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若,將若。
顏于歸在心中默默唸叨着,欲要出聲,卻覺得喉嚨燒的要冒火一樣,他不禁蹙眉,而後啞聲道:“水……”
“公子醒了!”
屋內一陣匆忙地腳步聲,顏于歸得了水的滋養,喘息了片刻,便起身坐着。
“公子可算是醒了,老爺都快急死了,兩天前瞧着您渾身溼漉漉地倒在了家門口,您不知道老爺那個炸的呦,恨不得將顏宅的門拆了。”
顏于歸聽說他自己睡了兩天,不由得驚嚇,伸手扯了扯衣襟,喘息道:“熱……”
“哦,屋內還有幾個火盆。”侍奉的僕人回頭看了看,又對顏于歸道:“您前幾日回來淋了雨,大夫要給您脫衣服,可您死拽着那紅衣不放,老爺見沒了辦法,唯恐您病情再加重,就叫人拿了火盆來烘乾。”
“哦。”顏于歸低咳一聲,視線偏了偏,屋外的亮光照得他眼睛有些不適。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傳來,門‘唰’地一聲被推開,熙熙攘攘地進來了一羣人,爲首的一個華衣男子飛着一臉橫肉直奔顏于歸牀榻,並且帶着哭腔道:“兒啊!我的兒啊!”
顏于歸被他猛然一撲,兩眼一抹黑,七魄去了三魄,險些就要倒下去,而那人卻又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搖搖晃晃道:“如何如何?我兒現在覺得怎樣?可有不舒服?”
顏于歸在他手中掙扎了片刻,俯身乾咳了幾聲,道:“孩兒很好。”
“都咳嗽成這樣了,好什麼好!”顏父瞪了他一眼,而後轉身一指,道:“你,去廚房吩咐,你,馬上煎藥,還有你們,都給我幫忙去……”
原本哄哄鬧鬧地房子陡然安靜下來,等到人都離開了,顏父纔回頭看着顏于歸,斟酌再三,柔聲道:“我兒此行修道可是遇見了什麼麻煩事?”
顏于歸斂眉沉默,他頷首咬着脣,許久,才淡聲說道:“父親,孩兒心有所屬。”
屋內死一樣的寂靜,顏父看着他,問了一句,“可是活人?”
……
顏于歸嘴角一抽,張了張嘴,無力道:“是。”
“想帶回家嗎?”
想,一直在想。
他去了魅城,也希望將若能來玉城,他滿心歡喜地想着,他也認爲這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這條路,他一個人終究是走不下去的。
見顏于歸這個樣子,顏父瞬間懂了,這孩子怕是受了情殤,便道:“既然回來了,就先養好病,其他的事情以後再想,至於你是要安居還是要走仙道,爲父不會給你半點兒建議的,這些事情,你自己想吧。”
“好。”
――――――
玉城近日又紅火起來了,地主家的‘傻’兒子回來了。說好了修仙道卻又逃不過凡塵,百姓們紛紛表示:嘁,我們早知會如此。
那顏于歸生得一張好皮相,在玉城都是家家戶戶惦記着,何況出了護佑他的顏宅,身邊每天不圍幾個鶯鶯燕燕地哪裡可以,堂堂七尺男兒,血氣方剛,男歡女愛,這還能修仙?修先人還差不多!
當然,對於這位顏大公子,百姓們也是不忍心讓他聽到什麼流言蜚語,所以大多是內心誹謗罷了。
城中的媒婆日日守在顏宅門口,只爲能給顏大公子說一門親事,然後,屢次被拒。
而顏大公子的拒絕理由也十分的乾脆清奇:我好龍陽。
玉城人一聽,樂了,媒婆心想着這顏大公子也是夠拼的啊!爲了拒絕全玉城的女子,竟將‘龍陽’這麼一大名號草草地蓋在了自己頭上,紛紛憂慮不已。
眼看幾千萬兩的銀票就要打了水漂,媒婆那個心急啊!這顏大公子眼光獨到,妖媚的看不上,清秀的看不上,可妖可清的也看不上,於是幾位媒婆紛紛尋找對策,最後得出了一個結果:龍陽是吧,要不,就用個男人試試?
於是,衆裡尋他千百度,幾人終於預備下了一個可懵可妖可嬌可魅的漢子,送進了顏宅,然後,第二天,媒婆被轟了。
衆位媒婆圍着那漢子,又想了想顏大公子,不禁疑問:難不成……這漢子長的攻擊性太強了些?
衆媒婆一拍即合,紛紛嘆道:定是這樣子讓顏大公子有些怕了!換,必須要換,換一個看着都身嬌體弱易推倒的漢子來,那畫面纔會和諧一些!
於是乎,衆媒婆繼續在玉城籠絡美男。
又是一年清明節。
清明時節,陽春三月,雨水斷魂。
顏宅內鬧哄哄地,顏父正在大殿指點,見顏于歸出來,便說道:“我瞧着你今年的身體好了些,那便一同祭祖去吧。”
“好。”
雖然馬車一路顛簸,而且去的路又泥濘不堪,但顏于歸估摸着自己的身體,應該還是能堅持一天的。
然而顏于歸有些高估自己了,車行城外,他人已經上吐下瀉的了。祭祖時間不可誤,而顏于歸又成了這個樣子,正當顏父左右爲難時,顏于歸便讓他們先行,自己一個人慢慢走着。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更好的法子了,於是顏父留下一個僕人,一把油紙傘,讓他慢悠悠地晃着。
雖然斜風細雨,但路上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行,顏于歸很快就到了祭祖的地方。
那一處荒原此刻多了些許人,紙錢正燒着,顏于歸還正在想要從哪條路上去,身後突然傳來了聲音。
“于歸兄?”
那聲音帶着不確切,顏于歸回頭,見他眼中盡是難以置信,淡笑道:“好巧啊,未眠兄。”
身後人愣了愣,見他面色有些蒼白,執傘走近,而顏于歸頷首對着身旁人說了幾句話,那僕人目光閃爍,而後將傘交給了顏于歸,自己一個人走了。
蘇未眠靠近,不禁皺眉道:“你這……怎麼會成了這個樣子?”
顏于歸苦笑,道:“一言難盡。”
“你要去哪處?”
“東邊。”顏于歸手指一擡,指向了遠處,乾笑道:“還要麻煩你這個守墓人幫忙帶路。”
“沒事,你隨我來吧。”許是沒有想過顏于歸的身子如今竟會變得如此孱弱,蘇未眠下意識地總想攙扶住他,因此走的極爲緩慢而又小心,他道:“那個寒冬過後我曾回過魅城尋你,可菱溫告訴我你早都離開了,我又不能多加過問,只當你離開了魅城,繼續修行,卻不曾想過你回了玉城。”
顏于歸見他手一直在半空放着,唯恐他一個不小心摔倒了,淡淡一笑,道:“沒那麼嚴重的。”
蘇未眠看着他,抿了抿脣,遲疑道:“你與將若,多久不曾見面了?”
將若,這個名字又被提及了,時隔多年,顏于歸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時,還是有些恍惚。
“六年。”他淡然說道,內心卻一陣酸楚,原來平平淡淡地已經過了六年,那個他自以爲不太喜歡的人,紮根於他心中六年了,顏于歸道:“我這六年待在玉城,從未同任何人談及過他。”
“你想他嗎?”
“想,我無時無刻不在想。”顏于歸嘆了口氣,苦笑道:“可是那又能如何?我們之間,隔着萬水千山,他不想過來,我走不過去。”
耳邊時而有哭泣聲傳來,蘇未眠執傘,目色清淡,碰巧有人擡靈往上行,兩人側身讓道,微微頷首。
縞素被雨水微微打溼,蘇未眠看着遠行的一衆人,突然淡淡道:“比起死亡,其實很多人畏懼的都是活着,他們一方面畏懼死亡,一方面又期盼死亡,他們怕死又怕生,不敢自盡,只能獨自折磨着自己,而當死亡來臨時,又會鬆下一口氣,坦然道,啊,我終於死了。這世間很多人都是如此。”
蘇未眠偏頭,道:“你呢?想過離開嗎?”
“想過,卻又正如你所說的那樣,不敢。”
蘇未眠似乎鬆了一口氣,遠處有人正對顏于歸招着手,他眼微眯,道:“你心事輕藏,但凡有心人總會看出的。你同你的父親說過嗎?他老人家可曾擔心?”
望子成龍,那顏父定是希望他的孩子能流芳百世,可猛然間出了岔子,他人還不得急死?
顏于歸對着遠處的人微微頷首一笑,悠然道:“不過一段往事,我說什麼?家父年事已高,實在不值得替我這個不孝子擔心這些瑣事。”
“如此也好。”蘇未眠嘆了口氣,道:“你如今是一直在玉城待着嗎?如若嫌得煩悶,我倒是可以得了空尋你。”
顏于歸頷首一笑,說道:“方巧沒人同我說話,你待在這地方守墓也無趣吧,如若真有時間過來,我定要好好款待一番。”
蘇未眠低笑,手握成拳,按了按脣角,笑道:“你同我客氣什麼?到時定要好好叨擾一下你。”
兩人相視一笑,而後拜別,顏于歸向着他父親走去,而身後,蘇未眠看着他那羸弱的身體,恍然想起了魅城初見,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當真是,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