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捏着那個荷包,裡頭薄薄一張身契,寫着姓名籍貫,父母何人,落定了多少銀兩,賣與何人爲奴,生死嫁娶再不相干,薄薄一張紙,救了石家一家四口度過蝗災荒年,也叫她有家歸不得,隔了這許多年,總算看見了這張紙。
石桂張着嘴說不出話來,她還當春燕沒拿來,原是已經給了葉文心。春燕在她跟前也是一句口風都沒露,怕是給了葉文心,讓她有樣能拿捏自家的東西,葉氏春燕怕都沒想到葉文心會這麼把東西給了她。
葉文心此時的情狀,身邊能陪着她的就只有石桂一個,前後都抓不住靠不着,還肯把東西拿出來,石桂捏着身契一時紅了眼眶。
可這東西拿在她手裡無用的,賣身契統共有兩張,一張主家收着,一家官府備案,她拿了這個去官府消籍,官府還得派人去問宋家,是不是放了這個丫頭,葉文心此時自己都是官奴,哪裡能放了她。
這樣的東西,只要宋家不認,拿了這個冒冒然去消奴籍,怕還得受皮肉之苦,若把她認作逃奴,還得再拿了發還主家。
宋老太爺的書齋裡頭收得全套律書,統共百來本,石桂拿不到,還有宋勉可拿,她看了幾卷全唐詩,便問宋勉借律書來看,宋勉不解其意,石桂只道:“我想贖身,總得查明白纔是。”
跟全唐詩一樣,這樣的書成百冊,少了一冊一時也查點不出來,可她看看詩詞也還罷了,卻偏偏去看律書,宋勉吱吱唔唔,沒敢告訴她上一回沒打聽到她孃的消息,看着她半天說不出來話來,只得點頭答應了。
宋勉自說謊騙了她,便一心想着要補償,一早翻過了律書,他不是石桂的親人,要贖她是不能的,卻能買她,宋家轉過一道手,到了他手裡,再消去她的奴籍。
這話不能跟石桂說,他此時也脫不開宋家,真等有了功名,才能想這條路,回去替她把書找了出來,往裡頭夾了一片葉片。
厚厚一卷俱是說奴籍賤籍的,石桂一翻開便看見宋勉已經替她找着了她對着燈火看了好幾日,一句一句細看,這才知道那些個人牙子不能憑空買賣,每做一回生意,都得報備,官府也是要抽人頭稅的。
裡頭自然有實有虛,再有隔着州府的,都得去官府那兒消了身契,得着一張脫籍文書,纔算是真的脫了籍。
此時便是這東西在手,也依舊無用,石桂把荷包收起來,挨坐到葉文心身邊:“我知道姑娘的心意,我答應了太太的,也一定會辦到的。”
葉文心看她一回,抿了嘴脣,心裡約摸知道石桂答應了什麼,她此時的情狀,也說不出讓她立時就走的話,只道:“再有幾日就是中元節了,院裡可有白布白紙,我替我娘放個燈。”
知道石桂有情義,卻說不出來,此時也沒什麼能許諾給她的,連立時放了她都辦不到,對着石桂跟對着瑞葉一樣無能爲力。
石桂立時應了,鄉下的中元節,比城裡的也不遜色許多,城裡張燈結綵放河燈,鄉下也是一樣,她來了一個月,也不是日日都在屋裡守着葉文心,同劉婆子的女兒菱角把莊上能去的地方都踏遍了。
此地俱是達官貴人家裡的田莊,宋老太爺在這兒也有百來畝田地,隔着幾道河溝過去就是吳家的,連着後頭那一片山都是,水蕩子裡頭養了活魚,地裡還栽了果樹,山上清溪流下來匯聚成河,還建得別苑,菱角說,天氣暑熱的時候總有貴人來避暑。
裡頭還有一個園子是太子的,顏家造了獻給聖人的,聖人賜給了太子,只從沒來住過,石桂一面聽她說,一面抽出細枝條來,畫了一個大概的方位,又問菱角可有人衝撞過貴人。
菱角搖搖頭,因着此地有田有莊的俱是手裡頭捏着實權的,彼此反能相安無事,道上撞上哪一個都不定是誰家的,出了事不好交待,索性和和氣氣揭過去罷了。
菱角眼看着石桂聽她說上兩句就把圖畫了出來,嘴裡嘖嘖稱奇,這地方俱是宋家的佃戶,可沒哪一個跟石桂一樣,很願意同她親近,原來還不敢來葉文心住的後院,連着跑了幾回,便也敢了。
時常進來送些飯菜,摘些野花野草送進來,院子裡頭一時多了生氣,劉婆子還怕她憂着葉文心,石桂卻叮囑她多來,又給她許多香糖果子,俱是鄉間難得的細巧吃食,她便來的更多,總比葉文心一個人在桌前獨坐一天要好得多。
石桂託了菱角去買白布彩紙,葉文心許久沒拿剪刀,她竟也學了裁衣,還在紙上畫了許多彩衣,不及找人扎紙,拿畫的燒給沈氏。
“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若是連夜育經,餓鬼囚徒亦得解脫。”葉文心畫了件紅底五幅棒壽團花袍,這是要燒給沈氏的,如今辦不出來,便先畫了給了她,叫她得着心裡高興。
她無端端說了這話,石桂還當葉文心是要給沈氏經念:“姑娘夜裡要誦經,我陪着姑娘就是,是念地藏經還是心經?”
葉文心搖搖頭:“我娘在時,常說她自己作了孽,見着貧窮過不下去,也施捨幾兩銀子給人度日,使那鄉間無子的婦人去抱育嬰堂的孩子回去作養子養女,街上來賣花賣珠子的,過我家門前,總不會空手,她做了這許多好事,怎麼竟沒有福報呢?”
石桂一面聽一面心酸,葉氏記得沈氏這許多年,沈氏沒了,葉氏還替她戴孝,有心想勸一勸,到底自家不曾喪母,這番悲痛如何體悟,只得道:“舅太太泉下有知,知道姑娘這樣念着她,心裡必然安慰。”
葉文心卻道:“我不會念經的,我母親沒作過惡事,定善惡賞罰與她無干。”這是連葉益清的經也不會念了:“我穿孝守孝是爲人子女,可這善惡是菩薩定的。”
同葉家一道獲罪的人家裡頭,也有她閨中密友,一個個打小玩起來,從小長到大,吃的是金蓴玉粒穿的是錦衣華服,還道家家如此,一朝抄家判罪,才知並非如此。
她到判案羅列罪證時才知道父親到底辦了多少事,家裡養的那些個歌姬舞姬,原來不僅是待客用的,貪的這些銀兩,更不知去向何處,她心裡知道葉家有事,卻跟最後說的全是葉益清的罪過大有出入。
人都死了,死了還被鞭屍,追究真兇她辦不到,連救丫頭都是她辦不到的,縮身在這小院子裡,除了替母親燒一件寒衣,什麼事都辦不成了。
石桂拿了彩紙出來,剪了許多衣裳裙子,菱角買了河燈,葉文心已經除重孝,換過青藍衣衫,預備着等天暗了就在門邊燒寒衣。
鄉間曬穀場請了道士設下道場,拜的是太上中元赦罪清虛大帝,陳上果品三牲,也支了小攤子出來,有賣吃食的,也有賣花燈的,各色各樣的粗製玩意兒。
劉婆子就要去賣醬菜,鄉里擺了個架子出來,請道士唸經,念過經就是小集會,菱角跟着劉婆子去湊熱鬧,曬穀場上掛了一連串的彩燈,燈火通明,還有一衆人舉着河燈往河邊去,遠看過去就跟一條火龍似的蜿蜒盤旋。
葉文心等到天黑跟着石桂來到門邊,點火燒了紙衣,石桂手裡拎了個盒兒,裡頭裝着水飯河燈,兩個結伴往河邊去,葉文心到了宋家別苑兩個月,這還是頭一回邁出門邊。
分明沒有了重重院落,分明她渴望了許久,卻還是不肯邁出去半步,這一回就是聽了菱角說話,說水官節必得把祭品投到水裡,那頭的親人才能接得着。
前前後後這許多人,葉文心自出生到長大,還沒靠着兩條腿走在這許多人中間,她身上又有孝,鄉下也沒個戴幃帽出門的,石桂替葉文心換過衣裳,她通身沒個飾物也一樣惹人的眼。
打眼一瞧便不是村裡頭的姑娘,連石桂也是一樣,又是面生又生得美貌,便有人跟劉婆子打聽,劉婆子斜那些個婦人一眼:“這是是主家的親戚,投奔在此的,姓了宋的,你們可別打旁的主意。”
一聽是主子,便知道一個是姑娘一個是丫頭,有嘴硬的咂幾聲:“都安置在這兒了,哪裡是什麼看重的親戚。”嘴裡說着,眼睛卻不住打量,看她行得很慢,又搭了丫頭的手,憑人越過去,蹙了眉頭不說話,心裡感嘆一回人物標誌,卻不是她們能打主意的。
葉文心先還不自在,知道有人看過來,目不斜視一路往前,等走得久了,夜風拂上面上溼潤帶着水氣,便知靠近河邊,這許多人一道走夜路,半點也不害怕。
天上閃爍着星星,草叢裡閃爍着螢火,出來走了一路,心裡竟平靜了些,到了河邊,聽着水聲潺潺,看着河面上浮起的河燈,有紅有綠一盞盞漂盪到下游去,有人跪着燒紙,有人對着河燈唸經,拋水飯祭孤魂,河岸邊上跪了一圈,葉文心也依樣跪在了河岸邊的沙石地上,替沈氏唸了一聲佛。
石桂也是許久不曾出門了,她從到了宋家,還不曾這樣自由自在的出過門,無燈可放,無赦可贖,紮了的彩紙燈全推進河裡,對着河燈許了個願,希望早日能得着家人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的懷總
本來想一更的,畢竟明天要陪媽媽
講真我歇下來之後,身上的事一下子多了起來,因爲別人覺得,反正你歇着!
嗯,我要調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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