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洛離開大殿後,渾身已沒有了半點力氣。
她在晉宮中晃『蕩』了一陣後,慢慢向公子府走回。
時已入夜,新田街很安靜,偶爾纔可以看到行人出沒。
衛洛來到寒苑,呆呆地坐在大石頭上,半天半天都動彈不得。
她不知道,她該如何是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了馬車聲,劍客們的腳步聲,隱隱的說話聲。
衛洛愕然回頭,看向主殿方向,涇陵回來了。
他沒有呆在王宮,也回了公子府麼?
衛洛望着燈火通明的主殿,許久許久,連眼珠子也沒有動一下。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她知道,涇陵一定在那裡等着她,他在等着她上前去,去告訴他當年所有的一切。他在等着她去傾訴,去告訴他,當年被殺之事,她早已無陰影。她現在呆在他身邊,是因爲愛着他,她沒有恨的。
他更在等着她去坦白一切。
對於涇陵來說,他現在應該已經懷疑了,她既然是一個庶出的,傳說中連字也不識得的越宮公主,那麼區區四年間,怎麼變成今天這般模樣?她的才智,見識,都從哪裡而來?她與時人完全不同的舉止行爲,又是從哪裡而來?她的母親是怎麼回事,她的父親,她在越宮中的童年是怎麼回事?
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可這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她都無法回答。
她想過,要不要編造出一個師傅來。可是不行啊,以涇陵的聰明,他稍一調查,便能知道從他劫殺她,到她抵達涇陵府這段時間中,她的一切所作所爲。
除非她告訴他,她是一個後世穿越而來的靈魂。只有說出真話,才能解釋一切。
借屍還魂一說,這時的人也相信的,巫者的記錄中也有的。可是,它是做爲一個可怕的,被詛咒的,一出現便意味着蒼天的懲罰,如日食一樣恐怖的災難而存在於世的。它在時人眼中,甚至比日食還更可怕。
那是鬼啊!一隻鬼,借用人的身體,學着人的語言,動作,生活習慣,潛藏在人羣之中。
這事光是想想,就很可怕很可怕了。
這事,就算是二千年後,也不一定能爲世人所接受,何況是現在這個蠻荒遠古,『迷』信鬼神報應的時代?
不,不,絕對不能說!
寧可被他一生誤解,也不可說!
任何人都承擔不起這個後果的。
衛洛低下頭,緊緊地摟着雙臂,一動不動。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腳步聲後,是一個侍婢的聲音,“夫人,君侯有令。”君侯有令?
涇陵主動找我了?
衛洛狂喜,她迅速地擡起頭來,騰地一聲站起,衝出幾步,眼巴巴地看向院外聲音傳來處。
這時,那侍婢又說道:“君侯令大夫爲夫人診脈。”
腳步聲響,兩個侍婢領着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走了進來。
衛洛怔怔地看向他們的身後。
黑暗中,他們身後空寂寂的。
衛洛垂下雙眸。
大夫走到她面前,示意衛洛重新坐回大石頭後,爲她診起脈來。
恍惚中,那大夫陰啊陽的,髒啊氣的跟她說了好幾句聽不懂的術語後,躬身告退。
直到他們走得遠了,衛洛還處於恍惚當中。
又不知過了多久。
她木然地站了起來,轉過身,向着主殿方向走去。
她不能解釋,也無法說清越宮中的一切。可是,她不想這麼躲藏着,見也不敢見他。
最主要的是,見不着他,她的心裡慌得很。
恍惚中,臉『色』蒼白的衛洛,已來到了主殿外。
主殿外,火把早已熄滅,只有一個幽幽的燭光,在涇陵的寢宮中燃放。
那麼大的寢宮,那麼一燈如豆,幽幽冷冷,光芒微小。
衛洛怔怔地站在臺階下,透過紗窗,看向裡面。
裡面隱隱綽綽,人聲寂寂,只有一種無邊的空冷傳來,她根本就看不清那個高大的身影是否存在。
遲疑了半晌,衛洛的櫻脣在不知不覺中抿得死緊。
她緩緩提步,推開房門。
數層紗幔飄搖,一燈如豆中,涇陵那高大的身影,一眼可見。他就跪坐在牀塌前的塌几上。
他背對着她,挺得筆直的背影,在這一刻,顯出無比的冷清。
衛洛慢慢向他走去。
她走得很慢,腳步稍稍放輕,可腳步聲,在這安靜的夜間,還是清楚地傳出。
慢慢的,她來到了他身後五步處。
衛洛擡頭看向他。
便是這麼一擡頭,突然間,她看到了一滴淺淺的淚光閃過!
衛洛臉『色』嗖地一下蒼白如紙。
她急上兩步,便這麼在涇陵的身後跪下,她伸出雙臂,重重地摟上了他的腰身。
她將臉貼上他的背。
涇陵沒有回頭。
衛洛貼着他,她可以清楚地聽出,他的呼吸中,帶着一縷濁氣,一縷哽咽。
他,他哭了。
她的驕傲的男人,因爲她哭了。
突然間,衛洛心痛如絞。
她紅着眼睛,不知不覺中,淚水已流了一臉。
這時,涇陵低沉沙啞的聲音傳來,“小兒,告知我當年之事。”
果然,他一開口便是詢問這個了。
衛洛搖着頭。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淚水橫飛,拼命地搖着頭。
涇陵緩緩回頭。
他木然地盯着她,盯着淚水流了一臉,卻不斷搖頭的她。
半晌半晌,他木然僵硬地說道:“直至今日,仍是不能說麼?”
聲音中,已含了無比的失望,無比的落寞。
衛洛伏下身子,她哽咽着,抽泣着,低低地回道:“我,不能說。”
涇陵薄脣一抿,嘴角扯出一個笑容來。他收回目光,慢慢閉上雙眼,冷冷地說道:“既不能說,何必前來?退去吧。”
衛洛不斷地搖頭,她哽咽地說道:“涇陵,小兒戀你如狂。可爲你生,可爲你死。今在君側,絕無二心。。。。。。”她的話沒有說完,她無法說完。
她說出這樣一句話後,慢慢起身,慢慢退後,慢慢的,慢慢地退出殿外。
“吱呀”一聲殿門關上時,擋住的是,是涇陵木然冰冷中,極爲失望的,無力的眼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輕輕地衣袂劃空聲傳來。
穩公出現在殿內。
他大步走向涇陵,蹲下身,湊近他瞅了幾眼後,搖頭嘆道:“聞君侯深受苦痛,特意前來。”
說罷,他走到涇陵的對面坐下。
這一次,穩公沒有爲自己倒酒,他擔心地看着臉『色』青灰的涇陵,看着他紅澀的眼眶。穩公幹巴的嘴砸了砸,喃喃說道:“不過一『婦』人,何至如此!”
涇陵閉着雙眼,一動不動。彷彿都不知道穩公到來。
穩公低着頭,玩弄着几上的酒樽,嘆道:“我已知悉一切。那樣的『婦』人,竟是越侯所出?實不敢信也。”
涇陵慢慢地地睜開眼來。
他盯着黑暗處,沉沉說道:“當年,我親自劫殺於她。。。。。。”
他只說了這幾個字。
穩公也凝住了。
黑暗中,兩人對面而坐,久久久久,都沒有說話。
又過了一會,涇陵低沉沙啞的聲音徐徐傳來,“我曾,親自劫殺於她!”
穩公皺着眉,回道:“『婦』人知曉事理,當年之事,就算換了她,也會如此做來。殺她之事,她必不在意。不然,”穩公只說到這裡,他的話外之意,涇陵心中明白。
是了,當年之事,她若在意,便不會愛上自己。
這些年來,她對自己的情意,確實無可懷疑處。
涇陵想到這裡,苦澀地一笑,他喃喃說道:“當年,我所殺之人,竟是小兒!”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含着幽幽嘆息。
涇陵的聲音一落,穩公臉『色』突沉。
他盯着涇陵,低聲喝道:“君侯怎地如此執『迷』?”穩公瞪着一雙黃濁的眼睛,憤怒地說道:“這『婦』人,再三隱瞞,直至現在,亦語焉不詳!君侯如何處之?”
涇陵的薄脣抿得死緊。
穩公上身微傾,他盯着涇陵,一字一句地說道:“隱瞞身世來歷在前,『逼』迫君侯獨寵她一人在後!君侯堂堂丈夫,便任由她如此張狂麼?”
涇陵再次抿了抿薄脣。
穩公見狀,長嘆一聲,“夫『婦』之道,人倫之常。堂堂丈夫,豈能任由一『婦』人玩弄股掌當中?堂堂君侯,竟優柔至此麼?”
這句話,已是惋惜了,已是恨其不爭了!
半晌後,涇陵低沉地說道:“夜深,公且回。”
穩公聞言,又是一聲長嘆。他站起身,朝着涇陵叉了叉手,轉身大步走開。
涇陵一動不動。
這一晚上,他一直這般坐着,這般一動不動地坐着。
每過去半個時辰,侍婢們便悄悄而入,換上另一根蠟燭。
而涇陵的姿勢,從來都沒有變換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東方升起一輪紅日,他才低低地吐出一口濁氣,聲音飄渺地傳出,“冷一冷罷。”
衛洛一夜沒睡。
她一直坐在大石頭上,抱着雙膝,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得一陣腳步聲傳來,然後,有幾個人停在她的身前。再然後,她聽得一個聲音說道:“君侯有令,夫人退去秦楚大軍,立功甚偉,特以衛城相封!請夫人受封!”
接着,一陣西西索索聲響過,一樣獸皮置於她的身前,那聲音說道:“此城原名滿,現改爲衛。夫人請閱!”
直到這些人離去了,一直處於恍惚中的衛洛才稍稍清醒了一些。她低下頭,朝那地圖看去。
便這麼低調的,不驚動任何人地給了她一塊封地麼?還是處於中央腹地一處肥沃之地。恩,以她的功勞,這個獎勵一點也不薄,不但不薄,還挺豐厚的。
突然間,衛洛痛徹心肺,眼前一黑,差點窒息過去,暈厥過去!
他,他算得這麼清,是放棄了自己麼?他,他終於忍受不了自己,終於不要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