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米

城市久違地下起雨,淅淅瀝瀝,風裡夾雜着三色堇淡淡的芳香。

將近中午,拉開窗簾時,天色霧蒙,勉強地透進幾絲光線,在白日和晝景的邊緣徘徊。

阿花看着空蕩的冰箱發愁,愣住幾秒後,她決定下樓覓食。

她的傘是檸檬黃,阿花很喜歡用水果來稱呼某個顏色。

小時候她也曾跟着大衆揹着粉色的書包,用粉色的文具盒,穿粉色的涼鞋。但在在小學六年級那年,她開始覺得自己並不是真正喜歡粉色,至少在那時候。少女敏感不安的情緒常常被週遭事物左右,她被迫生長成各種形狀,來適應青春期的目光和猶豫。

她所居住的地方離市中心還有一段距離,但疲憊的身體不再允許她如此奔波,所以此刻就近是最好選擇。

這一片大多是之前老城區留下來的人,五六十歲的老年人居多,還有一些外來的年輕務工者,但除了帶着孩子的父母,一般都不長駐,一年半載裡輾轉輪迴幾番。

她算是人流裡不那麼上進的“釘子戶”了。

每天清晨樓下就會準時響起《功夫扇》的樂聲,夾雜着大爺大媽們的家長裡短以及踢踢踏踏的腳步節奏。

這算是老城區一天裡最熱鬧的時候。

阿花很不能理解這樣的老年生活,對她來說,如果沒有生活壓力,她一定可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該吃吃該喝喝,沒事溜溜狗養養花,

最要命的事,上次她發現公園一老頭兒連做二十個引體向上都不帶喘,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以後老了一定會被孤立,因爲她只能坐在輪椅上喝稀飯。

兩道蒼老遒勁的古樹襯得四周更陰沉了,雨聲拍打着傘面,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

阿花順着右手邊拐進了一條街區,人少得可憐,幾家小吃店的煙火氣從門口不斷冒出。

她正考慮如何填飽肚子,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那是快遞站門口的涼棚下。

一位晃着水桶腰的中年男子,頭上稀疏的毛髮在風裡微微搖擺。他正拿着一沓單子,手裡的筆在上面勾畫着,不時和一位穿着“順豐”馬甲的送貨員交談。

男子雖然胖,但動作卻格外靈敏,他幫送貨員把車上的貨物三下五除二地搬空,緊接着又是一場“哈哈哈哈”的大笑,彷彿是從胸腔深處爆發而出的,大而震撼。

阿花準確地辨認出,那是之前那位翹着二郎腿的快遞站老闆,常衍的舅舅。

她正感嘆他的笑聲如此魔性的時候,站點裡忽然走出一對男女。

女孩身材小巧,穿着平底鞋,勉強到男生的肩膀,頭後清爽的馬尾隨着腳步一甩一甩地,青春俏皮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側對着阿花,嘰嘰喳喳地說話,但離得太遠基本聽不清,但女孩甜膩悅耳的聲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是下意識的。

阿花有一刻晃了神,女孩身上寬大的T恤由於身體單薄而讓出了很大的空餘,短裙下細長的腿搭着簡單的帆布鞋,充滿着孩子氣。

她忽然想到大一開學那年,她也是穿着簡單的白T和牛仔褲,在學姐的引領下去往宿舍樓。

那時她還很靦腆,就連說聲謝謝都是小心翼翼地。

對牀是個高挑明麗的女生,在清一色的新生裡尤其晃眼。她時常穿着顯露腰身的小裙子,腳下的高跟鞋發出清脆的聲響,從身邊走過時還能聞到宛如梔子花盛開的清新氣味。

那天晚上她打電話和開開鄭重其事地說了這件事,表明了一種極其明顯的羨慕。在不久的以後,她想象着自己畫着濃淡適宜的妝,裙襬隨着微風擺動,以默不作聲的態度悄然綻放。

開開嘴裡咬着冰棍杆,以一種難以想象和驚訝的語氣調侃:“就憑你那豆芽菜小身板?”

“……”

“我覺得……你這樣就挺好的。”開開覺得自己剛剛不小心打挫了一位十八歲少女美好憧憬的幻想,趕緊又補充着。

“你真這麼想?”她的聲音透露不經意出些許失望。雖然她深知自己的性格和身材還不足以讓她有底氣去展現,但有些時候她還是希望可以聽到一些推動她內心做出改變的話,即便是敷衍。

“當然了!你在我心裡可是最好看的!”

“……”

阿花正發着呆,忽然被人清楚地喊了一聲名字:“徐歡歡!”

她倏然收回了心思,看向不遠處的男生。

她有一秒覺得自己瞎了,那麼大個人杵在那兒她都沒認出那位才幾天不見的老朋友。

常衍穿着藍色短袖襯衫,微微敞着,裡面的白色背心十分顯眼。

女孩也跟着看了過來,巴掌臉上的一對大眼睛笑意還未褪去。

阿花正猶豫着要不要上前。

只見常衍跟女孩簡單說了幾句,將手裡的一袋什麼東西遞到舅舅手裡,便轉身向她走來。

也許是這幾天沒休息好,阿花感覺女孩正以一種打量式的眼神對着她。

不具有攻擊性,只是淺淺地,漫不經心的一瞥。

常衍的步子大而穩,很快走到她身邊。

他身上依舊彌散着淡淡的令人舒心的芳香,雖然阿花並不清楚這究竟是不是洗衣液,當然她並不打算深究。

在將近十年沒見過面的老同學面前,這類話題簡直愚蠢得有些可笑。

他舉着傘的手順勢低了下來,將一面邊緣包圍住阿花的傘。

“吃飯了嗎?”對方嘴角浮起一抹微笑,相比之前因爲生澀而有些不安,現在的他看起來自然又輕鬆。

跟隨他的指引,他們來到了附近的一家麪館。

那是一家裝潢簡單的小店,人不多,裡面擺着三四張桌椅,靠着牆。店門口的牌匾依稀可辨認出“阿東雜醬麪”,看得出年頭。

他們挑了個靠近玻璃門的位置坐下。

老闆是個黑瘦的的中年女子,腰間繫着的圍裙卻是乾淨整潔,一身也收拾得利落靈活。

她將肩上的毛巾撿起一角擦去額間的汗,“喲,小衍,今天帶朋友來了。”

“東姐,還是老樣子。”常衍看起來已經是老顧客了,他一邊說着一邊從旁邊抽出幾張紙巾,細心地擦拭桌面。

東姐看似還有話沒問完,她眯起眼,微微探頭,以長輩好奇詢問的口吻:“女朋友嗎?”,說着看了一眼阿花。

他的動作有一瞬間凝固住了,但又極快地調整過來,手裡的紙巾揉成團,丟進腳邊的垃圾桶。

“同學,同學。”常衍忽然覺得重複兩遍有些奇怪 ,他略顯尷尬地看了阿花一眼,對方明顯不太在意,只是附和着“初中同學。”

東姐勉強收回八卦的小眼神,但依舊濃濃笑意,稍稍拉長了聲音:“得嘞,同學。”

便拐進廚房,一陣忙活。

不一會兒,面就上齊了,外送一小碟東姐自己醃的辣白菜。

面裝在深底的陶瓷碗裡,熱乎乎地,上面淋着醬汁 ,外加幾許蔥段。

阿花的味蕾瞬間被打開了,連着好幾天因爲圖方便清水煮麪的她 ,看得心裡直癢癢。

她舉起筷子夾起麪條正要往嘴裡送,忽然聽到常衍噗嗤一笑。

她有些訝異地擡頭看他。

“怎……麼了?”

只見他將自己拌好的那一份推到阿花面前。

“你吃這份吧,趁熱吃味道更好。”

然後將阿花還未進口的那份挪到自己的一側。

經他這麼一拌,麪條均勻地被醬汁包裹着,噴香誘人。

“我小時候就在這裡吃了,後來在外地上學,還是很想念這一口。”常衍慢慢挽起右邊袖子,露出青筋微顯的手臂線條,手掌一大半蓋住筷子,無名指靠近指甲蓋的一枚淺淺的硃砂痣若隱若現。

耳旁的碎髮順勢滑落下來,阿花仰起臉微微搖晃腦袋,那一縷髮絲也被乖巧地撥到一邊。

常衍忽然直直地看向她,有些疑惑地問:“你的頭髮長得有點快。”

距離上次他們見面是在半個月之前,那時候他們還在公園吃早餐來着,他清楚地記得那時候阿花的髮尾還未到肩膀,一張素雅的臉蛋在清早的徐風裡格外明朗 。

“唔?”阿花含糊地嚼着嘴裡的食物,空出左手往後攬了下頭髮,“好像是有點快誒。”

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這長度已經逼近肩胛骨了。最近確實有點忙,讓她有些應接不暇。

“該長的地方不長,全長在頭髮上了。”她半開玩笑地說着。

空氣頃刻陷入凝重的氣氛。

阿花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

他低頭悶聲笑了笑,眉眼彎彎,眸子清亮溫和,眼睫掃過尾角,映下一片倒影。

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出店門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

阿花頭疼地聽着嘩啦啦的雨聲,本來她想着吃完去逛逛書店,這下卻徹底失去了心情。

路面四處堆積着水窪,映照着車輛和人羣。走了一會兒,她的右腳踝開始痠疼起來。

老毛病了,小時候調皮不好好下樓梯崴了腳,起初她沒太在意,也沒告訴家長,直到某一天她忽然發現腳內側的一塊骨頭凸了出來。

當時她對比了很多同學,她由於太害怕只能告訴了花媽。

到附近的診所一看,醫生不痛不癢地說着:“沒太大問題,就是要多注意一下。”

阿花心裡的石頭這才下了地,但花媽還是一臉焦灼“這對身高會不會有影響啊?”

對方有些不可思議地摘下眼鏡,思忖一陣“這和身高沒多大關係……實在不放心,正正骨也是可以的。”

阿花當場轉頭就離開了,無論身後媽媽如何叫喚她。

正骨,是絕對不可能的。

她聽隔壁王小慧說過,那一年她親眼目睹了姥爺在鄉村大夫手裡如何被掰扯的,那場面,用她的話來講,比殺豬還恐怖。

那一刻阿花就下定決心,她寧願變成瘸子,也決不能變成別人手裡的那頭“小豬。”

這件事相安無事過了幾年後,她又一次崴了腳。

這回的疼痛比之前的來得強烈得多,她帶着青春期中二倔犟死扛自尊的態度,每天扶着欄杆下樓梯,一瘸一拐但依舊昂着頭。

那個畫面她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滑稽。

後來一到潮溼的下雨天,她的腳踝就會一陣一陣地疼。

還沒老,就已經落下病根了。

她煩悶地活動着腳,剛想跨出腳步,肩膀卻被一陣溫熱穩穩地扶住。

她扭頭望向他,正想問什麼。肩上的手依舊有力地拽着她往某人懷裡靠了靠。

“有車。”他短暫有力地開頭。

阿花還未看清,只聽耳邊響起一陣車輛的轟鳴聲。

她愣了愣,下意識說了聲謝謝。

儘管已是飯點,但兩旁的店面似乎還沒有熱絡起來。

雨下得太大,人們更願意躲在溫暖的屋裡。

她在前走着,他在她身後保持兩米的距離,靠得太近容易挨着傘,離得太遠便看不清,這樣的遠近,剛剛好。

一如既往。

初二的某個傍晚,也是下着這樣的大雨。

常衍鎖好教室門,緩緩地下了樓。

那天他值日,結束的時候剛好六點。昔日鬧哄哄的教學樓變得空曠冷清。

開傘的時候,忽然被躍如眼簾的黃色小傘拉回神。

他快步走上去,當兩個人的傘面快要觸碰時,他聽到了沉浸在雨裡嗚嗚咽咽的啜泣。

這一刻,他停住了腳步。

他知道,此時他的出現,只會讓她難堪。

他準確計算着女孩步伐的頻率,緊緊目視着前方兩米距離的她,看到她手臂擡起一遍遍擦着淚,小小的肩膀在雨傘的縫隙裡顫動。

他看不到她的臉,卻能清楚地想象出她的表情。

那一天晚上,他失眠了。

腳踝的陣痛使她不敢太着力,到中途竟然覺得有些費力。

她彎下腰,捏着不爭氣的腳踝,氣餒着努了努嘴。

正想起身再堅持一段路,身旁的雨聲忽然變得小了。

身旁一雙被雨打溼一半的黑色帆布鞋停靠下來。

“我揹你。”他不由分說地收了傘,在她身旁蹲下來,弓背的線條清峻而踏實。

“不……”阿花的話剛說到一半 。

就被他毫不留情地回絕了“再不走等會兒雨更大。”

阿花俯身而下,一隻手環繞住他的脖頸,將傘靠近他的肩膀,頭微微不自然地僵着。

路上行人少得可憐,雨無情地衝刷着世界。偶爾身旁一兩輛電車經過,喇叭聲短暫地吱叫一聲,便很快陷入雨裡。

她盯着常衍的後腦勺發着呆。

幾顆小雨珠逗留在他的發間,阿花忍不住朝着吹了口氣,但還是沒能把它們趕跑。

他的頭忽然小幅度地轉過,鼻尖輕輕地抽動了一下,很不明顯 。

彷彿是一場醞釀了很久的雨,洋洋灑灑,毫無保留。

毫無預兆。

男孩終於跨過了那場名爲“兩米”的時光,風雨裡搖搖晃晃,來到女孩身旁。

他停下了腳步。

輕聲說道。

“我喜歡你,喜歡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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