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城是個很繁華的城市,衛洛走在這街道上,聽着滿城的楚音越音,竟是有一種對這個城市熟悉了很久的錯覺。
這兩天也不知怎麼回事,她一直有點腰痠。這種感覺,與以前月經要來的腹脹完全不同。所以衛洛會有種感覺,自己可能懷孕了。
不過,具體有沒有懷上,還得過了這陣子纔可以得知一二。
蔣這樣的城市,因爲靠近兩國邊境,客棧相對不少。
衛洛走進一家看起來比較乾淨繁華的客棧中,她隨意點了兩樣飯菜後,便跪坐在塌上,靜靜地吃了起來。
客棧來來往往的人羣中,很多是一些佩劍的士。而這些士,與衛洛現在的裝扮很是相似,也是弱不禁風的青少年模樣,動作間,也是慢條斯理的,透着一種做作的貴族風度。
之所以說是做作,是因爲這些人沒有馬車代步,沒有劍客爲隨從。在這種情況下,不管他們的舉止如何端莊雅緻,在庶民的眼中,都透着一個假,一個做作。這個時代,比任何一個時代還要實際,人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相信實實在在擺出來的力量。
衛洛點的是一份晉姬炒肉,一份白米飯,一份野菜。
她吃得很慢。
“聽聞此次晉侯新立,到賀諸侯竟有二十一,大小國家足有三十餘。如此威風,實是罕見!”
“然也,惜乎我楚國。。。。。。”
後面的話一出,一衆楚人開始嘆息起來。
衛洛安靜地用着餐,傾聽着衆人地交談。
正熱鬧間,一個臉白圓臉的青年,緩步踏入客棧,在他的腰間,一柄鑲着紅色絲線和白玉的寶劍,那劍鞘高高地翹起,特別顯目。在這個圓臉青年的身後,還跟着二個奴僕打扮的中年人。
衛洛眼睛略略一瞟,便瞪大了眼。
這個青年,卻是一個熟人,他是她剛來貴地不久,在眉大家的歌姬車隊中遇到的圓臉十七!
圓臉十七隻是一個雜役,在那次公子秩的刺殺案中,不是貶爲奴隸了麼?他,怎麼現在這麼衣着光鮮的,成了一個士?由一個奴隸變成士,那要立下不少功勞,很得主人賞識啊。
衛洛愕然地打量着圓臉十七。她這般看着他,心中暖暖的,一種親近之情油然而生。可惜,她現在打扮不是以前那樣,不能與他相認。
圓臉十七感覺到她的目光,轉眼向她看來。
只是一眼,他便移開了視線:衛洛現在的打扮,不再是以前黑醜小兒的模樣,他認不出來。
圓臉十七來到客棧中間,他先是輕咳一聲,見到自己的咳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後,他聲音一提,朗聲說道:“城主有令,蔣城需要劍客三十,劍師五十!”
蔣城城主需要劍客?
衆食客嗡嗡地議論起來。
圓臉十七見到有不少人意動,不由下巴一擡,聲音一提,圓圓臉上盡是讓人一看就舒服得很的誠摯,他又說道:“諸位若是意動,可隨我等前往城主府!”
他的聲音一落,幾個劍客站了起來。
圓臉十七有點失望地看着站起來的這三四個人,搖了搖頭,指着身後的奴僕向那幾個劍客道:“諸君可隨他們前往。”
“諾!”
見到那幾個劍客出了店門,圓臉十七大眼一轉,看向了衛洛。
他疑惑地盯了衛洛兩眼,在對上她溫和的,含着笑意的眼神時,他也反射性地朝她溫和一笑。然後,他朝着衛洛略一叉手,問道:“君,可有吩咐?”
衛洛搖了搖頭,道:“否。”
圓臉十七笑得好不可親,“君若有言,儘可直說。”見衛洛搖頭,他便說道:“容告退。”說罷,再次向衛洛叉了叉手,緩步走出。
這時,衛洛也吃完了,她向店主訂了一個小院落,交付了半個月的租金三兩金後,便住了下來。
在楚國,黃金是權貴們喜歡使用的硬通貨。這時的楚國黃金,叫作郢爰。
轉眼五天過去了。
這五天中,衛洛的月經一直沒有來。她的月經,一向很準時,前後不會超過二天。現在都已超過二天了。如果再過七天還沒有來,便可以請大夫看一看了。只是不知道這個蔣城,可有擅長於號脈的大夫?
衛洛所呆的這個小院落,很是安靜,後面還有一個小花園,並且配備了侍婢和僕從。不管是飲食還是洗浴,都有專人侍侯,一切都是按貴族的待遇來準備的。
衛洛每天都坐在院落裡,靜靜地思考一些有關自己,有關涇陵的事。
在這種日復一日的思考中,發呆中,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一週過去了。
她的月經還是沒有來。
這一天,衛洛換上一襲男女都可以穿的深衣,戴着紗帽,第一次走出了這個院落。
整個蔣城,只有一名大夫,但是楚國是個信巫的國度,這裡的巫醫,就有五個,而且還是有些名頭的。
衛洛先是來到那大夫的住所,一問,才知道人家早就到諸國遊歷去了。遊醫,是這個時代的一大特色。
想了想,衛洛向最有名的一個巫醫的住所走去。
這個巫醫因爲名頭很大,所以他的一切都由蔣城城主提供。衛洛剛剛來到住所外,便看到前面停了四輛馬車,和十個騎馬的劍客。
這些人,這些馬車,把過道堵了個嚴嚴實實。
衛洛堪堪走近,一個劍客嗖地一聲,長劍指向她的胸口。他盯着衛洛腰間的佩劍,低喝道:“退下!”
衛洛略略擡頭,正準備說些什麼,另一個劍客也向她喝道:“退下!”
衛洛嘆息一聲,轉身離開。
她剛走了幾步,便聽得那兩個劍客的議論聲,“一個女姬,居然學着士人佩劍!怪哉!”
“然也,非男非女,身邊無侍,胯下無騎,有刺客之嫌。”
衛洛怔住了。
她真的沒有想到,自己這麼一身打扮,居然會讓人懷疑自己是刺客。
搖了搖頭,她也放棄了找巫醫治脈的想法,回到店中退了房,繼續向越國方向走去。
越國水路最多,衛洛走了兩天,便來到一條大河旁。
河中,一葉舟排正緩緩向她所在的方向靠來。而在衛洛的身邊,四個庶民百姓,正在焦急地等着舟排。
衛洛也混在其中。
她怔怔地看着河水中盪漾而近的舟排,伸手按上了腹部。
到了今天,她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腹中,有了一個新生命。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前幾天她還腰痠着,現在連腰也不酸了,可她就是有這種感覺。
也不知爲什麼,自從一早有了這種感覺後,她的心便變得平靜很多。時不時的,她會下意識地撫上腹部,會含着笑,不由自主地幻想着孩子的面容。
這個時候,她便不是那麼的想念涇陵了。
這時,舟排已至。
衛洛和衆庶民一起走上舟排,所謂庶民,一般都是隸屬於各城城主下,辛苦耕作的普通百姓。這些人都是麻衣草鞋,臉色蒼黃。他們,一看便與衛洛的世界相差很遠。
因此,上了舟排後,自然而然的,衛洛的身邊成了真空地帶。隱隱的,她聽得幾個議論聲說她,“定是公孫。”
感覺到他們地打量,衛洛擡起頭來。她剛剛擡頭,這些庶民便急急地低下頭去,畏縮地佝僂着身子,避開了她地注視。
當她的手無意中朝腰間劃過時,這些人更是臉現懼色。
衛洛直怔了好一會,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是因爲她佩了劍。
佩了劍的士人,與劍客們一樣,有資格當街殺人的。
在這個世道中,當街殺人幾字中被殺那人,便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庶民了,當然,奴隸,婢僕和主人不強的嬖人,也是容易被殺的對象。
衛洛對上這些人畏懼的眼神,暗中嘆息一聲,她乾脆轉過頭去,專心地看着陽光照耀下,泛着七色淺鱗狀水紋的河面。
河對面,鬱鬱蔥蔥的一片,那是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原始樹林。
不久前她與劍咎一道來越時,走的也是水路。不過那時他弄了一個舟排,兩人這般順水而下,那感覺很是痛快舒暢。遠比現在痛快舒暢。
衛洛想到這裡,不由笑了笑。
不知爲什麼,越是靠近越國,她越是不可抑制地想去看看他們。不管是劍咎的胡鬧,還是殷允的溫厚,都讓她每每想起,心中便是暖暖的一片,便有一種渴望靠近的慾望。
特別是殷允,光是想着他的名字,衛洛便全身心地感覺到溫暖。可是,這種溫暖中,還有着一種隱隱的愧疚,她總覺得,自己在他身邊時,一直都在給他帶來麻煩,而且,她從來無法回報他什麼。
有時,衛洛會想着,也許她本質上就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所以,剛剛離開了新田,才過了一二個月的單身生活,她又開始渴望同伴,渴望熱鬧了。
在衛洛的胡思亂想中,舟排靠了岸,扔給船家兩個蟻鼻幣後,衛洛踏上了這片屬於越國的土地。
到了越地後,衛洛原想慢慢而行,可她慢不起來。她總是在沒有人跡的地方,便縱躍如飛,她總是急急地向越城趕去。
如此行走了幾天後,她終於來到了越城中。
衛洛沒有進城。
這一天,她完全地確定自己懷孕了。因爲,她從她的尿中,聞到了一股異常的,彷彿含着某種濃烈激素纔有的氣味。
她是真的懷孕了。
她的腹中,有了一個她自己的孩子。
從此後,她可以不用在這個世界裡,孤單一人了。她不用害怕寂寞了,以後的路,會有一個人願意陪她走下去了。
她有一個孩子了。
衛洛很歡喜,很歡喜,縱使這種歡喜中,夾着一種無法言喻的心酸。可是,她還是因爲這種歡喜,感覺到無比的輕鬆。
她的心,終於知道什麼叫歡喜了。這是不是意味着,她終於可以放下涇陵了?忘記是不可能的,可是對她來說,能放下便已滿足。
她有了孩子了,在這個世界飄零了這麼久,她終於擁有了一個,完全屬於她的依靠。
從此後,她可以放心地去愛一個人了,她終於可以不用感覺到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