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孔雀街以後,鍾罡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做同一個夢,夢裡他還是個五歲的病弱的小毛孩,半夜裡瞞着家人偷偷跑到山上那條河的上游玩耍。那是一條彎彎的青碧的河,因爲形狀像月牙,於是村民給她起名月牙。她從低矮的山丘一直流到平坦的農田,滋潤田地裡的莊稼,被村民看成是母親河。
阿嚏、阿嚏,夜裡山風呼嘯,久病體弱的鐘罡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小小的身體抱成一團,不住地顫抖。自從他生病以來,家裡爲給他治病早已花掉大部分積蓄,兩個同樣也年幼的姐姐不得不和父母一起到地主家幹着粗重的活來幫補家計,白天就只剩他自己在家,由鄰居家的老婆婆照看,日子過得格外痛苦壓抑。然而他的病總不好,連小小年紀的他對自己失去了耐心。白天聽到屋外的大人議論他的病請,說這孩子怕是活不長了。聽到這樣的話,他沒對自己感到一點悲哀,取而代之的是憤怒,他自己也詛咒自己的命運,希望神明快點來了結他。於是夜裡,趁着家人熟睡時候,他竭盡全力地半走半爬地離開那屋子,走了很久很遠,終於來到了月牙河邊上。
清冽冽的河水在月光下靜靜流淌,河面波光粼粼,鍾罡望着她出了神,面對河水,他心中既有恐懼感又有嚮往之情,而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種感情更多一些。他只是抱着這種複雜的心情,身體僵直地朝河牀走去,小小的身軀很快就被河水淹沒。河水中,他睜不開眼睛,只感覺到河水完完全全地鑽進了他的身體,雙腳已不再是自己的雙腳,有種力量在推動他前進。鍾罡覺得,這種飄飄忽忽模模糊糊的感覺也不錯。
“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快回去!”恍惚中,有個聲音從遠方傳來,聽起來像是錯覺,鍾罡努力地定神去聽,但思緒反而更飄散。這個聲音又再度傳來,在他耳朵聽來,仍是不真切,甚至讓他覺得,那聲音是他自己的囈語。
就這樣,在愈發飄渺的意識中浸泡了許久,忽然,鍾罡感覺到自己的腰部被一雙手用力捏住,這是一種極其真實的觸覺,把他從近乎死亡的感受中拉了回來。
鍾罡被放到岸上,剛纔鑽進他身體裡的河水瞬間被抽離出去,他的意識很快清醒了,在他眼前出現了一個十四五歲的白衣黑髮少女。那少女正關切地注視着他,潔白的面龐彷彿微微地在泛光。
“大姐姐,你是誰?”鍾罡吃吃地問。
“我是月牙河的主人,你家在什麼地方,我送你回去……”少女的臉上充滿了朝氣又不失恬靜端莊的美,她雖然稚氣未脫,但是已出落得清麗脫俗,使人敢以斷言再過些年月,她必定能長成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夢總是到這裡就結束,鍾罡每次醒來,心口都異常疼痛,汗如雨下。一望窗外,月亮還懸掛空中,自己怎麼就在常芳院忙得熱火朝天時睡着了?拿了兩件衣服往身上隨意一搭,他決定去衝個冷水澡,洗去身上的冷汗,卻聽到房外一陣吵鬧聲和喝彩聲。推開房門,他不動聲色地站到了往下望可以看到一樓大廳的走廊上,一探究竟。
原來樓下有兩人在進行武鬥,一人他認得,是城中一位大老爺的貼身保鏢,此人體格極其健壯威武,力大如牛,人稱武柏,城中誰人不懼怕此人,而如今在常芳院竟有人這般膽大敢和他幹架?
看到與其對戰的那傢伙後,鍾罡瞬間睜大雙眼,既感到難以置信又覺得好笑,對手竟然是個小姑娘,看樣子不過十三四歲,扎一條黑色的麻花辮,一身紅白功夫裝,袖子庫管都挽起來,赤着一雙白色的腳丫子。
與武柏對戰,小姑娘臉上毫無懼色,揮拳踢腿甚爲敏捷又帶一股狠勁,只見她巧妙地躲過武柏的拳腳,又能找出其破綻給予他有力回擊,一路逼退武柏,招式極快,咄咄逼人,可謂四兩撥千斤。
只有一兩回,她的腦門被武柏重拳狠狠擊中,腹部遭了他一記飛踢,就在人人以爲她就要支持不住時,她竟能奮起反擊,氣勢甚是駭人。
最後這場武鬥是這個小姑娘獲勝,當常芳院的大夥計存榮舉起她的手宣佈勝利時,這姑娘臉上又笑得開花似的天真爛漫,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眯成像月牙一樣彎,與剛纔格鬥時鬼剎的她判若兩人。
“哼,不知死活的瘋丫頭。”在樓上觀戰的鐘罡低聲自言自語道。
紫袖眯着眼睛端詳着眼前這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她長着一張偏圓的鵝蛋臉,濃眉下是一雙明亮有神的大眼睛,鼻翼長得小巧秀氣,但嘴不小。她身材不同於一般弱不禁風的女孩子,看上去雖苗條,實則很結實。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着?”紫袖問道。
“我的名字叫作嶽之遙。”嶽之遙回答這問題時帶着一種自豪而欣喜的情緒,一雙眼睛神采飛揚。
“剛纔你那打鬥,我看見了,身手倒是不錯,不過,”紫袖原本是用一種慵懶的腔調說話的,然而在轉折時,她神色變得陰暗:“下次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和客人比武。”
“爲什麼?”嶽之遙心中甚是疑惑和驚異,這時存榮拉住她不讓她再往下說。紫袖吩咐存榮把嶽之遙帶下去,對她講清楚常芳院的規矩和她來這裡要乾的活。
存榮把嶽之遙帶到二樓的包間外面的走廊,每間房的推門都合着,但卻能從窗紙上看到裡面的客人交杯換盞和舞女舞動的倒影。每間房都有歡快的樂聲傳出來,嶽之遙這個從鄉下來的姑娘還是頭一回見到。
“聽好了,你的任務就是在這裡巡查看有沒有可疑的賊人出沒,同時要注意到,有沒有客人對我們的姑娘公子們做了過火的事情,如果有的話要及時阻止,我們常芳院的人,可不象別處的,任由客人們欺凌。”存榮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和紫袖一樣陰暗。
“嗯,我知道了,您放心交給我吧。”嶽之遙心中頓時充滿了使命感,她像條漢子似的挺起胸膛,可以壓低了聲音答應道。
清風閣裡,戴上野獸的面具,跳起了獨舞,這支舞名爲《蘭陵王》,舞步英氣逼人,動作簡潔,讓人自然而然地聯想起蘭陵王與敵軍作戰時的英姿,這支舞最動人之處,就在於結尾處,鍾罡脫下面具,將面具拿在臉旁,視覺上形成的強烈反差。
“妙哉妙哉。”祝通判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拍手叫好。
鍾罡微微一笑,頷首道:“祝通判,你是在讚美酒的味道,還是我跳的舞啊。”
祝通判仰頭大笑幾聲,起身握住鍾罡的手,攬住他的纖腰,道:“當然是你!你的舞姿可是遠遠勝過傾城會裡的舞姬啊。”
傾城會,聽到這三個字,鍾罡心中一個激靈,但他神色未動,只是在祝通判懷中縮了縮身子,努力和他保重一定距離:“小生聽聞傾城會這名字已久,早就想去一看究竟……”祝通判把食指搭在他脣瓣上,示意他不要說話,道:“我也早就聽聞,無論客人出多高的價錢給你,你都一直守身如玉,總是把他們灌得酩酊大醉之後悄悄溜走。縱使這樣還是有很多人慕名而來,我,可不會跟他們一樣傻,今天你可一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說完,祝通判俯身朝他脣上吻去,鍾罡頭一偏,叫他撲了個空。
“祝通判,您不要心急,燭火還沒熄呢……”鍾罡雙手按住祝通判的胸口,曖昧地道,然而他心中正想着法子敷衍他。祝通判則是不停地把頭伸向他的臉,左右移動着尋找着鍾罡防守的破綻,嘴裡喃喃地道:“我就要,我就要……你逃不掉的。”
“祝通判,請您不要這樣,我還沒準備好……”鍾罡想着無論如何也要拖住他,就在這時,門上傳來一聲爆響,原本閂上的門被狠狠踢開,跳進來一個紅白功夫裝少女,她一擡腳直朝祝通判臉上踢去,同時厲聲道:“淫賊,吃我一記飛踢!”
“你是那瘋丫頭?”鍾罡心中暗暗震驚道,正想上前攔住她,卻爲時已晚,祝通判吃了她的飛毛腿,被踢出幾步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