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黃昏, 小鎮鞭炮噼啦啪啦地響個沒完沒了,大多數人都跑去湊熱鬧,長生就在僅有的幾個攤位處閒逛, 將若始終離他一丈之遠。
他不太懂得長生爲什麼能拿着撥浪鼓把玩的那麼開心。
等到逛完了一整條街, 長生這纔想起了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將若, 偏頭看去, 兩人依舊是那個距離, “乏了?”
將若先是搖頭,而後又點頭。
長生挑眉,看了看昏暗的天色, 對他招了招手,“時候不早了, 回去休息吧。”
將若默然無聲, 幾步跟上了他, 途中似乎覺得兩人捱得太近了些,步子又放緩, 與前面的人拉開了距離。
長生正搗鼓着不知何時買來的皮影,也沒多留意他,不過片刻就有些乏味,他覺得這玩意兒還沒有一籠肉包子來的實在,便扔回了衣袖。
將若看着他的背影, 覺得長生此刻定是皺了眉頭。這條街上行人很少, 再拐一道就到了他們住的地方。
將若有些頭暈, 連腳下都是虛浮的, 他似乎要一直頂着這樣的狀態, 直到深院裡幽幽燭火出現在眼前。
長生前腳還未踏上石階,衣袖就被人扯住, 回過頭時,就見將若埋着頭,右手大拇指與食指輕輕捏着他衣袖一角,力量不重也不輕,彷彿下一刻那截綢緞就能從他指間脫落,許久,人才喏喏地叫了聲:“長生……”
“怎麼了?”
我喜歡你。
將若沒敢說出口,因爲他的心裡有一座聖潔的雪山,而那雪山之巔,藏着高高在上的長生。
他的喜歡並不是平白無故,將若知道,那是靈魂深處的眷戀,長生不會無緣無故地收養他,他們之間,是糾纏着前世今生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如今迷茫地停留在這裡,將若心底就生起了怨念與無助。
“我能像你一樣嗎?”將若仰頭,一字一句道:“萬壽無疆,風華絕代。”
將若並非聖人,他執着於生死,凡人會老會死會變爲枯骨,那樣的他便不能陪着自己的心上人了,他想同長生天長日久的糾纏,一朝一夕皆爲短暫。
恍惚之間,長生又看到了那個銀髮紅衣的人,這世間若真有人敢說一句‘風華絕代非將若’,長生便真的敢將他的眼珠子挖下來。
“你以後會成爲一個萬壽無疆且風華絕代的君王。”長生按住他的肩膀,微微俯身。
“那會成爲你的心上人嗎?”長生的話彷彿給將若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但仔細看去,他的指尖依舊顫抖,將若眼眶紅了,彷彿隨時都能哭出來一樣,他一字一句認真道:“長生,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眼神看的長生心中一緊,彷彿他只要有點細微的拒絕,將若就能立馬哭給他看。
長生面上淡然地看着這個孩子,心底卻已經過戲了千八百遍,按說他一直以‘老父親’的身份自居,面對如此有悖倫理綱常的畫面,就該慍怒地罵一句‘混賬東西’,而後甩袖離開,但是長生自以爲他平時再怎麼處變不驚,再怎麼殺伐果斷,於將若面前,總歸是多了份溫柔繾綣,不能做出如此有辱身份行爲,可太過於放縱也不行。
於是一向長袖善舞的長生後知後覺般地退了半步,衣袖從將若指尖掙脫出來,他右手擡起,像是要碰將若卻不敢碰,裝作欲拒還迎,右手還微微發顫,抿脣斂眉一氣呵成,像是有什麼話難以啓齒,半晌也只說了個:“你……”
長生先是有些疏離的動作讓將若如墜深潭,但是後來那神情又讓他恍惚覺得,長生的心已經被他挖開了一角,將若大氣都不敢出,一把握住他還在半空中裝模作樣,顫抖到發酸的手,目光灼灼,問道:“長生,你是喜歡我的吧?否則爲什麼要平白無故地養着我?”
長生斂眉,稍一側身,空出的那隻手掩脣,躲開了將若灼熱的視線。
“他是喜歡你的,將若。”一個聲音在他心裡這樣說,“他的戀慕陰晦卻也真切。”
將若肯定,眼前人能將自己逼瘋了去,但他如今又是耳清目明的。
長生似乎還要退後一步,將若及時抓住了,八爪魚似的纏着他的胳膊,一邊將人往回拖,一邊毫無意義地道着歉,“對不起,我不該這樣逼你的,你不要往心裡去,就這樣很好了……”
長生半被他拖着,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將若便突然莫名其妙地傻笑起來,長生不知道他是在笑什麼,卻也跟着無聲地笑了起來。
看着身側將要與他比肩而立的人,長生默然地揉了揉他的頭髮。
關於顏于歸和將若,縱然他是當事人也只能聽着別人口中的故事,天君當年既然決定不讓他想起輪迴中的事,那些記憶就會被完全銷燬,不留痕跡,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太多的事情,僅有的感情也帶着愧疚而起。
若放在長樂玄清府,長生便會顧忌太多,他也曾想過與將若一刀兩斷,從此相忘於江湖,但長生大抵能猜到,能令將若甘願赴死的感情,必然不是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了結的,在兩人記憶都沒重合之前,所有的決定都可能是錯誤的,他不能過於自私的做出一個自以爲正確的決定,而後拋棄了他。
姻緣一事,向來糊塗。
他此時可放手灑脫,但不代表這一段姻緣會被斬斷,所以長生幾乎抱着‘順其自然’的態度來陪將若,默默等着‘山窮水盡的那一天’。
之後幾日,兩人心照不宣,也算得上是有默契,那天晚上的事情彷彿沒有發生過一樣,但其他人也不眼瞎,自然看出兩人的關係親暱了很多,花婆婆樂在其中。
將若似乎總是起的早,自己梳洗完後又跑到隔壁伺候長生起身,完事之後,又默默回了自己房間看書,等着花婆婆招呼吃飯。
後來有一日,將若意外發覺長生懂得東西比私塾老師還多,然後又每天過去叨擾,琴棋書畫天文地理,樣樣不落,還總是‘耳鬢廝磨’地求指教,到了晚上又翻牆上屋地看星星,彷彿要將過去數年的時光都補救回來,長生也不多說,每每都由着他鬧,寵溺無邊,但將若其實並沒有鬧騰多少,骨子裡還是很端莊優雅的。
兩人平平淡淡地過了半年,微子清再次從長佑谷爬了出來,汝相出現了,然而長生還未來得及出去查看,體質素來強健的將若突然病了。
將若這次可謂是病來如山倒,其實連長生也不太清楚他是怎麼回事,不過日常的湯劑也少不了。
將若看着坐在榻前笑得一臉溫潤的長生,眼睛澀得難受,弱弱道:“今天可以不喝嗎?”
“不行。”
即使知道是這答案,可將若還要垂死掙扎一番,才認命般地接過他手中黑乎乎的藥碗,以往喝藥跟喝涼水一樣的人,此時卻皺眉道:“太苦了……”
“爲你好。”長生將碗往他脣角推了推,隨後從衣袖中取出油紙包,“喏,照舊的蓮花酥也不落。”
將若有氣無力地瞪着他,揚脣喝了那數年也喝不習慣的黑暗湯藥,眉頭一皺,就接過蓮花酥狠咬了幾口。
嘴裡本來是淡而無味的,如今苦澀和甜膩又混在一起,將若的神情是複雜的很。長生放置了藥碗,一回頭就看見他一副喝了黃連汁似的猙獰樣子,一手還抓着半個蓮花酥。
“怎麼了?”他坐在榻前,心想那不成今日的蓮花酥出了問題?
“甜膩的很……”將若眉頭就沒有鬆開過,末了再補上一句:“膩的人牙根生疼。”
長生搖頭,一手取過油紙包,一手拿過將若手間咬下了一半的蓮花酥,一副讓你當初不聽老人言的悲痛樣子,嘆道:“讓你總貪這個,吃到牙疼了吧。”
將若默然不說話,長生側身,“以後不許吃了。”
他語氣生硬,一個轉身就要離開,身後一直安安靜靜躺着的人突然一把環住了他的腰,嚇得長生險些將蓮花酥扔了。
“又怎麼了?”
他語氣依舊無奈,將若埋頭,喃喃道:“苦,得吃……”
聽他語氣裡的渴求,長生一個心軟,回頭看他,將若鬆手,頷首不語,只聽那人好聽的聲音響在頭頂,“得吃什麼?不是膩嗎?”
“還好。”他咬脣,仰頭看着他眼底的溫暖,接着道:“你手上的蓮花酥。”
“牙會疼。”
“……”將若默然,他知道,可就是想要,並非貪吃,只是單純的想知道面前人爲何會喜歡這樣甜滋滋的味道。
長生見他固執,也不說話,實際上他也從來不和將若爭這些無聊的事情。那白皙的手指捏着餘下半口蓮花酥,近在咫尺,將若張了張嘴,還是自己拿了過來。
他怕,萬一自己控制不住自己,連同那人的手指也咬了怎麼辦?
這半年來兩人並未有太親暱的動作,幾乎是發乎於情而止乎於禮,甚至偶然間碰個手都覺得心裡吹糖泡泡,將若完全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個混賬法纔將戀慕之意說出口的。
將若此時紅彤着臉,耳垂也染着桃色,頷首斂眉的樣子甚是乖巧,長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大抵世間人都是如此,在自己心上人面前都會不自覺地軟糯幾分,就像將若這樣,再小的病也能裝作一副‘我欲與世長辭’的感覺,而長生則甘之如飴地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