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的兒子幾乎沒開過口,這一個月裡時常過來送藥送吃食,此地就挨着宋家的田莊,倒無人疑心他出來做甚,就要秋收,高升得了差事要離京,手上事沒交給二管事,反交給了兒子,別個縱在心裡頭腹誹,也不敢當面說破。
他回回來,送的東西都要石桂查點,石桂同他交際不少,卻極少聽他說話,還當他是個少言寡語的人,這回開口說了長句,才知道他原來是個結巴。
高升的兒子叫高甲,因着結巴的毛病,沒能給宋蔭堂當伴讀,也因着他結巴,嘴巴守得牢,輕易不開口,宋老太爺這才放心把差事交到他手上。
石桂未露驚色,本來就同她就不相干,只衝他笑一笑:“不必了。”說着轉身進去,打定了主意,要帶上葉文心出去走一走,鄉間地頭上男男女女做農活的,山腳下還種着一圈果樹,葉文心肯出去看看,慢慢就能好起來。
她在牢裡也沒放下仙域志,這會兒怕是一時受不住,朝夕相處一年,又是一同受了苦難的,那幾個丫頭怕比她原來在家時,同她的感情還要深厚,葉氏已經病得這個模樣,宋家又爲着救她擔了這麼大的干係,再怎麼開口去求他們救丫頭呢?
石桂一路回去,春燕已經在院裡頭吩咐事,她眉間緊鎖,笑得勉強:“劉媽媽往後有事就問石桂,這個院子,她來作主。”
石桂不意她會說這些,劉婆子一家都是看院子的,原來一家子相安,來了葉家姐弟,倒比原來忙碌得多,還把葉家姐弟當作窮親戚,若說妥當確是妥當的,難免便有些輕忽,到石桂來了,看着竟是熟識的,反而客氣起來。
旁個不識得,春燕總是識得的,聽見她這話,疊着手曲了腿兒,面上腆了笑:“姑娘就是太省事了,我這裡也難辦呢,得虧着石桂姑娘來了,她是個妥當人,樣樣都想得仔細,我這纔有章法。”
石桂也無意揭穿她,哪一個不看人下菜碟,石桂既不能說明葉家姐弟是葉氏的至親,便把家裡特意帶了什麼東西告訴劉媽媽,雖是守孝,東西也都是好的,還吞吞吐吐說上兩句:“原來家裡是極富貴的,遭了災,這纔來投奔宋老太爺。”
宋老太爺家鄉遭了水災是人人都知道的,劉媽媽還問得一聲:“要來怎不早來?”石桂張口扯了謊:“家裡原有許多產業,不過欺着她們姐弟年輕面嫩,裡頭的事兒,咱們不知道的,也不能胡說。”
這些話便足夠劉婆子想一出好戲,鄉下三間屋,兒子還得掙個頭破血流的,何況是那許多產業,這會兒宋家把人送走了,她有意要探聽,只不敢當着春燕的面問,春燕交待了這一句,招手把石桂叫到屋裡。
“家裡都打點好了,你乾孃哭天抹淚來問了許多次,繁杏只說你同我爭吵,先瞞得一時再說。”鄭婆子唾沫都快求幹了,葡萄也上門來打聽,院裡流言滿天飛,石桂人好,春燕也是個好的,這兩個還能爲着什麼相爭。
石桂只是笑,半句也不開口:“等過一向她們也就想不起來我了。”若是能給淡竹石菊報個信也還好些,只怕不能夠。
春燕嗔她一眼:“淡竹如今在我跟前一句話都不說了,石菊跟了我,這兩個還慪氣呢。”石桂一聽便笑,石菊跟着春燕是要提起來當一等丫頭的,淡竹經得這回只怕把春燕當作了錦荔一樣的
人,想拉着石菊不理會她,偏偏石菊有差事在身,淡竹哪裡想到旁的,先把氣生了再說。
出了宋家,石桂還當沒幾個要念的人,點一點竟也有十好幾個,嘆一口氣道:“春燕姐姐大人大量,別同她置氣,她心思直,藏不住。”
“我哪會同她置氣,這丫頭也是個好的,可惜了不肯用功,繁杏過兩日就教她管帳,只不知道她肯不肯下功夫。”石菊妥當細緻,淡竹便差了一頭,兩個若能一心爲着葉氏,補上石桂的空,她也就能安心嫁人了。
石桂“撲哧”一笑:“想叫她上進,也容易,只把那一個提起來就是了。”說的就是錦荔,錦荔跟淡竹兩個從來都是一對烏眼雞,見面非得拌上幾句不可,旁人上來也還罷了,若是錦荔頂了石桂的位子,淡竹可不就上進了,拼着一口氣,她也不會輸給錦荔。
春燕倒不知道這兩個相爭,還能有這番功率,石桂笑得一聲:“我理帳的時候,淡竹也在一邊看着,這些年裡也識了幾個字的。”米麪油這些總識得,石桂的字帖也留給了她,石菊認得比她多,兩個總能相互學一學。
春燕笑起來:“倒不是不能。”錦荔是不能管帳的,高升家的又不住來求,等她嫁了,也無人能張口就回,不如讓錦荔先學着,學不學得出來,那又是另一回事。
春燕交待一回衣食,還又坐着車回去,石桂把她送到門邊,高升家的兒子還站在一邊,石桂衝他點點頭,春燕也不能常來,院子裡頭知道的越少越好,着了他來送東西,一季總要見一回。
他眼見得石桂對他笑,倒手足無措起來,石桂送了人,還又回去,葉文心懶說懶動,她就坐在一邊,兩百兩銀子的銀票她一來就還給了葉文心,葉文心卻不肯要:“已經給了你的,就是你的。
石桂還把這錢收了起來,葉文心總有用得上的時候,替她添了茶,往廚房去吩咐菜色,葉文心茹素守孝,撿時鮮的送上來就成,石桂才說到一半,外頭就又有人拍門,劉婆子去應,來的竟是宋蔭堂。
他穿了一身墨綠淺白的長袍,進屋就看見了石桂,張口欲言,石桂趕緊截下他的話頭:“給大少爺請安。”
說得這一句,引了他進去,劉婆子伸頭看個不住,石桂趕緊攔了她:“還不給大少爺沏茶總要裝個圍碟。”
劉婆子扯扯她的袖子,往廂房一呶嘴兒:“這是怎麼的?”
石桂看她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媽媽說是怎麼的?一樣姓宋的堂兄妹,過來瞧一眼又怎麼着,大少爺回鄉去的時候,兩家也時常走動,姑娘還在別苑裡住過好些日子呢。”
劉婆子這纔不說了,七手八腳的裝了圍碟,石桂捧了托盤走到門邊,裡頭卻只有宋蔭堂的聲音,她往門前一張望,隱隱約約聽見葉文心問葉氏的身體,宋蔭堂同她對坐,原來就差結親的男女,因着點陰差陽錯,再不能一處。
石桂嘆息一聲,送了茶進去,還又退出來,宋蔭堂在屋裡呆了許久,他說的多,葉文心答得少,到天色稍晚時,這才告辭:“你安心住着就是,我隔得幾日就要來看你。”
石桂不在他來是不是瞞着家裡來的,可聽他說了許多宋老太爺宋老太太的事,都說兩位老人家很是記掛着葉文心,只此時不便來看她,等事兒辦妥了,再尋着由頭把她接過去。
葉文心送他到門邊,宋蔭堂就要邁出門去了,又側身:“隔兩日我給妹妹置辦些文房來。”屋裡到底簡陋,哪裡可住,身邊又只有一個侍候的人,葉文心已經遭了難,離了親人父母,總得把她照顧好了纔是。
石桂扶着葉文心回去,有心想要同她說什麼,可這話又怎麼能出口,反是葉文心看着好受了些,夜裡送上的飯菜,還多用了兩口。
原來有葉文瀾相陪,互相勉力,還能多用些,葉文心不吃,葉文瀾便也懨懨的,她肯多讚一聲,葉文瀾爲着姐姐高興,也要多挾一筷子,石桂還怕葉文瀾走了,她孤身一個無處開解,來了宋蔭堂,總還有些好處。
夜裡鄉間不亮燈,捨不得燈油錢,連着劉婆子一家也都早早吹了燈,屋裡就只有葉文心的這兒還亮了燈,她眼看着石桂繡花,做了一方帕子又做一方帕子,倒覺得奇怪:“你都做了一幅十二張了,哪裡用得着這許多。”
石桂輕笑一聲:“太太答應了我贖身的,我身上這些銀子全掏出去將將才夠,還得回鄉還得找我爹孃,找到了又得安身,除了這個,也沒旁的能攢錢了。”
葉文心看了她良久,看她對着燈火扎針,往細麻角上繡上花葉,鄉間姑娘們沒有金陵城裡那許多的講究,可漂亮的東西人人都是喜歡的,半個月還有一回集,劉婆子自家也拿了醬菜去賣,託她一道,給她抽幾文,也算是有了進項。
“一張帕子能有幾文?你日趕夜趕的做,甚時候能攢出回鄉的路費來?”葉文心帶起來細看,繡活自然是好的,細布卻經不得用,她不知價錢,卻曉得必得賤賣纔有銷路。
石桂抿抿嘴兒:“等我跟劉媽媽一道醃醬炒醬就又有了進項,能攢一點是一點,總得有個指望。”葉氏不一定會收銀子,可這銀子她是一定要還的。
葉文心聽了她說的話,看着燈火一跳一跳,石桂拔了簪子去挑,燭光才還發暗,倏地得大明,她點點頭:“也對,我竟不如你明白,把道理都忘了。”
說着立起身來,拉開了妝奩,最頂上就是一個荷包,繡了綠竹紋樣,石青的底兒銀絲繡的竹子,葉文心身上只餘得這個,拉過石桂,往她手裡一塞:“這是你的賣身契,給了你,你想走便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話不說,懷總今天不願意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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