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整個京師都未入睡。
洪泰帝再一次從昏沉中甦醒過來,是天兒見亮的時候。
又是一日開始,萬物復甦,夏初七站在乾清宮巍峨莊重卻冷寂得如同一口棺木的大殿外頭,看着滿天飛揚的風雪,脣上一直帶着笑。
或說,在冷笑。
真是一個猜到了開頭,沒有猜到結果的故事。
“太上皇有旨——”
崔英達與幾個老太醫從內殿裡出來,抖抖身子,仰頭看一眼天上未散的雪,傳達了老皇帝的旨意,讓文武百官及宮內的侍者一律退至乾清宮殿外等候,只宣秦王趙構、肅王趙楷、晉王趙樽、以及趙綿澤入內覲見。
遠處磬鐘的聲音,“哐”的入耳。
高聳的乾清宮,被一片白雪籠罩,嚴寒相逼。
殿外風雪中,羣臣跪伏,每個人的臉上情緒各異,卻無人議論昨日的宮中鉅變,也似是無人察覺乾清宮的周圍還有一羣又一羣身着甲冑手持刀戟的兵卒在巡視。
一場干戈看上去結束了。
可隱隱約約的,罩頂的烏雲,卻越積越濃。
“趙十九……”眼看趙樽要隨了崔英達入內見老皇帝,夏初七心裡一緊,上前握一把他匆匆包紮過的傷口,目光裡滿是擔憂。既擔憂他身上的傷,也擔憂他入殿之後,將會發生的事情。
趙樽回過頭來,冷寂的眸中,無情緒。
“無事。”
兩個字他吐得極輕,夏初七目光一沉,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脣,餘光掃着屋脊上未化的積雪,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喉嚨口裡,滿滿當當一團。崔英達又催促了一聲,她終是慢慢地垂下了手。
“我在這裡等你。”
“嗯”一聲,趙樽拍拍她的肩膀。幽深的眸子裡,流過一抹艱澀。
“一切有我。”
這一眼,很淺淡。這一句,也不是情話。
可對於女人而言,這世上卻再無比“一切有我”更動聽的情話了。
看着他匆匆離去的高大背影,還有那一身染上鮮血還未及換下的黑金甲冑,夏初七眉頭蹙起,突地心生悲涼——天下至高的權利之下,骨肉、親情,君臣、父子、兄弟、叔侄之間賴以維護的血緣情分,比窗戶紙還要薄。一旦捅破,如刀尖入內,如亂箭穿心,寧肯互相啃噬得鮮血淋漓,也不會退讓一步。
趙綿澤不會退,趙樽是退無可退。
老皇帝會在這個緊要關頭突然醒過來,對趙樽來說,並非好事。時下之人,以孝爲先。不管趙構、趙楷、趙樽,還是趙綿澤,對於他們來說,恪守孝道,遵從長輩的意願,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先前趙樽領“十天干”逼宮,給天下人最合理的理由——是趙綿澤軟禁老皇帝,攜天子以令諸侯,擅自稱帝。
可如今老皇帝醒了,這個理由也就不再成立。趙綿澤的皇帝之位,仍然是名正言順。而且有了老皇帝在,趙構與趙楷這兩個人,已是不敢再隨便亂動,甚至於他們指不定會將昨日之事都推卸在趙樽身上也未可知。
然而,晉王府僕役八十九口的死亡,貢妃爲護他自殺的事都歷歷在目,他若是任由洪泰帝以“孝”制住他,也不符合他爲人和稟性。他是一個寧願死,也不服軟的男人。可若是他一意孤行違抗聖意,卻是不尊君父,有不臣之心,大逆不道,將爲青史所不容。
對於趙樽來說,這是一個僵局。
左與右,都是難。
~
“跪下!”
陰冷空曠的內殿裡,帳簾飄飛。那赤金的龍榻之上,洪泰帝靠着一個軟緞墊頭,蠟黃的面色如枯藤老樹,已是油盡燈枯之狀,身體極是虛弱。可他到底鏗鏘一生,帝王之氣不散,赤紅的雙目裡,每一次眨動,都似刀光。
“你,你,還有你們,都幹了什麼好事?”
“父皇息怒!”
“父皇保重身子爲要!”
趙構愧而叩首,趙楷沉默以對,趙樽半聲不吭。
“皇爺爺!”趙綿澤從未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跪在病榻之前,垂首道,“你先不急上火,且容孫兒稟明情由。自皇爺爺染病臥牀,孫兒暫代國事,未敢有一日荒廢。然十九皇叔領兵奪我皇后,入我宮闈,犯上作亂,孫兒這纔不得已動用兵馬鎮壓……”
“閉嘴!”
經了昨兒的一夜,洪泰帝從崔英達的嘴裡,情況大多都已清楚。此時他似是不想再聽,打斷趙綿澤,顫抖的手指反覆指着牀前跪着的幾個子孫,哆嗦着脣,又是一串訓斥。
“朕這還沒死呢,你們就這般迫不及待,傾軋攻訐,骨內相殘。朕若真是死了……死了,你們豈不是全都要反了天?咳咳……咳咳……”
他還未說完,便重重咳嗽起來。
“父皇!”
“皇爺爺!”
看着病榻前的衆人,洪泰帝黑青着臉,喉嚨裡的痰氣提不上來,拉風箱一般“呼嚕”了一會兒,虛弱地擺了擺手,顫着聲音喊了一句。
“崔英達——”
“老奴在,老奴在……”崔英達是伺候他慣的,這內殿裡頭,若說老皇帝醒了哪一個最欣喜,他還真的佔頭一份。應話間,這老奴才哭泣着撲了過去,“啪嗒啪嗒”就掉眼淚,“老奴在這,主子,你有何話要交代?”
洪泰帝沉睡了許久的臉色一片灰暗,刻滿了皺紋的臉上,像是風乾的橘皮,但爲帝的威嚴未變,考慮一下,他目光巡視一遍牀榻前的子孫,沉了聲音。
“聖旨。”
崔英達一愣,遲疑一瞬才反應過來他說的聖旨是什麼。他喏喏的應着,抖抖擻擻着出去把那一道被貢妃掉在地上的聖旨撿了起來,用衣袖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捧到榻前,頭也不敢擡。
“主子……聖旨上頭,什麼也沒有啊?”
“嗯”一聲,洪泰帝並不意外,看他一眼,“記。”
崔英達應了,趕緊去取了筆墨來,跪坐在榻前。
“準備妥了,主子。”
洪泰帝看他一眼,低沉着聲音,“趙樽聽旨。”
那一道空白聖旨原本就是洪泰帝要留給趙樽,如今他第一個就喊到趙樽,並無人意外。只是他眼下要宣的旨意內部,與他先前留給趙樽空白聖旨時的聖意,到底是不是一樣,除了他自己,恐怕已是無人知曉了。
一時間,殿內之人,都心生不安,卻也齊刷刷跪了下來。
“兒臣恭聽聖諭。”
洪泰帝咳嗽着,看着跪在殿中的趙樽,鬢間的白髮上似是又添一層新霜,清瘦的面孔上目光爍爍,一字一句,念得猶爲艱難,卻也清晰。
“皇十九子樽,柔儀殿貢妃所出,朕之幺子,朕之愛子……洪泰十年詔封爲晉王,入軍爲將,佐我社稷,佑我河山,戰於四方,功勳卓然,乃國之棟樑,民之柱石。今太孫綿澤承繼大統,仍應以師友尊之,以優禮待之,非朕命不得相擾……今特賜黃金印璽,享宗藩於北平,世襲罔替……”
殿內冷寂空曠,每一個字都似有迴響。一道聖旨由洪泰帝親口唸出來,花了很長的時間,但每一個人都聽明白了。這一道聖旨,除了是對趙樽的安置之外,其實也是對昨日逼宮一事的處置——如此一來,趙綿澤還是他的皇帝,趙樽還是他的藩王。而且,老皇帝也未有追究任何人責任的意思,他只是想將這一起叔侄反目的蕭牆之禍,大事化小的扼制於此。
冷風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吹了過來。
涼,有一絲絲的涼意。
久久的,殿內沒有人說話。
趙樽擡起頭來,慢慢站起,往病榻前走了一步,人人都以爲他會藉機下臺,向太上皇謝恩,卻沒有想到,他浴血的手臂緊緊一握,聲色俱厲的斷然一喝。
“父皇,兒臣不服。”
一聲喝叫,驚了內殿一干人。
洪泰帝面色一變,顫抖着手指着他,良久說不出話來。要知道,逼宮乃是大罪,這已經是他能給趙樽最爲妥當的安排和處理了,卻沒有想到他會拒絕。一時間,他也是氣怒不已。
“逆子,你是要造反了?”
“兒臣從無反心。”趙樽看他一眼,低沉的聲音,如刀片一般劃破寂靜,字字如銼,“自兒臣曉事以來,一向恪遵‘忠義仁孝’之禮,無半分僭越。然趙綿澤自繼儲君之初,便欲至兒臣於死地……山海關勾結北狄,失城栽贓。陰山假託聖意,以謀逆定罪,將兒臣革職查辦。陰山一劫,兒臣大難不死,得以還朝,他處處防之,處處禍之,這一次烏那來襲,兒臣爲國征戰在外,他卻不惜千里追殺……”
說到此,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鯉魚哨子,揚了揚。
“父皇,可有看清?”
他看着洪泰帝,洪泰帝也看着他。
父子兩個久久無語,趙綿澤面有異色,拳頭攥緊。
而趙構與趙楷兩個互相交換一下眼神兒,皆寂寂無聲。
短暫的靜謐後,趙樽冷笑一聲,“兒臣以爲,趙綿澤失德於民,失仁於親,不配爲一國之君。反之,二哥遵照聖諭,仁厚盛德,乃是國君上上之選。請父皇以大晏萬世基地爲念,改立二哥爲帝。”
趙樽會直接在他面前彈劾新帝趙綿澤,欲護秦王趙構上位,雖然來得有些突然,但也不算完全出乎洪泰帝的意料之外。宮變發展到這一步,他自是知道不可能輕易善了。他了解趙樽,瞭解他的爲人,也瞭解他的稟性。
這個兒子,像他,卻又不像他。
像他一樣認死理,又不像他那麼通透。
這是給了他一個大難題啊!
燭火搖曳着,殿內的幾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在死一般的寂靜裡,洪泰帝狠狠蹙一下眉,忍疼捂着胸口,一語不發地看了趙樽片刻,眼睛裡的情緒極是複雜。像思考,像權衡,像無奈,更像是一種淡淡的嘆息。
“老十九,若朕不允,你待如何?”
趙樽看着他,眼中如有刀光閃過。
“甲一!”
“在!”
一聲疾喝後,殿外腳步踩踏聲聲。
只一瞬,乾清宮外待命的“十天干”,便如風一般捲了進來,一個個戰甲染血,刀戟在手,行動迅速而有序。入得殿來,他們自發把裡面的人圍在中間,一身冷森的甲冑上,光芒閃爍,彷彿天兵突降,鏗然有聲,卻無半點咄咄逼人之態。
“殿下,十天干在此!”
與他們同時擠入殿裡的,還有趙綿澤的親軍和趙楷的禁衛軍,幾方人馬齊集一堂,把偌大一個內殿擠得滿滿當當,擠出又一場山雨欲來的暴風雪前奏。
“好!做得好。”
洪泰帝氣極反笑,看向趙樽的目光滿是涼意。
“你這不是在逼綿澤的宮,逼得是朕的宮吧?”
趙樽喉頭一緊,不解釋,只看着他。
“父皇,兒臣在與您商量。”
“商量!?”洪泰帝拼着一股力氣,猛地把牀上枕頭砸向他,身子卻支撐不住,一陣咳嗽不已,“你告訴朕,你商量的籌碼在哪裡?就憑他們?”
“是!就他們。”
趙樽沒有避開枕頭,任由他落在腳上,掃了殿內的人一眼,又補充了兩個字。
“足夠。”
“呵呵呵……”喉嚨呼嚕着,洪泰帝笑了,“果然是朕的好兒子,夠猖狂!”
趙樽眉頭微蹙,一字一字低沉有力,“父皇,在這乾清宮裡,有你的大內侍衛,有你的禁軍,有你的錦衣衛,人數比兒臣多。但兒臣做事,從無遺漏,一旦兵戎相見,這些人都不是我的對手,饒是有京畿大營在外,也阻不了我——”說到此,他頓了頓,又抿脣道,“南有陳景數十萬大軍,隨時可以入京助我勤王,北有陳大牛領遼東兵馬攻入山海關,直搗京師……天下之局如此,父皇以爲我與趙綿澤誰會贏?”
“勤王,勤王?”洪泰帝呵呵直笑,“你勤的哪個王?”
說罷,他的手猛然指向趙構,“是他嗎?老二,你可是要這天下。”
“兒臣……”趙構退了一步,看向趙樽,終是把心一橫,“兒臣以爲,比綿澤更能擔當大任。”
洪泰帝瞪住他,氣得渾身發顫。
“瘋了,你簡直瘋了!”
他高高地揚起手,好一會兒,又無力地垂了下來。
“老十九,你也瘋了!”
在洪泰帝冷厲的斥責聲裡,趙樽沒有迴應,他只是慢慢地走上前去,一步一步逼近了他的病榻,目光凜冽而執意,帶着一種“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堅持,低沉着嗓子再一次道。
“父皇,請下旨,改立皇帝。”
“荒唐!你敢逼朕?”
洪泰帝看着面前的兒子,從指尖到腳尖,一寸一寸冰涼無比。
“你不是曾經說過,只要那個女人?其他別無所求?”
他的手指向的是,一直混在“十天干”裡的夏初七。
從進入內殿開始,夏初七一個字也沒有說,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做。她沒有想到洪泰帝的眼力會這般好,在這樣多的人裡,在這樣亂的局面下,還能準確無誤的認出她,並且指出她來。
她上前一步,掠過他熟悉的面容,恭順地行禮。
“楚七叩見太上皇。”
冷笑一聲,洪泰帝並未應他,只是看着趙樽。
“告訴朕,是也不是?”
趙樽目光一眯,戰甲冰冷,聲音也涼,“是。除了她,別無所求。”
洪泰帝瞳孔狠狠一縮,目光在他與夏初七身上審視着,突然咳笑了,“即便他弒你父,辱你母,你也要她,也要這般維護她?”
他一字字如同針尖,穿心入肺,瞧得夏初七心裡驟然一冷。尤其被趙樽冰棱子似的目光一掃,那一種泛寒的冷意便從脊背上竄上來,蔓延了全身。洪泰帝沒有說錯,當日趙樽在陰山過世,她回京之後,滿臉仇恨,確實沒有想過要放掉這個老皇帝。御景苑裡老皇帝出事,看上去是夏問秋惹的禍,其實致使洪泰帝倒地的茶水,是她搗的鬼。她唯一沒有算到的就是他倒下去時,腦袋會磕在石凳上,一昏睡就是一年。
被趙樽看着,她是緊張的。
“孝”這個字兒,在趙十九那是最有體現。
她知道,哪怕洪泰帝逼他如斯,他也不可能會弒父。
如此,他也不會允許她弒他的父吧?
突如其來的變化,引得殿內人紛紛吸氣。聽了洪泰帝的話,趙綿澤愣住了,趙構與趙楷也愣了,就連趙樽也是許久都沒有吭聲兒。他們誰也沒有想到,致使洪泰帝昏睡,皇帝易人的“罪魁禍首”竟然是她。
每一個人的目光都落在夏初七的臉上。
但她不在意別人會怎麼看,她只是定定地看着趙十九,看着他的表情,微攥的掌心捏出了汗來,一時間,心亂如麻。那時是老皇帝要殺她,她也只是爲了自保。她對老皇帝沒有愧,可他畢竟是趙樽的親爹,他會怎麼想?
“妖女,你承不承認?”洪泰帝厲聲問。
夏初七看趙樽沒吭聲,脣角淺淺一揚,“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認。”
洪泰帝又望向趙樽,“老十九,你都看見了嗎?這就是你選的女人。”
夏初七心臟一縮,嘴脣狠狠一抽。
她想要辯解,可看着趙樽幽深的眼睛,她又不想再解釋了。
需要她解釋的人,不值得解釋。值得她解釋的人,不需要解釋。
她胡亂的臆想着,卻見趙樽朝她伸出了手。
“過來。”
夏初七一愣,不知道他到底幾個意思,腳步也沒有動彈,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陰沉沉的臉,有些不知所措。大抵是見她不動,趙樽無奈地嘆了一聲,大步過來攬住她的肩膀,又順手攏了攏她頭盔下面散落的發。
“緊張什麼?”
看出她緊張,還問?
夏初七咬脣,看着他的臉,“那事是我做的,你恨我麼?”
“恨。”一個字說完,他嘴角沉下,聲音暖了不少,“恨你癡傻如斯,一個人也敢闖龍潭虎穴,在渤海灣遇襲,在登州被圍,九生一死……恨你不聽我的話,好好過活,卻以一人之力回京,獨自面對豺狼虎豹,朝不保夕……”
“趙十九——”
夏初七聲音哽咽着,瞪大了雙眼。
原來這些事情,他都知道?
那一段他在陰山“過世”之後的日子,是她此生最深重的夢魘,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願意再去回想,那一步一步是怎樣過來的。所以在他面前,她從來不提。他也從來不問,就像二人之間,從無那一段過往似的,她一直以爲他是不知情的,至少也不知那麼詳細,哪裡會知道,他知道得竟是這樣多。
“趙十九,御景苑的事,只是意外。”
不想解釋,但爲了趙十九,她還是解釋了一句。
因爲這一句解釋,不是給他聽的,而是給洪泰帝。
“我知。”他目光如漆,幽深裡帶着一種令她安心的力量,“阿七,只要你高興,哪怕把天地翻轉,我也不會怪你。”
他淡淡的聲音在殿裡迴盪,迴盪,迴盪……也肆無忌憚地掃着衆人的耳朵,挑戰着洪泰帝的權威。他看了一眼殿內的局勢,慢悠悠咳嗽道,“老十九啊老十九,朕還真的從未看錯過你——只是你不顧自己,難道不顧及你病中的母妃?”
他突然轉換的話,帶着一種無奈的嘆氣,驚得夏初七心臟狂跳。
他說的是貢妃……?
她以爲,在這個世界上,哪怕人人都會拿貢妃來要挾趙十九,洪泰帝也絕對不會。他可是貢妃臨危之時,想要求助的男人,他是那個軟弱的女子一輩子想要依附的男人,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有些懷疑是自己看錯了脣語。可趙樽頃刻間僵硬的身子,還有殿內突如其來的沉默,都告訴她,她沒有看錯,是真的——洪泰帝真的拿昏迷不醒的貢妃來要挾她的兒子了。
“老十九,綿澤已經登極爲帝,這是天下大勢。皇位的變動會帶來什麼樣的腥風血雨,你不是不清楚。且一直以來,朕栽培綿澤,也相信他若爲帝,必定可以把大晏帶入一番盛世之景。如今你逼朕廢了他,朕做不到,你不要怪朕心狠。”
“你做不到廢了他,卻可以做到拿母妃來迫我?”
趙樽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灌了鉛,低沉,有力,卻並不激動。
“她……”洪泰帝閉了閉眼,“她會理解朕。”
看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夏初七心底一沉,不免扯出一抹苦笑來。那感覺就像先前在乾清宮殿前看的只是一幕“情深兩許”的蹩腳電影,看的時候她淚流滿臉,結果快到大結局了,故事逆轉,原來那隻一個愚不可及的笑話,或者說只是貢妃一個人導演的笑話。
她一心一意愛的男人,根本就沒有她以爲的那麼愛。
或許他是愛的,卻沒有愛得失去理智。
這纔是帝王,這纔是天子。
他對貢妃那一點點的愛意,又豈能和他的江山皇權相比?
“老十九,朕一直知道,你不是有野心的人。”洪泰帝咳嗽着說完,又看了一眼朝他冷笑而視的夏初七,“若非爲此女所惑,你又怎會走到今日?”
趙樽冷笑,“我若不允,父皇會把她如何?”
他說的“她”是指貢妃,洪泰帝目光緩緩一眯。
“一個女人而已,朕犧牲得起。”
心裡“咯噔”一跳,夏初七看着他的臉,心裡掃過一陣涼風,覺得這江山這天下這黃金的龍椅真的不是一個好東西,它會讓人泯滅人性,趙十九不要它也罷了。
“老十九,朕還有另一個選擇給你。”洪泰帝突地又道。
趙樽看着他,一動不動。
他卻再一次顫着手,指向了夏初七。
“要麼你要這江山,把她的命給朕。要麼你要她,把江山留給綿澤。”
二選一?她還可以和江山相比?夏初七身價提高,不自覺地冷笑了出來。一個連自己都不願意拿江山來換女人的男人,爲什麼會給趙樽開出這樣的條件?難道說,其實他雖然不屬實趙構爲帝,其實對趙樽還是有意的?
這便是皇帝的倫理了,左右也不過一個“利”字。
趙樽拳頭捏得“咯咯”直響,慢慢的,他終於平靜下來。
緩緩閉上眼,四個字從他脣間吐出。
“兒臣遵旨。”
遵旨的意思,便是他同意前往北平就藩了。
一片寂靜的殿中,呼吸可聞。
好一會兒,洪泰帝緩了一口氣,氣喘吁吁地道,“綿澤。”
“孫兒在。”趙綿澤垂頭,面色難辯。
洪泰帝看着他,突地冷笑了一聲,“到底是朕親自培養的儲君,有膽實,有魄力。只是可惜,你許是忘了,朕曾說過,骨肉親情,世間至上,你如何下得了手?”
趙綿澤叩拜在地,目光垂下。
“孫兒有錯,只是孫兒也情非……”
“咳咳!”洪泰帝咳嗽着,顫聲打斷他,“不必說了。作爲帝王,你沒錯。作爲侄輩,你如此實在錯得徹底……不過,罷了。”靜了一下,他無神的眼睛看着趙綿澤,又看向趙樽。
“你兩個過來。”
洪泰帝聲音低沉,吐字也不太清晰了,但情緒卻似有感觸,聲音哽咽不已。
“我要你兩個在朕的跟前起誓。有生之年,不得再兵戈相見,若有違背,天誅地滅,所愛亦不得好死。”
他話落,“啪”一聲,燈芯輕爆。
殿裡久久沒有聲音,冷風猛地襲來,捲起一條條紗帳……
夏初七想,老皇帝說過的所有話,也難比這一句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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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鉅變時,元佑正在京郊的一個院子裡。
這是一所他的私宅,面積不大,卻幽靜,舒適。此時風雪未停,在院子的當中,靜靜的停放着一輛外頭有無數人尋找的皇后嫁輦。坐在嫁輦邊上的女子,一襲大紅的新娘袍服還沒有換下,目光直呆呆地看着天空飛揚的雪。
“不知他們怎樣了?”
晉王府的人被帶走之後,元佑便急匆匆過來了。因爲不想烏仁瀟瀟被人發現,他事先吩咐過不許下頭的人到此打擾。故而,目前爲止,他還沒有得到皇城裡的消息。或許說,他打心眼兒裡,不想得到那邊的消息。趙樽做事,他不擔心,他現在心緒不寧的就一件事——這個烏仁瀟瀟,他不想還回去了。
“你怎的不說話?”
烏仁瀟瀟偏頭,又問他一句。
“他們會沒事的。”元佑輕咳一聲,看着她略有憂色的臉,側過頭去,“你不如想想自己,接下來準備怎麼辦?晉王妃,你還要繼續做下去?”
“爲什麼不?”烏仁瀟瀟白皙的面孔上,有一絲絲的不自在,她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幽幽的道:“天下人都知我是晉王妃,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只要你不想,你就不是。”
緩了一下,元佑見她不語,又涼了聲音。
“你現在想做什麼,都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烏仁瀟瀟面色蒼白,沉着的嗓子也有涼意,似是受了這一日風雪的侵擾,看向他的時候,吐字尤其冷冽,“元佑,幾年前你我初見的時候,你便不該來招惹我。若當初你沒有招惹我,你我之間,便沒有後來的事,我也不會這般恨你。這一次大婚,我配合你,並非是我放下了與你的恩怨。我也並非是爲了你,我願意這麼做,只是爲他。”
我並非爲了你,我只是爲他——
她前面的所有話加起來,都不如這一句打擊元佑。
可他漫不經心慣了,眉梢挑了挑,臉上並無太難堪的情緒。
“沒了?說完了?”
烏仁瀟瀟眉頭一蹙,又道,“京中鬧出這樣的大事來,不會輕易了去的。我身爲北狄公主,有我應當肩負的責任。我父皇讓我來南晏是和親的,我不能以一己以私,讓他失望。”
“公主的責任?”元佑臉色一青,“你以爲你能做什麼?”
烏仁瀟瀟脣角一彎,面色平靜地笑着,“我不期望晉王會要我,但我只要還是北狄公主,就還是晉王妃。我不管他會怎樣想,我都會一直待在晉王府裡,做我的晉王妃。你送我回去吧。”
元佑眉頭蹙成一團,“你不缺心眼兒吧?”
烏仁瀟瀟回視着他,脣上有笑,“你看我的樣子,缺嗎?”
“缺。”元佑靠近她一些,掌心搭在她肩膀上,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似有些彆扭,挪開了一點,元佑邪邪一笑,又挪過去。如此幾次三番,她終是放棄掙扎,任由他坐着,似笑非笑的調侃,“你不僅缺心眼,還缺頭腦。”
“什麼意思?”
元佑的嘴角,扯出一抹譏諷的笑。
“你會知道。”
“我現在就要知道。”
“小爺不管你是什麼妃,總歸……”
一把攬緊她的肩膀,他緊緊擁住他,嘴脣湊到她耳邊,呵了一口氣。
“總歸只能是我的人。這一點,永不改變。”
烏仁瀟瀟身子僵硬着,聞着他身上輕輕淡淡的香味兒,沒有回答,沒有拒絕他的擁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這般與他靜靜依偎了許久,突地擡頭看着他。
“元佑,你是不是愛我?打心眼兒裡愛的那種?”
元佑微微一愣,她這個問題問住他了。
愛是個什麼玩意兒,他還從來沒有鬧明白過。
一股子冷風,慢悠悠捲起飄飛的雪花,拂在她的身上,也拂在他的身上,天地間一片寂靜。兩個人對視着,烏仁瀟瀟晶亮的眸子,慢慢黯淡了,似是不想再讓他回答了,她推開他攬在肩膀上的手,莞爾間,露出一個極爲甜美的笑容來。
“元佑,我聽那兩個從哈拉和林來和親的侍女說,你的笛子吹得極好。”
“有嗎?”元佑還在發懵,思考什麼是愛,是打心眼兒裡的愛。
烏仁瀟瀟泉水似的眼,又浮上了笑,“你給我吹一曲如何?”
元佑蹙眉低頭,靜靜看着她,“爲何想聽那玩意兒?”
她道,“因爲想聽。”
這樣的回答,相當於根本就沒有回答。可元佑無奈的一嘆,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來。因爲當飛雪落在她臉上那一刻,他看見面前這個女人的臉上,有一種極爲溫暖美豔的光芒,是他從來沒有從她的臉上看見過的。含有香、含有媚,含有軟,含有嬌,也含有一種對世間滄桑的無奈,像一朵迎着風雪盛放在山崖之巔的雪蓮,美得驚人。以至於過去了許多年,他仍然忘不掉。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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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緊賣個萌,有沒有票會落在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