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矛覺得主上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自打從街市上回到別院,就坐在椅子上,對着牆上的影子傻笑。
主上不大會笑,此刻不過是動動脣角,可他覺得那就是傻笑。
爲什麼?因爲那個叫洛雲的女人?
是了,不是一同過十五逛花燈了嗎?主上還給人家買了朵花,親自戴在人家頭上,那表情,那眼神……
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倒不是說主上的神色有何不妥,關鍵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主上。怎麼說呢?就好像一塊石頭突然開了花,不是驚喜,就是驚悚。
當然,主上也該對女人動心了。
作爲世子,乃至現今的寧國公,主上也不是沒有女人,只是,何時見他對女人笑過?何時見他對哪個女人有這樣的柔情?她們對於他,只是女人而已。
可爲什麼偏偏是洛雲這個女人?
她是千羽墨的女人,主上不會不知,就包括那兩個孩子,都是千羽家族的人。
當然,作爲一個女人,即便在宮中待過幾年,也不過是個女人,而且明顯是主上奔着人家去的,人家根本就沒打算搞什麼陰謀。
關鍵是,她跟過別人,還帶着倆孩子,主上這樣的人物,怎麼可以……
老國公雖然把一切都交給了主上,可若是知道主上迷上了這麼個女人,還不氣死?而且自己一直跟着主上,老爺子就算不忍心爲難主上,還不把他打個半死?
而且主上……主上到底尋思什麼呢?他當真看上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有什麼好?長得是挺不錯的,可是傾國傾城的人有的是,他就不相信見過南宮綰和湖陽公主的主上會覺得她是國色天香。而且,就算好看又怎樣?她年紀也不小了,還能燦爛到什麼時候?再說,她對主上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主上是哪根筋不對了,偏偏要去碰那一鼻子灰?
越想越氣。
而這工夫,主上已經“夢遊”到花架旁,對着上面的一盆蘭草出神。即便只看個後腦勺,他也知道主上的表情定然極其夢幻。
他終於忍不住了。
上前一步:“主上……”
話音戛然而止,因爲主上的指間正拈着一支茉莉花團簇的絹花。
他認得,就是十五那晚主上簪在那個女人發間的。
送出的東西當然不能收回,然而此刻,這支絹花竟然出現在主上的手上,說明了什麼?還不是人家不領情給丟出來了?
一時之間,他真懷疑那個女人是不是在欲擒故縱。
“主上,章矛跟了您這麼多年,雖說算不得您肚裡的蛔蟲,卻也比旁的人多瞭解主上幾分。可章矛現在不明白,主上這是怎麼了,朝廷尚且不穩,主上卻耽擱在此,老國公幾次來信,主上都不肯歸,難道,難道……”咬咬牙:“那個女人有什麼好?且不說她跟過人,又有兩個孩子,就算早幾年,也輪不到她!主上,老國公給主上挑的貴女有什麼不好?不僅溫柔漂亮,還對府上有助益,可是您……”
他語氣一阻,待到軒轅尚移開目光,方恢復呼吸。
軒轅尚繼續欣賞手上的絹花,彷彿自言自語的說道:“我這一生,從未在乎過什麼人,什麼事,如今,我想試一試……”
試一試?
就這樣?
章矛有些傻眼,然後便見主上將絹花插入盆中,負手而去。
他望望主上的背影,再看看那支絹花。
碧葉素花,相映成輝。
窗子沒有關嚴,於是有風吹過,撥弄着細長的葉子,又攜着院中的梅香,淡淡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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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曆二百年的上半年,平靜而安然,對於洛雯兒而言,尤其如此。因爲那個讓人心煩的傢伙終於走了,毛毛和豆豆倒是鬧過一陣,不過她故技重施,炮製了幾封書信,成功騙過了兩個小傢伙。於是每日晚飯後,倆人不再出去淘氣,只一左一右的坐在門檻上,對着行人時而走過的小路,托腮凝視,小嘴喃喃:“爹都走了這麼久,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這一日,洛雯兒正在洗碗,倆孩子尖叫着衝進來:“娘,娘,爹來信了,來信了!”
她心中暗笑,然而轉了身,忽見毛毛和豆豆的手裡各舉一個信封,不禁有點懵……她每次都只寫一封“回信”,最近愈發編得艱難,因爲那些肉麻的話,自己想想就牙酸,如今怎麼會平白多出一封?
看上面的收信人,的確是“洛雲”二字,只不過一封字體飄逸,是她努力模仿那人的成果。不得不說,在孩子們的逼迫下,她的字大有長進。而另一封,筆力雄渾,鐵畫銀鉤,端的是個陌生。
她皺了眉,不由自主的打開了這封來歷不明的信。
只一張紙,上書四個大字,筆筆蒼勁,力透紙背……
即歸,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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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殿內,輕煙嫋嫋。
那如絲如縷的煙霧,靜靜的越過屏風,拂過多寶閣,在堆滿奏摺的金絲楠木書案上轉了一圈,悠悠的向前飄去。
前方,是一掛天青色軟紗帳,自雕繪着火紅曼陀羅的頂樑垂下,層層疊疊,沉沉的籠着巨大的檀木牀。
此刻,紗帳似輕煙撩動般微微顫動,裡面,傳出女子的軟語低喃與動情的輕吟:“主上……”
紗帳忽然劇烈震動了一番,繼而恢復靜止,然後傳來衣物窸窣之音,隨後,簾幔一開,一個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緩緩走出。
簾幔又是一動,出來一個穿杏子紅半透明的雲綃小衣的女子。
她雲鬢半偏,秀髮散落,臉上還帶着歡愛後的潮紅,眸間亦浮着別樣的水潤。
她體態婀娜的走來,抱住那個對着雕花紋錦窗出神的男子的手臂,臉頰輕輕的蹭着:“主上……”
簾幔再一動,又出來個僅着淺洋紅繡花抹胸的女子,她的身量修長而苗條,行動間神采飛揚,全不同於先前那個女子的嫵媚,而是多了分山清水秀的明淨。
她同樣走了過來,抱住男子的另一隻手臂,語意纏綿:“主上可是盡興?”
男子不語。
穿雲綃小衣的女子眼波一顫,身子更軟的偎了上去,擡臉仰望那張平靜的俊顏:“可是妾身服侍不周?”
男子依舊無話。
二女對視一眼,心裡忽然沒底。
她們是這位年輕主上的姬妾,如她們這樣身份的女子,寧國公府中大約有二十幾人。她們有的是貴族奉上的禮物,有的是自小服侍主上的婢女,她們生活在府中的時間不等,因主上很少回府,所以她們就是想爭風吃醋,都少有機會。
主上似是不很留戀女色,只偶爾會招她們侍寢,不過聽回來的姬妾說,主上力大無窮,威猛無敵,她們幾個人在一起,都招架不住。
說的人目光閃爍,羞澀無比,但不無炫耀與愛慕,聽的人則臉紅心跳,氣喘微微,心嚮往之。
只是這位年輕的主上很奇怪,他似是從來不記得她們的名字,樣貌,好像在他的心中,她們不過是女人,用來侍寢的女人。
是了,她們聽說,這位主上自小就沒有感情,很少有事物能讓他心動。而她們是女人,想在她們奉爲神祗的男人心中留下一席之地,可是對於這個男人,她們的念頭就像這終年飄飛的雪花般微不足道,因爲這個男人就好像銅牆鐵壁,無論你如何手段,都無法將自己滲入半分。
於是,她們只能謹守侍妾的本分,渴慕在他招人侍寢時能聽到自己的名字。
今日只宣了她們兩個,她們欣喜若狂,使盡渾身解數,可是主上彷彿興趣索然,全不同於上一回的勇猛霸悍,令她們哭喊告饒。他一直目有所思,竟是草草了事就下了牀。
是她們做錯了什麼嗎?
心中一抖,就要跪下,可是那個男人幽幽的開了口,語氣亦若有所思:“你們來府裡多久了?”
“三年。”
“一年半。”
二人小心翼翼作答。
“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二人對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還是面容清秀的那個低聲答道:“侍奉主上,令主上開懷,便是妾身所願。”
眼瞅得主上脣角動了動,姿容嫵媚的那個有些心急……好聽的話都被人家說了,她該怎麼辦?
正欲開口,忽聽主上道:“每人萬金,自謀生路去吧。”
什麼?
二人一驚,實在無法消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
而軒轅尚已經轉了身,要喚人進來。
二人急忙跪倒:“主上,可是妾身犯了什麼錯?妾身領罪,還請主上責罰,千萬不要驅逐妾身出府,妾身無路可去……”
另一個則道:“妾身一心仰慕主上,即便不得主上垂愛,亦願獨守偏隅,爲主上祈福祝願……”
軒轅尚垂頭,沉默了一會,淡淡道:“不可。”
“主上……”
“一人萬金,足夠一世無憂,即便在府中,即便守上幾十載,也無法得此賞賜,又何必固執?”
“主上……”二人齊齊哀叫一聲,着繡花抹胸的女子突然眼睛一亮,急急開口:“莫非主上要迎娶夫人,夫人不容我等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