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很直白,小熊聽明白了。
這幾個流氓,是想讓老闆攆她走。
剛從孤兒院裡獨立出來,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個包吃包住的工作,她不想走!
她還有一週才滿十六,想要找個正式的工作可不容易!
這老闆雖然有點財迷,其他缺點也不少,但他從不克扣她的飲食,不管她每頓吃多少,他都不曾責備過。
這是她之前連着換了好幾家店都不曾有過的待遇。
所以哪怕老闆不給工資,她還是很珍惜這份工作。
人們工作不過爲了餬口,對她來講,現階段能吃飽飯,還有片瓦存身,就是好工作了。
就算要走,也要捱到十六,能籤合同了的!
院長奶奶去敬老院之前,怕她吃虧,反覆提醒過她,她都記得呢!
老闆猶豫了。
一邊是隻需要包吃包住,猶如老黃牛一般勤勞,廚藝極好的大廚,一邊是開除小熊,這些人就不再找他麻煩的承諾。
兩邊他都捨不得。
想了很久,老闆終於說服了自己。
小熊年紀小性子倔,若是留下她,這種事兒以後肯定經常發生,少不得跟在她屁股後頭收拾爛攤子,哪怕她廚藝好,掙的錢沒準兒還不夠賠呢!
動不動上千上萬的訛,他可受不住!
其實這攤子上的活兒,他自己也會幹,只不過廚藝差一些。
把小熊趕走,以後還像以前一樣安生。
哎!
便宜不好佔啊!
當初他就不該佔這個便宜!
要她真是個乖巧聽話的,憑她的手藝,又何必窩在他這小攤子上?
這可不是他先對不住她,是她先給他惹事兒。
就算離開他這攤子,憑她的廚藝,想來再找一份工作也不難……
“小熊啊!你、你走吧!”
小熊盯着老闆,臉上沒什麼表情,倒是圍觀羣衆看不過眼了。
“你這廚子不是包吃包住的嗎?這麼晚了攆她走,這都快十二點了,她去哪兒住?”
“那就明天再走吧!”
想起這陣子小熊給他帶來的收益,老闆覺得多留她住一晚,也沒什麼關係。
反正她個子小,一直都是睡的雜物間。
“老闆,你是不是擔心沒人幫你收攤?咱哥兒幾個還在這兒呢!有事兒您說話!”
流氓抱臂冷笑。
老闆抓抓頭髮,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幾個明顯是讓他連夜趕走小熊,不然就跟他過不去啊!
見此,圍觀的人想說點公道話也不好開口了。
犯不着得罪這種狗皮膏藥,回頭麻煩的還是自己。
說實在話,這些圍觀的人大多都是附近攤子的老闆,像小熊這樣的人,他們可都不樂意請。
雖然有本事,可這脾氣也太壞了!
他們都是做生意的,動不動就打人,那可不行!
見老闆祈求地看着自己,小熊抿緊了嘴,說了聲:“我去拿行李。”
轉身就往旁邊老舊的居民樓去了。
三分鐘不到,就見她拎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雙肩包狂奔過來,對着老闆說了句“多謝老闆這陣子收留!”,揹着包就跑了。
林藝一直站在邊上看着。
想幫忙,卻不知從何下手。
畢竟,她只是個過客。
哪怕她不久前,還在吃着那小姑娘爲她做的飯,還在享受着那小姑娘看似冷漠實則溫暖的體貼……
那老闆垂頭喪氣地坐在凳子上,與之前那個驕傲地誇讚自家廚子的人,判若兩人。
真是世事難料,前後幾個小時的事兒。
林藝看了他一眼,心頭飄過許多悔不當初的負心漢。
僱傭關係,有時候和感情問題頗爲相似。
“濃情蜜意”的時候,提起對方都是滿口驕傲的,一旦遇到了考驗,下定決心要將對方捨棄了,縱然有一萬個藉口,表面上卻都會不約而同地做出這副噁心的失意表情。
好似剛剛捨棄小熊的人不是他,他只是逼不得已,事實上是捨不得的。
也不知剛剛那個勇敢捍衛老闆權益的廚子,心裡是個什麼想法?
她看得出來,小熊對這個老闆是維護的。
她不希望老闆吃虧,纔會痛打那想要佔便宜的流氓。
這一刻,林藝突然就覺得之前與她談笑風生,性子頗爲有趣的老闆很噁心!
那孩子什麼都沒說,直接拎包走人,心裡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之前老闆猶豫的時候,林藝哪怕遠遠看着,都能感受到小熊心裡的緊張。
她想,若是老闆下定決心留下小熊,小熊一定會勇敢地保護這個攤子,繼續捍衛老闆的利益,就算那些流氓繼續找茬,她也會幫他。
林藝看得出來,這丫頭力氣大,手頭還有功夫,幾個流氓,完全不夠她揍的。
可她到底還是被捨棄了。
見小熊跑了,那幾個流氓立刻丟下老闆,緊跟着追了上去。
周圍的人好似什麼都沒看見,各自回到自己的攤子,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收攤。
林藝掃了一眼四散的、漠不關心的人羣,快步跑到車前,開車跟了上去。
這幾個流氓明顯不安好心,這些混混手段多樣,她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不管。
那個面冷心熱的倔強少女,現在肯定很難過吧?
不然不會頭也不回地逃離。
林藝心想。
她得幫她。
那種對一切都失望透頂,想要一路奔逃,去往陌生之地的心情,她太熟悉了。
她正是在這樣的情緒支配下,來到了這座陌生的城。
雖然耽擱許久,但她開着車,很快,就追上了剛剛跑掉的人。
小熊沒有挑小巷子走,就沿着大路跑的,林藝到的時候,那幾個流氓再次被她揍趴下了。
流氓四肢各自扭曲,小姑娘依然小小一隻,站在中央,背上的雙肩包好似僅剩的蝸牛殼,頑強地提供着最後一點安全感。
顯然是見小熊一小姑娘獨自離去,幾人起了心思,結果復仇失敗成了自取其辱。
這次,那幾人受傷更重,四肢大概折了。
大冬天的,厚厚的褲子,沒一會兒就沁了血。
外型霸道的軍用吉普停在路邊,林藝匆匆開門,正準備下車,就見小熊紅着眼睛防備地看着她。
見來人是她,林藝看得真切,小熊眼裡的防備竟然鬆了。
“你別難過!”
看着那雙倔強又委屈的紅眼睛,林藝心一軟,一句話脫口而出。
我沒有難過!
倔強的少女想要澄清。
但她看着眼前出身良好,一看就極有教養的女子,愣是張不開嘴。
她記得林藝。
這個吃飯很斯文,也很認真的人。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她禮貌,卻一點也不做作,一點也沒有看不起人。
上菜的時候,會跟她說“謝謝”,點菜的時候,也會跟她說“麻煩了,少點辣”,遇到解決不了的,諸如菜涼了吃也不是扔也不是之類的小事,她會小心地藏好眼裡的求助……
而她不過只是給她送了一盆熱水,給她把菜溫溫,她善意的眼神就總落在自己身上……
之前流氓來了,她明明已經走了,還是折返回來,現在流氓追上來,也只有她跟了上來……
那些相處許久的人,甚至比不上這個一面之緣的人。
她不懂什麼叫“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但她就是覺得和這個大姐姐投契得很。
這是個很善良的人,她的眼睛好似會說話。
小熊看看林藝,又掃一眼躺在地上流血的流氓,隱隱有點自慚形穢。
她不希望林藝看不起她,覺得她是個小混混。
若非自保,她也不會主動傷人……
小熊的頭越來越低。
這時候,卻聽得一陣溫柔的勸慰傳來:
“成事享其功,敗事委其過。世人都是這樣的,誰都有虛榮心,卻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責任感。”
孤兒院沒錢,小熊也不喜歡上學。
爲了替院長奶奶分擔工作,更是爲了早點自力更生,小熊還沒竈臺高,就踩着凳子學做飯。
所以林藝隨口一句話,她聽得半懂。
林藝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沒懂,想着她年紀小,還不懂那麼深刻的道理,又道:
“之前你打人,老闆沒有攔着你,是想着靠你解決麻煩,那時候他是得意的,只想坐等好事兒臨頭,後來發現這些人不好打發,他就把過錯歸結到你身上。所以他攆走你,不是因爲你不好,而是因爲他不好。他,沒有責任心。”
這次,小熊聽懂了。
待到林藝再說了一遍“所以你不要難過”的時候,小熊眨了眨眼睛,不再強調自己不難過這個事實,轉而指着地上哀嚎的流氓道:
“姐姐,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叫下警察叔叔,他們要打我,被我打傷了。”
她不希望林藝看不起她,所以既然把人打了,就負責掃尾吧!
林藝知道小熊話少,沒想到自己說了一堆,她卻像沒聽見,一開口就是讓她幫忙。
不過,她還是察覺到了,小熊好像更加信任她了。
她只是不愛說,其實心裡都明白呢!
因而毫不猶豫,打了電話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