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熱浪開始涌入兆都,蟬兒率先吱叫起來,低低的吟聲宣告着它們的存在。
慎王府落坐於兆都西南處,那兒是各個宗親府邸的聚居點。起初太后原不同意王府落在那,想要獨闢一處場所建府,奈何慎王愣是不答應,說與衆人近些好親近感情。直到後來太后才明白,可不正是方便他交往一些狐朋狗友去勾欄中玩樂麼!
太后心疼小兒子,皇帝寵着弟弟,誰也不曾說些什麼。爲着慎王住的寬敞舒適,特地將王府擴了一倍,可以說是衆王府裡最氣派的一座了。人們都傳,裡頭的牆面桌椅都是黃金做的。
在這樣一座難得氣派的王府前,停下了一輛馬車。馬車前前後後跟了幾名僕從,各各行裝奇異,定神瞧着,似是來和親的使節人員。
接着馬車上下來一位婦人,大約有四十餘歲了,着深藍官服,行走間可見通身氣派。婦人眉眼秀靜,生得慈愛和藹的模樣,身量略粗,也不算胖。
王府站門的侍從見婦人走近,遂上前詢問:“貴人有何事?”
莫長使禮貌地笑道:“本官是林月長使,前來拜見慎王,還請你通報一聲。”
詢問的侍從聽言,一邊使了個眼神給另一守門侍從,一邊躬身對莫長使道:“長使大人稍等片刻。”
不一會兒,從裡頭出來一位白鬍子管家。管家看着顯老,聲音卻是中氣十足,他對莫長使笑道:“奴才已通稟王爺,長使請進。”
莫長使點點頭,擡步進了王府,由管家引着向中堂而去。
王府的另一邊,有軒墨齋,是慎王炎翊的書房。此時他難得的靜在書房裡練畫,忽然房門打開,一人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十分突兀地打破了這份難得的安靜。
“王爺!林月有位長使拜訪您咧。”
聲音很是輕快,帶着一絲促狹。那人又往前走到炎翊身邊,笑道:“莫不是想見見這未來駙馬吧。”
炎翊眉頭一皺,無奈地放下筆,不大高興地說:“你弄亂我作畫的意境了。”
阿承暗自嗤笑,自家王爺可喜歡裝了,不僅在外頭要裝,在家裡也得裝樣子。
“王爺不去瞧瞧?”阿承笑問。
“不去……”炎翊煩惱地靠在椅背上,撫這眉輕嘆,“十有八九是爲了和親的事,可讓我休息會兒吧。”
“您這三天兩頭往行宮跑,奴才見你也很是起勁啊,”阿承道,“且聽說尚和公主雖是殺伐將軍,卻生得好容貌,連後宮佳麗也不及她漂亮呢。”
“去去去,你這猴子聽誰說的?”
阿承眨了眨眼,故作姿態的長嘆一口氣:“王爺啊,齊叔已把人領進來了,現在可在中堂呢。”
炎翊直起身來,瞪着眼問:“這還是不是我的王府?怎麼一個個這麼自作主張?”
阿承不理會王爺的納悶,直接上手把炎翊從椅上拉起:“王爺快去吧!我也想見見女官呢!”
大英不設女官這件事,一直都是阿承心中的遺憾。因爲自從讀了林月人寫的話本子,他很想見見女子穿官服着戎裝究竟是什麼樣的。
於是,炎翊就這樣被拖被拽地送到了中堂。不過快到中堂時,主僕二人還是調整了嬉戲姿態,十分規矩的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莫長使坐在廳中喝茶,見慎王走來,便起身行了一禮。
可方擡頭,又見一位衣着不凡的少年。少年眼睛明亮,嘴角含笑,行走見衣袖飄飄,可謂神采卓越。
難道是某位王府公子?莫姑心想。略略思忖,朝少年微禮了一番。
阿承一愣,連忙還禮道:“長使大人客氣了,奴才是王爺的侍從。”
這回是莫長使一愣。她從未見慎王帶什麼侍從,也曾私下打聽過,知道慎王出行一向不帶侍從,而今突然冒出一位貼身侍從,且看上去衣着樣貌不遜其他貴族公子,倒叫人心奇。
只是一瞬,莫長使便笑着說:“小哥模樣俊俏,看着可不像侍從。”
炎翊已落了坐,也笑着對莫長使解釋道:“阿承是自幼跟着小王,年紀輕很是頑皮,反叫長使錯認了。”
莫長使微微一笑,便不在繼續這個話題。她莊重了神情,朝炎翊深深一拜。
炎翊眉頭一挑,神色不變。
林月人不輕易下跪,也不輕易拜人。如今莫長使能做出此舉,已是十分誠摯。
莫姑直起身,言辭懇切:“日後公主,便託付王爺了。”
“長使言重了,”炎翊道,“玉和日後是小王的妻子,小王定會好好待她。”
莫姑搖搖頭:“臣,代女君陛下向王爺請求,不期望您有多疼愛公主,只希望您護着她些。公主是少年心性的人,平素便我行我素,從不顧忌什麼。故而才得罪了君皇,遭受橫禍。在林月時,有陛下護着,可到了大英,有誰能幫她呢?”
“……林月女君太看得起小王了。”炎翊答道,漫不經心地敲着桌面。
莫姑道:“王爺不必謙虛,您有多少本事,女君心中清楚。”
炎翊手上一頓,眼中劃過一絲凌厲,擡眼卻含笑:“哦?”
“我們並不想威脅王爺什麼,”莫姑說着嘆了口氣,帶着三分難過七分擔憂,“公主是女君的孩子,自幼教養在太君太皇和太君太后膝下,與君皇平輩相稱,這樣養尊處優,性情便是有嬌蠻一些的。
"公主少年封爵,才華橫溢,戰功赫赫,萬民景仰,自是高傲,受不得半分欺負。可是女君陛下與她相處冷淡,又打小沒有父愛,心中對親情有天然的羨慕和渴望,但從未表現出來,她選擇冷靜的結受並逐漸習慣,最後釀成她清冷的性子,所幸太君太皇和太君太后給予了她失去的溫情,令她純粹。
"軍旅之人,經歷過惡劣的條件,瞭解生命的脆弱,所以公主格外惜命,從不浪費光陰。戰爭的血肉讓她學會了在沉默中尋找新的扭轉機遇,她通透果決,而作爲主帥,公主擁有強大的號召力和凝聚力,一言而出便叫人不敢質疑。
"公主何其高傲,何其聰慧,她是如天池宮一般的存在,在林月人心裡,公主天生就應該是女君,並且是開天闢地最偉大的女君,她將帶領林月走向輝煌。
“如果沒有出征寐海,公主依舊是最完美的未來女君。一個人被捧在天上久了,習慣了,突然被重重的摔了下來,尤其是公主這樣的性子,她如何接受的了?傷心失望過後,必然是要遠走高飛。"
炎翊靜靜地聽着,思緒轉回,笑了笑,道:“長使所意,小王明白了。”
莫姑擡頭看他,神色不定。
“只是這兒終究不是林月,小王能做的太少。”
莫姑垂下眼簾,道:“王爺願意做,便已足矣。”
話罷,莫長使拘了一禮:“臣今日所願已經達成,就此告退。”
炎翊點了點頭,看着莫長使身退,直到對方快走出廳門時突然問道:“莫長使,若小王護不住她時,林月會如何?”
莫長使腳下一頓,微側了身答:“王爺若護不了了,林月來護。”
身後,炎翊笑意不變,眼中卻陰晴不明。
元蒙,大英的藩國,地處西北部的騰爾草原。當夏日的晨光照亮這兒時,幾名身着大英使節官服的人被押到一頂大帳篷前,使節神色憤怒,不滿地掙扎着,卻奈何不得押他們的大漢。
那帳篷寬大,門布把裡面的模樣壓的嚴嚴實實的,左右還有兩名草原士兵把守。
門布忽然被掀開,一名身軀高大,神色嚴肅的男子站出來。男人生得高鼻樑深眼眶,獨有一雙褐色眸子,臉上還掛着一圈鬍子。此時他雙眼像含了巨火,神態比被押着的大英使節還要憤怒。
“盛格凡!你好大的膽子!不要你族人的命了!”一名使節喊道,目光死死地看着對面的人。
盛格凡聞之更怒,毫不猶豫地拔出身側的大刀,朝那使節揮去。剎那間,人頭落地,噴出的鮮血濺到另一使節的臉上,嚇得他直打哆嗦。
而落頭的使節臉上,還保留着怒色。
盛格凡冷哼一聲,帶着帶血的大刀頭也不回地往另一邊走去。
他去的方向,是元蒙太子所居的帳篷。帳篷內笙歌漫漫,歡聲笑語,隔着幾步也能感受到那裡暖烘烘的氣氛。
這樣熱鬧的氣氛,隨着盛格凡進入瞬間化爲冷寂。
盛格凡將大刀狠狠地插在腳下的毛毯上。毯子是雪白的羊毛做的,十分鬆軟,一刀下去登時撕破,下方的土壤也有些翻起。大刀上的血順着刀邊流下來,一滴滴滲入白毛毯上,叫人觸目驚心。
上首的太子一手還攬着美婢,臉色已經發白,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王……王弟,你這是做什麼?”
盛格凡不答,只怒目道:“今年春天,發了洪災,牛羊餓了一季,族民受災餓死的不少。”
太子已經隱隱有些發抖,環着美婢的手漸漸收回,顫聲道:“我知道此事。”
“知道你還在此飲酒作樂!”盛格凡聲音登時拔高,恨不能將眼前人瞪出一個洞,“大英要求增收賦稅牛羊!我們已經沒有活路了!”
太子嚥了咽口水,問:“王弟想如何……”
“討伐大英。”盛格凡沉聲道。
“……不妥,不妥,”太子連忙搖頭,神色慌張。盛格凡冷笑,上前一步拔出大刀,走出帳篷。
太子望着他離去的背影,臉色仍是慘白,頻頻搖頭念着:“不妥,不妥……”
出了帳篷,立即有人來問:“二王子,那些使臣怎麼辦?”
“殺了,”盛格凡神色陰霾,冷聲說着,“傳太子令,即日整頓士軍,隨我南下討伐!”
“是!”
同一片晨光下,兆都正顯平和之態。
城郊外,千里亭處,林月的和親隊伍停在此處。亭邊有小溪淺淺流過,微風拂過,垂腰的柳枝蕩起波瀾。
莫姑握住玉和的手,輕聲道:“公主,莫送了。”
嘴中說着莫送,眼中卻是滿滿不捨。玉和低眉扯出笑來:“好。”
默了片刻,莫姑還是說道:“公主,大英不比林月,萬事小心爲好,您的性子得收收。”
玉和輕皺起眉,不言。
莫姑低眉思慮片刻,抿了抿嘴說道:“還有,大英兆都的林月暗樁,已全換了。”
“什麼?”玉和雙眸微睜,幾乎是失去了言語,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爲什麼……是林默的意思麼?”
林月暗樁,是玉和在異鄉的最後勢力。若是將這個去了,她恐怕真會有一日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啊。
誰料莫姑卻搖頭:“不是君皇的意思,是女君的旨意。”
“母君?”玉和眉頭皺起來,又反覆確認地問,“是母君?”
母君爲了林月,竟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要防範了嗎?哪怕她將嫁入大英皇室,但她到底是林月人啊,身上留着的是林月宗室的血啊。
莫姑無聲地點點頭,猶豫片刻,還是將手撫上了玉和手上,輕聲安撫:“玉兒,我知道這樣做對你不公平……你爲林月拋頭顱灑熱血,打下萬丈江山,但是,但是你獨自來到這異國他鄉,單靠母國的勢力是難以長久的。且不說會不會有一日被大英發現這些暗樁,若依靠母國壯大,定會受大英諸人的排擠和仇視。玉兒,你必須靠自己,在大英站穩腳來。”
玉和仍皺着眉,她知道莫姑所言在理,她實在無法辯駁,甚至只能接受。
“……昨日我去了慎王府,”莫姑又道,對上玉和訝異的眼神,“他身邊有一位少年侍從,我仔細瞧着,似乎甚得慎王喜愛。”
玉和眉頭皺得深了些。
“這幾日慎王頻頻來找你,看似親熱,實則虛之,”莫姑繼續道,“若是他真喜歡你,怎會不帶上貼身侍從呢?”
玉和靜了靜,問:“姑姑此言何意?”
“慎王此人,深不可測。”莫姑靜靜道。
玉和反而一笑,擺擺手,很是無所謂地說:“深不可測便深不可測,我又不打算親近他。”
“公主,”莫姑不滿道,“兩日後你便是他的王妃,就算你們不親熱,可同在一個屋檐下,哪疏遠得了?”
玉和不以爲然,轉言說起別的:“姑姑回了天都,記得告訴子安,得月月給我寫信。”
莫姑無奈地嘆了口氣:“知道了,臣必定如實轉告君後。”
“多謝姑姑,”玉和抱着莫姑的手臂撒嬌道,又看了看天,笑嘻嘻地說:“哎呀,時辰不早了,您快些出發吧。”
莫姑輕輕瞪了眼玉和,正了正神色,端重地鞠了一躬:“臣等拜別鎮國郡主。”
她的身後,數人或鞠躬或下跪,重複着同一句話:“臣等拜別鎮國郡主。”
聲音不大不小,彷彿沉沉的嘆息,混着清晨的微風,漫開在千里亭。
玉和靜默地看着他們,雙眼不自覺溼潤起來。她知道,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叫她一聲,鎮國郡主了。
千里亭遠處,站了兩個人。前者抱手靠樹,神色難變,後者表情驚歎,躬身對前者道:“王爺,尚和公主真得人心啊。”
“嗯……”前者似有似無地應了一聲,正要起身離開,目光瞥見另一頭有馬車趕來,馬車上赫然寫了個“令”字。
兆都主道一片紅色,長長的紅毯自慎王府直到毓慶行宮,百姓們圍在路的兩旁,互相說笑今日的大喜事。
“我有個表侄女,在宮裡頭做差,說這位和親公主可是美若天仙啊!”
“怎麼可能!”另一人直言否定,“和親公主是打仗來的,天天那是風吹日曬,殺人如麻!你有見過誰打仗的好看?”
“膚淺,人家好歹也是宮裡養的!”
又有人插言:“別說人家好不好看,就慎王的性子,將來鐵定得取好多美妾。”
“不能吧……好歹是公主。”
“公主怎麼了?一個戰敗和親過來的就不行啦!”
“別瞎猜,現在慎王府裡面可沒妾室呢!”
“不可能!”那人模仿對方先前的語氣道,“你有見過誰日日逛花樓的家裡沒美妾?”
“別吵了別吵了!迎親隊回來了!”
“快看看那個喜轎!看得到新娘子啵!”
令衆人失望的是,喜轎的簾幕嚴嚴實實的,讓人懷疑裡面有人故意壓着它似的。
玉和坐在轎中,皺着眉頭數着身上穿了幾件衣服,蓋頭早在她一進轎便扯到一邊擱着。她數完,無比哀嘆地靠在轎壁上,拿着手充當扇子一下下晃着。
作孽嗎,大夏天的穿出比冬天還厲害的氣勢。而且頭上沉甸甸的,若不是看着喜娘梳的頭,她怕是要以爲頂了個大石頭在頭上。
大英的規矩禮節,真是……
想想一會兒還要進行的禮儀,玉和深深地嘆了口氣,她原以爲行軍打仗已經是彎道曲折,未想成個婚比此更加。
還喜歡用紅色,我們林月的純白色嫁衣不知比這個好看幾倍。
胡亂糟糟的想着,嬌子漸漸停下來,落地。
玉和拿起蓋頭,規規矩矩地蓋好。
一隻修長的手伸來,輕輕握住她的手,穩穩地將她扶了出來。
感覺到視野亮起來,周遭的聲音響了幾倍。在周圍人的指引下,他帶着她走進王府,走進了喜堂。
那麼一瞬間,玉和突然有了幾分成親的真實感。於是她便想,祖父祖母不在,母君不在,高堂之上會做誰呢?
這般想着,也就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夫妻對拜!”禮官高亢的聲音想起。
拜了這下,以後他就是她的丈夫了啊。
玉和不由得想起炎翊的臉來,全都是他笑嘻嘻的模樣,親親熱熱地喚着她的名字。
然後緊接着是莫姑的聲音響起: “慎王此人,深不可測。”
在彎下腰時,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聲上,好似從幽谷中傳來,含着哀痛和不捨。
玉和心神一顫,是誰?
炎翊感受到了身邊人的情緒,起身時擡眼望去,便看到一個身影漸漸退出人羣。
令大人。
滿堂歡慶的前堂,熱鬧非凡。新郎新娘送入洞房後,行過一番禮節,新郎再出來陪酒迎客。今日來到慎王府的都是王公貴臣,炎翊一向與其中的紈絝子弟出遊娛樂,彼此間互相勸着樂着,一會兒就被灌了許多酒。
今日婚慶,太后皇帝都來了,皇后病重,豔貴妃代爲出席。大致禮儀罷後,皇帝和豔貴妃便回了宮。太后則退到後院,坐在一清淨屋子裡獨自品茶,似是在等什麼人。
片刻後,太后的貼身婢女錦安進來,欠身道:“太后,裡尤小姐到了。”
話落,身後的房門被打開,一位身着偏紅色嫁衣的女子走進。女子臉若銀盤,眼似水杏,生了一副嬌嬌弱弱的容貌。她盈盈拜下,好似柳絮因風起。
“妾身拜見太后。”
禮端得正,臉生得漂亮,太后心中滿意,擡手讓她起身。
“從今日起,你便是慎王側妃了,”太后抿下一口茶,不急不慢地說,“日後需謹守本份,爲慎王開枝散葉。”
“妾身謹記。”賜容低眉垂眼,柔聲道。
太后點點頭,扶着錦安站起身,繼續道:“你是哀家親賜,不必過分畏懼王妃,一切有哀家作主。”
“是。”
“嗯……你以後就住肅菲居罷。”太后如此說罷,便出了房門。
待太后離開,便有婢女上前引着賜容往肅菲居去。肅菲居也裝飾了喜綢,只是比起前頭冷清許多。
賜容進了屋,望着滿房紅色,靜默地坐在牀沿。她看着桌上的合巹酒,似是在發呆。
賜容身旁站着一位侍女,她是打小伺候在小姐旁,如今算陪嫁丫鬟。侍女見賜容神奇,猶豫片刻道:“小姐,今日是王爺王妃大婚……您要不先歇下吧。”
賜容木然地點點頭,由着侍女幫她拆卸妝環,忽然就道:“悠兒,肅菲是何意啊?”
悠兒手中一頓,連忙笑道:“院落名稱罷了,小姐別想太多。”
“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日長雄鳥雀,春遠獨柴荊。”賜容輕輕吟道,眼中一片哀慼。
“這,不是挺好的詩嗎?”悠兒道,“有花有鳥的,還有春,多美啊。”
賜容輕輕搖頭:“前兩句是好,可後兩句卻說日色漸長,春色淡遠,唯聽鳥雀調嗽,無人來往,獨有柴門而已。”
“……小姐別多想了,”悠兒勸道,“如今您嫁入王府,是天大的喜事,老爺夫人都很是驕傲的。”
賜容卻別開臉,眸中溼潤,飽含幽怨。
今夜是洞房花燭夜,桌案上的紅燭隱隱晃動,像是在跳舞。玉和斜靠在牀邊,蓋頭已經被揭下,新郎還在前院被勸酒,她百無聊賴地望着窗發呆。突然,房門被悄悄打開,她擡眼去看,是青衣。
玉和挑了挑眉,見她一副神神秘秘地走來,附到自己耳邊講悄悄話。開始時玉和覺得好笑,頗爲配合地仔細聽着。待她聽到最後一句,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生氣。
青衣說罷,瞧見玉和不善的神情,開口勸道:“公主彆氣,怎麼說今日也是兩國和親,慎王不會太過分的。”
玉和氣極反笑:“我又不是因爲這事生氣。大英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既然我嫁來,自會入鄉隨俗。”
“那……您是爲什麼氣啊?”青衣問。
“我氣太后,在兩國結親的時候自作主張擡了人進來,還封了側妃的位置,”玉和說着便惱起來,“不僅打了我的臉面,更是打了咱們林月的臉面。”
青衣微怔,馬上反應過來,與自家公主同仇敵愾地說:“大英太后也太過分了!明日奴婢就差人把那什麼側妃送回去!”
玉和瞥了她一眼,她自然也想這麼做,但那位側妃畢竟是無辜人,平白將人遣走反落下詬病,待明日進宮再問問太后究竟是何居心。
“罷了,隨她去吧。以後,少見就是了,當作沒這人。”玉和道。
青衣啞言,仔細瞧着玉和的臉色,確認自己沒聽錯後奇道:“公主……這不像你的性子啊。”
“那我該什麼樣?”玉和瞪了她一眼,“還有,以後別叫公主了,改王妃。”
“哦……”青衣默默地應了一聲,一邊想着好像沒她什麼事了,遂欠了欠身道:“那奴婢走了。”
玉和看着她小步小步地慢慢移出去,有些發笑,出聲叫住她:“青衣……”
“怎麼啦?”青衣回身看她。
“你……”玉和遲疑了片刻,笑容漸漸收回,“明日叫肖嬤嬤來。”
青衣一喜,以爲公主定是要原諒肖姑姑了,故十分高興地回道:“是!”
然後歡喜地匆匆離開。
玉和頗爲無奈地看着青衣快要飛起的身影,嘆了口氣,繼續歪着身子靠在牀邊上。過了一會兒,又聽見沉沉的腳步和開門關門的聲音,玉和頭也沒回,嘆聲道:“你怎麼又來了?”
“哦?王妃以爲誰來了?”一道戲謔的男聲響起。
玉和一愣,直起身來看去,便見一人斜坐在桌前,面色微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大一股酒味,玉和皺着眉頭想。
炎翊雖喝了許多酒,但神志清醒,他一手撐着頭,瞧着牀上那位毫無坐姿的人兒,眉宇微皺,似乎很是嫌棄。牀邊微弱的燭光映在她的臉上,本是姣好的容貌,畫了妝色便更顯傾城,仿若出水芙蓉,皎白明月。
炎翊有些看癡了。
玉和見他神色迷離,眉頭皺得緊了些,起身到他身邊推了推他:“喝醉了?”
“夫人猜猜?”炎翊笑道。
玉和瞥了他一眼,也坐了下來,挑揀了幾顆桌上擺放的花生,兀自吃起來。
“我猜你在裝。”玉和邊道。
炎翊笑意深了些,也不解釋,只望着玉和的臉,深情地說:“成親前我日日尋你陪你,怎麼你到現在還是一副冷漠模樣,實在令我傷心。”
“因爲你沒走到我心裡,”玉和淡淡道,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飲罷,玉和皺起眉,嘟囔道:“這酒太淡了。”
炎翊恍若未聞,只笑着看她。
玉和擡眼看他:“還有事嗎?”
炎翊挑了挑眉:“春宵一刻值千金,自然是有房事。”
說完,炎翊饒有興趣地看看面前的人兒會有什麼反應。只見玉和神色不變,繼續撥她的花生,邊道:“我以爲慎王有的是金子,不差這一刻。”
“唔……”炎翊似乎頗爲贊同地點點頭。
“行了,”玉和拍拍手起身,對他道,“你睡地上還我睡地上?”
炎翊微微一怔,很快恢復如常,也不問爲什麼,只道:“哪有讓女子睡地上的?”
玉和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將牀上另一半被子扔到地上,指道:“諾,以後你來我房裡,就睡這兒。”
然後走到梳妝鏡前,把頭上的東西通通拿下來,又拘了一旁的清水洗淨了臉。
玉和再走進屏風,自顧脫下外衣,穿着單衣出來,吹滅一盞盞燈,最後留下牀邊的一盞。
隨後脫鞋,上牀,蓋被子,睡覺。動作一氣呵成。
也不顧桌前的炎翊是何神態,玉和閉着眼道:“我們雖做了夫妻,畢竟是政治聯姻,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裝了。以後府裡的事情你事先告訴我哪些要管哪些不可以管,若有一日你有喜歡的姑娘我自不會阻礙,同樣,以後我有喜歡的人你也不得阻攔。”
好像是例行通知一般,玉和翻了個身,漸漸睡去。
待到牀上的人呼吸平緩,炎翊似乎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和他劃清界限呢。
他站起身來,慢慢脫下衣服,吹滅了最後一盞燈,躺在了他該睡的地上。
聽到玉和的呼吸有一瞬的變化,炎翊不由一笑,好謹慎的姑娘。
他忽然想起隱入人羣的令大人,神色微變,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