
冷哼一聲,謝長晉再次下令。拍門不成,十幾個士兵擡着的一根巨大的圓木便衝了上去,撞向晉王府鎏金般的大門。
“嘭——嘭——”
圓木撞門的聲音很是沉悶。
可不過兩聲,晉王府的門還沒撇開,就被人從裡開了。
緊接着,田富白白胖胖的臉出現在門後,誠惶誠恐。
“謝大人,這是要做甚?”
謝長晉擼一把花白的鬍鬚,冷哼一聲。
“老夫要求見晉王殿下。”
“謝大人——”田富苦着臉,一臉的無可奈何,“小的先前已告之了大人,晉王不在府中。”頓一下,他撩一眼謝長晉身後圍得鐵桶般的兵卒,幽幽一嘆。
“小的雖然只是晉王府的一個小小總管,尚且知曉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道理。眼下晉王殿下爲國爲民,遠在南邊與烏那蠻夷作戰,連與烏仁公主的大婚都趕不及,此事誰不知情?謝大人這般,分明就是強人所難。小的雖不才,也是敢告御狀的。實在逼急了,謝大人你也討不得好去。”
“告御狀?”謝長晉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重重一哼,被田富氣得笑了起來,“不怕實話告訴你,今兒老夫便是奉陛下的旨意前來問候晉王的。你個小老兒,速速讓開。”
“謝大人,請問聖旨在哪!”
田富仍是試圖拖延時間,可謝長晉早已不耐。
“聖旨豈是給你看的?等見到晉王,老夫自會宣讀。”
生怕夜長夢多,謝長晉不再與田富墨跡,揮着刀柄推開了他,指揮着一衆兵士就硬往裡闖,想要來一個“人贓並獲”,以告慰他的女兒在天之靈,隨便再在皇帝面前立上一功。
趙綿澤想動趙樽不是一天兩天了,但他一直找不到上得了檯面的託辭處置他。皇權時代,即便身爲皇帝,也不是可以爲所欲爲的。這一次的事態發展,對趙綿澤來說,其實也是一個機會,一個助力。在帝后大婚之日,皇后失蹤,若是在晉王府裡把人搜出來,且不說趙樽私自離戰回京的罪責,就單論強搶皇后這一條,他都脫不了干係。不管他的聲望多高,也得倒下神壇。
謝長晉此番得令,一入府中,那是趾高氣揚,兵卒踏着“嘰嘰”作響的殘雪,帶着一股子冷氣過正殿,穿圜殿,一路搜索查找,最後終於圍住了趙樽居住的承德院。
只可惜……除了懶洋洋坐在堂中的新郎倌元佑之外,只有一干尚未離開的賓客在竊竊私語,根本就沒有趙樽和皇后的影子。
“謝大人,你家死人了?”
元佑似笑非笑的話,極爲惡劣。謝長晉微微一怔,見到他陰損的臉,就像吃了蒼蠅在喉,還吐不出來,一臉便秘的表情。
“小公爺何出此言?”
“要不是死人了,這般凶神惡煞的帶兵來做甚?”
元佑調侃起人來,語氣極是不恭。
這事兒,人人都知道。看到謝長晉青一下白一下的臉,有些賓客按捺不住,已是低低笑了起來。謝長晉面色越發掛不住,臉色極是難看。
“小公爺,老夫好歹也是朝中重臣,您說話也得注意着點兒分寸。如此出言不遜侮辱堂堂正二品大員,若是落到陛下的耳朵裡,只怕是小公爺您,也會吃不了兜着走。”
“操!”元佑一拍桌子,騰地站起來,指着他的鼻子就劈頭蓋臉一陣罵,“好你個謝長晉,不知道小爺是誰?即便是洪泰爺,益德太子和建章帝,也沒有這般罵過小爺,你倒是長膽兒了?”
元佑爲人紈絝,但甚少聲色俱厲,從來都是一副吊兒郎當不在調上的樣子,與謝長晉之間更是從無前仇舊怨,見面也是和和氣氣的打趣幾句,如今謝長晉見他如此,甚至把洪泰帝和益德太子都搬了出來,臉色一寒,趕緊單膝跪地。
“下官有錯!請小公爺見諒。”
元佑本就只是爲了拖住他,見狀暗罵了一句“老匹夫”,便收回視線,擡手欣賞一下自家大紅的新郎假寐袖袍,臉上多了幾分愜意,聲音更顯漫不經心。
“聽說謝大人是奉了聖旨來請晉王的?可惜,晉王在南面打仗呢,一時半會兒恐怕也回不來。你是坐在這喝着喜酒等上數月,還是索性把小爺請去宮中一趟?”
謝長晉被他噎得老臉通紅,進不得,退不得,左右都不是人,靜默片刻,看着周圍面帶奚落的人,狠了一下心。
“那下官先行告退,打擾小公爺辦喜事了。”
“辦喜事”這句話元佑愛聽,立馬笑歡了臉。
“知曉小爺在辦喜事,還不快滾?”
他分明出言不遜,可謝長晉在府中沒有搜到晉王,也奈何他不得。一時間,恨意在心,又不得不抑止,就連轉身時的腳步都僵硬了。可他未出門兒,只見一個兵卒便急匆匆衝奔了進來。
“謝大人,奉天殿急諭。”
奉天殿指的自然是趙綿澤,謝長晉不敢怠慢,拂了拂袖子誠惶誠恐地從兵卒手上接過那一章蓋着建章皇帝私璽的手諭,面色微微一變,再轉回頭看着元佑時,腳步不僵了,心思活絡了,目光也變得狠戾萬分。
“陛下手諭在此,爾等還不跪下——”
他高高揚起手上的東西,院中衆人一愣,跪伏在地。
“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長晉高聲道,“晉王趙樽不思皇恩,置國之大業於不顧,在南疆大戰之際,私自離開,秘密赴京……實乃罪大惡極。兵部尚書謝長晉,得令後將晉王府抄家滅籍,闔府男女一律押入天牢候審……”
頓一下,他冷笑一聲,看向元佑,緩緩道出最後一句。
“但凡抵抗者,一律格殺勿論!”
元佑擡頭,瞪住他,噌地站起。
“你在說什麼?”
謝長晉哼一聲,再次揚一下手上的手諭,“小公爺看清楚嘍,這可是蓋了陛下璽印的,你若是不想誠國公府被陛下一併辦理,就請離開,不要在此影響老夫辦差。”
元佑面上一寒,陰惻惻閉上嘴,調頭就走。
“老匹夫,走着瞧!”
~
天色更爲陰暗,冷風肆虐,大地上積雪皚皚。
就在晉王府被謝長晉領着的京軍抄家抓人,賓客紛紛奔走驚慌,鬧得雞犬不寧,哭聲震天的時候,城郊那一座建在湖上的水榭宅院裡,東方青玄正託着一個襁褓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神色極爲怪異。
“不準再哭!”
“哇……哇……”
“有吃有喝捧着你,你別不知好歹!”
“……哇……哇……”
任憑他說什麼,可她手上出生不過百餘日的小奶娃,又哪裡是一個能聽懂話的?他越是不耐煩,越是哄她,她小嘴巴委屈的長着,哭得越狠,鼻孔裡也哭得冒出了泡泡,看上去又是滑稽又是好笑。
“再哭,再哭宰了你!”
東方青玄放着狠話,瞥一眼他放在邊上的繡春刀,樣子極狠,可沒有了左手的手臂卻鬆了些許,拍着襁褓的右手也更爲輕柔。不知是爲了那個被繡春刀宰殺的無辜嬰魂,還是對這個一出生就不得不離開父母的孩子心疼,素來殺人如麻卻從不皺眉的他,兩條妖氣的劍眉緊緊鎖着,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極是窘迫。
“大老爺,還是奴婢來抱吧。”
一個三十來歲的大嫂縮手縮腳地低垂着頭,想要過來接他手上的孩子。她是小嬰兒的奶孃,這些事原本就是份內的,可東方青玄卻不着痕跡的避了開,瞥她一眼。
“本座能殺人,能禦敵,能立於萬軍之中毫髮無損,難道連一個小奶娃都哄不好?”
看他如此,奶孃甚是無奈,沒想太多,衝口就說了一句,“這孩兒極是認人,大老爺非他親爹,恐怕真的哄不好。”
東方青玄微笑的神色斂住,面色極是冰冷,“你不要命了?”
奶孃脊背一寒,登時噤若寒蟬。
她是東方青玄爲那個襁褓裡的小嬰兒尋來的兩個奶孃中的一個。她雖然不知東方青玄的身份,卻知道另外兩個和她一起來的奶娃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她可不敢天真的以爲,她們是被這個長得好看卻如同魔鬼的大老爺放回了家。
而她自己有家有業,有夫有子,還捨不得死,捨不得與他們分離。幾乎下意識的,她腳一軟,就跪了下去。
“大老爺饒命,奴婢不會說話,說急了……奴婢是想說……孩子是餓了,想吃奶,大老爺沒奶可喂,恐是哄不好了。”
說是緊張,越是胡言亂語。
她臉上冷汗密集,可東方青玄掃她一眼,語氣卻放鬆了,“起來吧,不要動不動就跪,就喊饒命,本座善良得緊,哪裡是會殺人的?只要你好好奶她,本座這裡少不得你的好處。若是想要揹着本座搞事,就只能和她們一樣了。”
說到這裡,他低笑着喊了一聲“阿古拉”,那沉默的侍衛便領着另外兩個錦衣郎走了進來。其中一名錦衣郎的手上,託着兩顆血淋淋的人頭。另一名錦衣郎的托盤裡,是幾錠白光燦燦的銀子,晃得她眼睛直花。
奶孃腳上發着顫抖,聲音更寒。
“奴婢……不敢要,什麼都不敢要。”
“不要怎麼行?”東方青玄笑着,脣上妖孽之氣更重,燦若春花,“拉古拉,去,把一半的銀子放到奶娃的屋子裡,另外一半,託人帶給她夫婿,過年了,爲她家孩子添些衣裳,買些年貨。”
奶孃打着顫謝恩不止,把小襁褓抱走了。
拉古拉吩咐揮手,讓兩名錦衣郎去辦大都督交的差事兒,自己卻神色凝重的走上前來,低低俯在東方青玄的耳邊,說了幾個話。
東方青玄的面色一會一個變。
等全部聽完,下巴微微一揚,笑了,“讓他兩個先在正堂等着,本座稍待就去。”
拉古拉下去了,東方青玄回屋換下那一身被嬰兒尿溼了的衣袍,無奈的嗅了嗅,又皺着眉頭匆匆洗漱一遍,方纔走向正堂。
那裡候了兩個穿着大晏人的服飾,面色卻明顯黝黑粗糙,像是來自草原的男子,一個年長,一個年輕,看到他進來,紛紛起身恭順地用蒙語喊了一聲“諾顏”,看東方青玄神色一變,趕緊換成了南晏官話,稟報情況。
“晉王府的事,想必拉古拉已經告知了你。宮中鉅變,已成事實,這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時機,南晏朝廷即將變天……前些日子,大可汗在得到您的線報之後,便派了我倆秘密潛入南晏,並差我倆告之您,北邊的二十萬大軍已整裝待命,南晏京中這十來年佈置下的暗人也隨時可以啓用,加上您的錦衣衛,此一舉,勝算極大。”
那老者的每一個字,都像滾在刀尖上,聽上去輕鬆,卻每一個音符都帶着血液的水滴,令人毛孔豎起,緊張萬分。
局勢瞬息萬變,但眼下趙綿澤與趙樽二虎相爭,他們漁翁得利,自是好時機。可聽完他們的話,東方青玄向來從容帶笑的面色卻難得的鄭重下來,語氣也添了一絲幽冷。
“你等放心,我不會讓大可汗失望,更不會對不住……我家的列祖列宗。只是輕舉妄動,貿然發兵,並非良策。要知道,不論是趙綿澤還是趙樽,都非善類。更何況,哈薩爾還在京中……你以爲我們能想到的事,他就不會想到?那人亦是豺狼之心,沒有勝算的事,我不做。”
“諾顏……”
一句蒙話的驚喚,那兩個人站起來。
“時機稍縱即失啊,不要再猶豫了。大可汗等了這些年,你在大晏委屈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爲了盼着今朝?你看你傷了手,還一日又一日的甘願爲仇敵做嫁衣……”
“不必說了,容我想一想。”
東方青玄打斷了他,擡起左手臂,慢吞吞地捲起大紅的衣袖,平視着左手腕上那一道醜陋的傷疤,緘默了良久。
他記得,那個女人說過會爲她做一隻活靈活現的左手,可以與他的手腕銜接得很好,還可以正常活動,解決他的日常生活……
可如今他還需要等嗎?
沒有左手,他就不可以活嗎?
“諾顏,先祖們都在看着你,大可汗在看着你,草原上的萬千子民也都在看着你……還有,老主子也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當年南晏兵馬,血濺陰山,殺你父,辱你母……你如何能忍?”
那老者原本是一個穩重老成之人,可這會子像是急得發了狠,額上的青筋跳動着,看着東方青玄那一條醜陋的手腕,語速越來越快。
“時機不易,轉瞬就過啊,諾顏。”
另外一個年輕的男子看他一眼,也鎖緊了眉頭,“事不宜遲,諾顏,下命令吧!那些暗人兄弟們在南晏待了這麼多年,就等着今天了。”
老者又道,“這不僅是囑託,還是大可汗的命令。諾顏,你不必揹負太多,你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草原的子女,都是爲了族上的榮光,還有故去的英魂……”
老者說完,年輕那人又哽了聲音接上。
“諾顏身在南晏京師,想必還不知情。又入冬了,草原上天氣苦寒,牛羊凍死無數,草原上的子民缺衣少食,不得不遊走於南晏北方邊陲,靠打劫與強奪而生存……我們也是真神的孩子,爲什麼南晏人就可以佔據着上天賜予的優勢好上日子,我們就得退出關外,吃這般的苦頭?”
一句又一句,他們不厭其煩。
可屋子裡還是隻有冷風,無人應答。
東方青玄半眯着眼睛,目光幽幽,臉上情緒不明,手指在茶盞上輕輕的撫着,撫着,像是在撫着他這些年來的所有過往,撫着他短短二十幾年的滄海桑田。昏暗的燈火下,他靜默的身影,被鍍上了一層幽冷的光芒。
“諾顏……”
老者嚥了一口唾沫,跪在了他的面前。
另外那人看他一眼,也跪了下來。
原本立在東方青玄身側的拉古拉,也默默地跪下了。東方青玄看着他們,緩緩起身轉過頭去,扯開堂上祭桌上覆蓋的一塊白布,看着上面用蒙文寫着的靈牌,上了三炷香,注視片刻,終是撩起身上的衣袍,慢慢跪了下去。
“拉古拉——”
他輕盈的聲音仿若從漠北高原上的夜空傳來,幽冷,清冽,似乎還伴着鋪天蓋地的雪,吹了過來。
“傳他們來見。”
拉古拉與那老者對視一眼,喜上眉梢。
“屬下領命!”
~
王者的一生,從無註定的敗負,只會是一場你死我亡的賭局。當前方無路之時,即便跌跌撞撞,即使最終會走向死亡,也要殺出一條血路。不管迎接他們的是錦繡繁華,還是懸崖和深淵。
風雪如凜冽的刀刃,瘋狂的切割着京師大地。皇城之中,白茫茫一片,如同籠罩的肅殺之氣。前方的奉天門,後方的玄武門,都被禁衛軍和京畿三大營的兵馬圍得水泄不通。
陰沉的天色中,宮中燈火已然亮起,皇城周圍的士兵們之神色緊張的走來走去,巡視着這個他們用生命悍衛的地方。
“啊——!”
一聲長長的驚叫打破了寂靜。
緊接着,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地奔了過來,看到擰着眉頭大步流星的肅王趙楷,慌不迭的彙報。
“六爺,您趕緊過去看看。”
趙楷瞄他一眼,皺着眉頭,領了一羣人由他領着繞過一道硃紅色的宮牆,在一處極是隱蔽的牆角下停了下來。只見那裡殘雪下的青石板上,有一抹不太明確的血跡。
“怎麼回事?”趙楷低低喊。
那兵士嚇得不行,擡起頭來,又驚悚的道,“屬下先前尿急,來不及跑茅房,就偷偷跑到此處方便一下……”結果他的尿液衝開了青石板上面的白雪,露出了下面的鮮血來。
趙楷心下一凜,看了看身邊的人,皺眉命令。
“搬開看看。”
人多好辦事,很快,那一塊青石板上的白雪和鮮血都被掃開了,有一點鬆動的石板也被他們刨了開來,只不過,石板剛一起開,衆人頓時大驚失色。
那塊石板下面,竟是幾具禁衛軍的屍體,這些人是負責這裡的守衛,爲何會無聲無息被人殺死了?最緊要的是,石板下頭,漆黑一片,一眼看不到盡頭……
“不好,有刺客入了皇宮。”
一個校尉恍然大悟,拔高聲兒喊了起來。
趙楷眉頭擰起,聲色一厲。
“喊什麼喊?不要命了?”
那人趕緊閉上眼,這時,遠遠又傳來一道聲音。
“報!”
那禁軍呼哧呼哧的跑到地方,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嚇,聲線兒裡全是顫意,“六爺,晉王帶了上千人馬闖入了內城,直奔乾清宮而去。陛下有令,六爺您火速帶人支援乾清宮。”
趙樽混入皇宮,肯定會先去乾清宮。
那裡有他的母妃,只要貢妃在,他便會受到趙綿澤的扼制,這一點趙楷並不奇怪。但趙綿澤的反應會有這麼快,比他這“半個知情人”都要快上一步,不僅先帶親兵守在了乾清宮,還下令抓了晉王府的人,這路數也是一點都不低。
大戰就要開始,趙楷撫着刀柄的手,一陣陣發寒。
任何一個朝代的歷史上,因爲站錯了隊伍而命喪黃泉的人不在少數。他不敢得罪趙樽,但如今形勢複雜,他也不能盲目走上歧路,從此再難翻身。
“六爺——”
一道清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頓時回頭。只見風雪之中,一個襲着蓉色花軟緞的斗篷,領了兩個宮女的宮裝女子站在那處,面若芙蓉,曼妙無比。
趙楷眉頭一跳,“娘娘怎的在這?”
那女子面色幽冷,“路過。”兩個字說完,她頓一下,又傲然道:“有幾句話,想和六爺單獨說,不知可否方便?”
趙楷看她一眼,揮退了身邊衆人,朝那女子走近了幾步,但爲了避嫌,也離得不是太近,只是剛好可以看清她華貴的妝容下蒼白的面色。
“你身子可有好些了?”
這樣熟絡的言語,豈是普通王爺與宮妃的對白?可那女子明顯沒有覺得奇怪,反倒放柔了語氣,先前的疏離也沒了,聲音幽怨無比。
“這深宮之中,人人自危,人人都不是人,女人就更不是人。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我不想再待了——六郎,你帶我走吧,我懷念還未入宮之時,我……與你,只有我們兩個,那般好的日子……如今,竟是永遠都回不去了嗎?”
趙楷心裡一怔。
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思念,頃刻間涌上心頭。
可是這裡是皇城,是帝王之都。他雖是皇帝的兒子,貴有親王之尊,手握皇城禁軍,卻無法上前擁抱一下他心愛的女子,甚至連認真看一眼她的臉,都要顧慮會不會被人撞見。
風雨掃在趙楷冰硬的甲冑之上,颳得他的臉生痛生痛,看着面前的宮城紅牆,仿若都成了一個個張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它白慘慘的獠牙,似乎下一瞬就會讓他吞入其中。
與其碌碌無爲的活,不過轟轟烈烈的死。
趙楷陰戾的眼中光芒大甚,熱血襲來,渾身上下的力量幾乎要穿破身上甲冑,先前一直做不了的決定,終於有了結果。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退了兩步。
“你等着我。”
說罷他徑直離去,再沒有回頭。
~
大風還在刺骨的吹。
漫天的雪花裡,乾清宮燈火通明。巍峨的紅牆金瓦,氣勢森森。可白慘慘的光線下,卻瀰漫着一片死寂。
趙樽人馬一路闖入乾清宮,有遇到阻擋,但卻沒有耗費多大的力氣,除了幾個人受了些輕傷之外,未損一兵一卒。
一直到乾清宮的大門,終是被人攔下。
“來者何人,還不站住!”
尖着嗓子叫喊的人,正是何承安。看着面前一身黑色重甲大氅的趙樽,他其實腳肚都有些在發顫,但還是不得不喊出這番話。
趙樽面色冰冷,聲音更涼,一襲甲冑,發出冷漠的寒氣,“本王要見我父皇,何人敢擋?”
何承安冷汗直冒,“陛下如今昏睡不醒,如何見得了殿下?殿下不如先回?”何承安硬着頭皮迴應。
“荒唐!”趙樽按劍而立,沉聲道,“我父皇龍體康健,一直未傳有恙,可在御景苑突然倒地就一病不起,本王以爲,皇太孫是在攜天子以令諸侯,軟禁父皇在此。宵小還不讓開,莫怪我殺你祭旗!”
“晉王,你敢!”
何承安脊背上的冷汗都溼了衣,幾乎是梗着嗓子喊出一句。
趙樽冷哼一聲,“唰”的拔劍。
“本王敢與不敢,一試便知,何公公看來要成爲本王今日劍下的第一人了。”
劍光頓時,何承安“娘呀”一聲,抱頭鼠躥着,嚇得跌倒在雪地上,大聲喊叫,“晉王饒命,饒命——”
“你在求我?”趙樽輕輕瞥着他的臉上,手上劍身揚起,竟不知他是如何出手,何承安的驚呼便沉入了風雪裡,只有當胸的地方,鮮血飛濺了出來,觸目驚心的映着他不可置信的臉。
“如此膽小之人,該殺!”這時,乾清宮朱漆的門裡,傳來一道帶着狠意,但還算平靜的聲音。
“朕還沒死呢,就怕成這樣。若朕真的死了,他還不得跟着賊人殺朕?何承安,你死不足惜。”
說話間,朱漆宮門“哐當”一聲開了,裡面露出一襲明黃色的龍袍,還有一個坐在風雪下的趙綿澤。他面對着大門,眼睛半闔半睬,如同老僧入定,神色極是鎮定,仍舊保持高傲的帝王之氣。
“十九皇叔不在南邊禦敵,公然帶兵前往乾清宮,意欲何爲?”冷笑一聲,他瞄過趙樽身邊戎裝在身的小婦人,前塵往事如同千絲萬縷的細線,糾纏在他的心底,扯出鮮血一片,心臟生生作痛,聲色也不由得猛地加劇。
“這是要造反嗎?”
趙樽冷冷看着他,踏前一步。
“本王只爲清君側!”
“清君側?清何君之側?清何種奸佞之人?”
“清洪泰皇帝的君側。”趙樽冷冷看他,“清洪泰皇帝身邊企圖弒君奪位之人。”
看着他,趙綿澤撫着龍椅,淡淡地笑開了,“十九皇叔,綿澤打小敬你,重你,做夢都想成爲你這樣的人。若是可以,我願意把身下龍椅讓與你坐,只換得……”掠過夏初七冷得沒有半分感情的小臉,他想到楚茨院裡那些帶着她柔情的畫,抿緊了嘴脣,待再出口時,聲音已添了一些幾不可見的沙啞和顫抖。
“但事已至此,你我叔侄,已無回頭之路。你要這江山,要這天下,要朕的女人,只有一個辦法——從朕的屍體上踏過去。”
趙樽定定望住他,手上劍尖的冷刃指向了他。
“你以爲我不敢?”
趙綿澤看了一眼他身後一衆重甲在身,刀劍森然的人,輕蔑的一笑,“不是朕小覷了十九皇叔,你雖有心,有勇,也有謀。只今日,恐怕也只能有來無還!”
趙樽迎着風雨而立,語氣冷然。
“勝敗一試便知。”
趙綿澤道:“京畿大營朕尚有軍馬十萬之衆,他們就守在城裡。禁衛軍、錦衣衛,還有朕的親軍已將乾清宮圍得如同鐵桶,十九皇叔……”他再次掃一眼面前的人,脣上笑容溫和了不少,“就憑你這羣烏合之衆,能有何作爲?不如你現在跪下求情,朕看在皇后的面上,或可饒你一命?”
“呵!”一聲,趙樽沒答。
他冷森的眸,望向身側的夏初七。
“阿七,緊張嗎?”
夏初七冷笑一聲,眉梢一揚。
緊接着,她粲然一笑,纏上他的手臂。
“不,感覺很爽!”
“很爽!?”趙樽領悟着,脣角微彎,“爽就好。”話間一落,他手上劍身揚起。
身後的“十天干”得令,高喊一聲“得令”,便身手矯健的躥了上去,將乾清宮門團團圍住,與趙綿澤的親軍形成對峙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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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傳後改。妹子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