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奪

對方的隊伍越來越近。他們也看到了我們,前進的速度稍稍放緩,終於在一箭地之外停了下來。

然後,他們竟拉滿了弓對着這邊——這是要做什麼?我們支立的可是皇族的儀旗,若是敢朝着我們放箭,就是明擺的造反。冬珉該不會傻到如此程度吧?或者他以爲我們是假冒的?

“彎弓,朝着那邊腳下放一排箭,不得傷人。”

朝着對方腳下放箭,意爲告知對方不得前進,由主將上前溝通,常是兩部延軍遭遇而不知對方底細時使用的“箭語”。

果然,一排箭放去之後,對方陣中一人馳馬而出,確是冬珉無疑。

“公主,您去還是臣去?”李彥裕輕聲問我。

“本公主去。”我膝蓋叩馬腹,焰承小跑出去,在冬珉面前停下。

“冬珉哥哥,你這是幹什麼?”

“該本王問你吧。雲上公主帶了幾百人攔着本王是什麼意思?”

本王……他說這個詞的時候和以往的神情都不一樣了……

“爲什麼帶這麼多人回京?”

“以防路上有萬一。”

“那父皇在圍場的安危誰來保證?”我還是想讓他自己發現所爲不妥。

“六百人還保護不了父皇一個人?何況還有小可汗的人呢。”

“……你回京,越走越向大延腹地,還需要兩千人,圍場可是在邊境上!”我微慍。

“說白了,你就是不想讓我帶這麼多人回去吧?”他一笑:“是父皇讓我領兵回京的,可沒說領多少人,給他留下一千人怎麼也夠了。”

“留五百人下來。”我無法讓他發現自己的錯誤,便也不想再費口舌:“軍隊讓你領一半走,行不行?”

“不。”

“什麼?”我驚異於他竟然這樣回答。

“本王說,不!”他狠狠盯着我:“這兩千人不是爲了保護本王的安危,而是爲了保證本王能安全回京,處理國事,他們是在保護社稷安全!社稷君主孰重孰輕,你自己掂量去!我一個人都不會給你留下。”

我臉色煞白,他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好在只有我一個人聽到……他難道真的以爲父皇就傷重不治了他可以趁機奪權?

“你讓你的人打過來好了,本王可不怕。”他面上有譏嘲的神色。

我不多言,拉轉馬頭,返回李將軍的陣營中:“開一條道,讓他們過去。”

冬珉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還得意洋洋地擡起頭瞥了我一眼,驕傲而自得。

我不言不語,同李彥裕一起目送他們遠去。我拉不住他,他已經朝着毀滅的道路邁開腳步了……也許我其實根本也沒想拉住他。若我和他明說他也許會懂,可是,我就是沒有這麼說。到底我對他的母家存了忌諱,所以他也成了我所敵對的對象?

“公主?”耳邊傳來李彥裕輕聲的呼喚。

我方回過神來:“收兵,回營。”

那些士兵許是不知道這一場是怎麼回事,但李彥裕該是猜到了。我向父皇覆命出來,他便候在帳外,準備去面見父皇。

“公主,皇上的身子……”他期期艾艾地問。

“父皇無大礙,就是疲憊些。你若有事,就找徐公公通報吧。”我匆匆丟下這句話,便向着郜林汗國的營地而去。

父皇遇刺的時候,羽瞻也在他身邊,可巧,也只有羽瞻在他身邊。那刺客雖然一出手就擊傷了父皇,但緊接着便被羽瞻纏上,兩人打鬥了好一會兒,待到侍衛趕來,羽瞻已經佔了上風追了出去。可是半個時辰之後,羽瞻卻自己回來了,他說那刺客有同夥接應,他一人無法力戰三人,只得先返回。

他臂上有一道流血的傷口,面色也非常不好,沒有人疑心他,但父皇卻讓我找他問事情的具體情況,這裡面大概是有假的,但是假在何處,我現在也說不出。

“此話當真?”我驚住,怔怔望着羽瞻。

“當真。”他淡定,情緒無一絲波瀾:“這一切都是個局,僅此而已。”

“很好啊……”我慘然道:“你和父皇聯手安排下一個陷阱,等着我哥哥鑽進去?”

“哈哈……沒有,臨燕王現在還不算完全鑽了進去。”他笑得非常平靜,眼光中卻有隱隱期待:“過幾天,你父皇還會放出風來說自己病危……到那時再看看臨燕王會幹什麼吧。”

“你……你不是和他關係很好麼?”我質問:“你還說你喜歡他那樣性子。”

“噓……”他將一根指頭豎在脣邊:“小聲點,便是在我的營地裡說話也難保不會傳到安家耳朵裡去。更何況,你不應該把他還當作哥哥了。”

“我……我忘了。”我笑出來:“真的忘了他已經不是我哥哥了。只是爲他擔心而已。”

“傻丫頭,先擔心自己吧。你忘了他不是你哥哥了,他不一定能忘了你今天帶兵攔截他。”

“爲什麼?”

“因爲……”羽瞻目光沉沉:“他是個男人。之前對你沒有防備,許是因爲你是女孩子,不會威脅到帝位,可是今天,你幹出這等事情來,他就明白了你還是能領兵,甚至能顛覆他即將到手的江山的……換了我是他一樣要忌憚你。”

“……真麻煩。”我想了想,突然笑出來:“好吧,我知道了,我會多小心的。”

“戰鬥已經開始了。”他亦換了笑容:“不過你不必太緊張……你只要在後宮鞏固勢力就行。外頭的事情有皇帝陛下,我也會盡力幫助你們。”

在後宮鞏固勢力麼?我取出那張陰女名單,說不定,就要從這裡開始了。

庭芳,是我的雜使宮女,已經死了。

可是,蘭佩卻還活着,並且活得很好。

我正默想這二人的關係,門簾被人掀開,我的宮女端了食案進來。她輕聲請我用餐,我才從亂七八糟的思緒中驚醒出來。

她走上前,撤去我身前的環幾,將食案擺好,並把環幾撤至帳角。可就在這搬動中,我放在環幾桌面的名單飄落了下來。

她撿起那名單,卻瞟了一眼,頓時大驚。

我看在眼裡,急站起身,趕上兩步將那張名單奪了過來。

她怔了一刻,隨即跪下:“公主殿下恕罪!奴婢實是無意的!”

我強忍着心中時刻可能迸發的怒氣,狠狠瞪着她,可是……她爲什麼有幾分眼熟?

“庭芳死的時候,是你去通傳本公主的嗎?”

“回公主,是奴婢。”

“哦……那便起來吧。赦你無罪,不過,本公主問的話,你可要據實以告。”我投去不帶感情的一瞥,恰好與她目光相接,她打了個寒噤:“是。”

“庭芳是哪裡人?”

“大概是……臨薊道。對,就是臨薊道。”

“她都和什麼人來往?”

“這奴婢也不知道。庭芳的身份低微……奴婢們也很少與她接觸,她常常是一人獨往來的。”

“那她家裡是做什麼的?”

“……她父親……好像在她進宮之前還是個小官員,但之後似是犯了罪,被抓進了牢裡。”

“是什麼時候的事?”

“奴婢不知道,但奴婢一進宮中她就已經被人排斥了,這些事也都是聽那時年長的宮女閒聊到的。大概是在奴婢進宮前……也就是六年前。”

六年前,時間剛好吻合,可是,若她家中無權無勢,如何能搞到百花蕈的菌種?看來蘭佩和這事情還脫不了干係……

“她可有同鄉之類關係好的人在宮中嗎?”問出這個問題,我的心臟狂跳,若是有,且那人是蘭佩,一切就都好解釋了。

“……有。似乎是安貴妃娘娘那邊的宮女。”她想了很久才說出這句話:“不過,奴婢不記得那人的名字了。”

不記得也無所謂。我長出一口氣,一條晦明不定的線索在我眼前延展了起來。

首先要搞清楚她父親爲何入獄,現在又怎麼樣了,若是已死或者已釋放,這裡面說不定就有我想要的東西——安氏以“救你父親”爲名誘使她下毒。

然後是蘭佩,要傳給她百花蕈的菌種,蘭佩必然會經手。若她恰好就是那個同鄉,此事更篤定了三分。

又要去找父皇了。

“公主,奴婢……”那宮女還恭恭敬敬地立着,她看着我忽喜忽憂的表情,說不定內心正怕着我一個不高興就降禍於她呢。

“沒關係了……”我一笑:“你下去吧。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汀芷……”

“名字不錯,人也漂亮。”我從手腕上擼下一隻捻金絲高玉鐲子:“這個便賞了你吧。”

她跪下謝恩,那聲音卻猶帶着恐懼的戰慄。

“我有那麼可怕麼?”我心中尋思,竟脫口說了出來。

“不……不是……不是的。”她打着抖說。

“還說不是呢……看你嚇得。”我笑:“下去吧。”

她話也不說了,磕了個頭便往外疾走。明明聽到外頭有內監唱到,卻煞不下腳步,和徐公公撞了個滿懷。

“殿下,這哪兒來的小宮女啊,這麼冒失……”徐公公不高也不胖,差點被汀芷撞倒。汀芷聞言臉羞得通紅,奪路而走。

“呵?我的小宮女。沒經驗,膽子小,被我嚇着了就成了這樣……徐公公來是什麼事兒?”

“差點兒把正事給忘了……公主殿下,皇上有急事宣您覲見呢。”

“急事?什麼事?”我隨他出帳。

“這……這可不是老奴該說的,皇上會和你講的。”

仲秋,大帳裡已點起了火盆,未免有些太熱。

父皇看我進帳,微微一笑:“阿鳶,知道你哥哥幹什麼了麼?”

“什麼?”他總不能自立爲帝吧?我內心暗想,卻不敢說出來。

“他自立爲攝政王了,總領天下兵馬。哈哈,攝政王……他以爲朕死了嗎?!”父皇的臉色便在那一句“哈哈”後急轉直下,一拳砸在了几案上,連上面的茶盞都差點彈起來。

“父皇息怒!”我急道:“這……這可怎麼辦?”

“怎麼辦?”父皇原地踱了幾個來回:“明日啓程回京!朕還不信了他敢和朕明反!”

“父皇……”我剛想爲冬珉求情,再一想他那日所作所爲,就閉了嘴。

當天晚上,我又聽到帳外傳來笛聲,想是羽瞻所吹,便出了門,果然見他坐在稍遠處的草灘上。月光下他的背影一動不動,倒像是一塊石頭落在草原上。

“又在吹笛子?”我在他身邊坐下。今日面見父皇時他亦在大帳中,但是他卻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看着父皇發怒,看着我不知所措……

“嗯,明天你就要走了,大概會很想你。”他似不好意思:“所以來吹會兒笛子散散心。順便看看能不能把你招出來。”

“這不是招出來了麼?有什麼要和我說的?”

“今天你表現得很好。”他沒有看我,而是看着月亮:“你若是還爲冬珉求情,那我簡直白勸告你了。”

“我不會爲他求情了……以後也不會。不僅不會爲他求情,反而會盡可能打壓他。”我聽不出自己的口音裡有什麼惋惜和難過:“我不坐那帝位,但也不想讓安家的人坐。”

“他可不是安家的人。”他笑道:“到底還是姓延……安家要是讓安向禮來當皇帝,那纔是纂位呢。”

“別這麼說……”我大驚:“這很犯忌!”

“難不成你還會去向你父皇告發我?算了,不提這個了。”他把笛子湊近嘴邊,又開始吹奏起來。

“若是大延朝內亂了,你會幫我父皇麼?”不知爲什麼,我突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他停了笛聲,看着我:“這難道就不犯忌?……不過若真有那麼一天,我定然……你站在哪一邊,我就站在哪一邊。”

我微微笑:“那便好。你什麼時候來求親?”

“等你及笄。”他沒有對我轉換話題表示任何的吃驚,或者這也並不算換了話題。我們的婚姻最初就是兩個君王的權力交易,沒有背後的權位,便是再愛慕對方,想也是難以成事的。

“能和你一起,就已經很幸福了。”他喃喃地說:“而且……你嫁給我對兩國都有好處,我想不通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完美的造化。”

我笑着看他:“若是天有完美的造化,便放了心去享受也好……”

他扭過臉,與我對視,突然笑起來,眼睛裡光波粼粼,美得讓人心驚。

下一刻,我便被他緊緊箍在懷中,頭仰到不能再仰下半分,他狂亂的吻落在我的額頭,鼻尖,臉頰和脣瓣上,我的整個人亦隨之顫抖。

帽子掉了下去,頭髮披散在背上。他的吻沿着我的脖頸向下,終於在衣襟的掩口停下。

短暫的間隙裡,他與我目光相接,他的眼裡沒有羞愧亦沒有侵略性,只有海一樣的溫柔,掩蓋那鹿一樣些微的驚慌。

緊緊貼在一起的胸口,感受到他心臟的狂跳,我猜我也是一樣……擡起手臂,圈住他的脖頸,向他的脣迎上去,我不知自己哪裡得到如此的勇氣和狂熱,它強大到連自己都暗自心驚,便在那溫潤相接的一剎那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手臂鬆開了,輕聲道:“阿鳶,我險些就沒有忍住。”

“忍住什麼?”我擡起頭望他,難道他忍了什麼嗎?

他的臉在白色月光下都能看出紅暈來:“我……有那麼一刻,想……和你做夫妻。”

我怔住了,困惑地看着他:“難道我們沒有麼?你……你親過我了呀。”

他啞然失笑:“……你還小呢,等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回程的時候,我放棄了騎馬,坐在鸞車上心中還在想這事情。我們一起過了一個晚上,我還靠在他身邊睡着了,他甚至還親了我,這都不算做夫妻的話,那“做夫妻”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看看縮在車角的汀芷,不知她知不知道,想問她可又害羞,最終還是自己悶悶地想了一路。

待抵達宮中,冬珉還是老老實實向父皇覲見叩首還政父皇了,但父皇看他的眼神卻已經變了。

而我也不再與他親近,他大概還以爲是那日與我爭吵的結果,送來些點心果子給我,卻被我拒絕了——我已經得到了想知道的消息,那個判斷篤定了,就愈發不想見到他了。

蘭佩,並不是庭芳的同鄉,但她是安貴妃面前的紅人,庭芳的同鄉是一個叫染雲的宮女,和蘭佩走得很近。雖然和我猜想的不一樣,但到底也差不多。

而臨薊道的參道,恰恰就是右相的門生……杜撰一個罪名,將她父親抓入牢中,然後誘使她做出下毒的事情,毒死的又是那幾個曾欺負過她的宮女,便被人查出來也可以說是不忿自己受人欺壓,不必供出幕後的主子來。

最後,放了她父親,再逼她自盡……仍然是公主身邊的宮女,說不定還能讓人想起“公主是妖怪”的傳說,只是沒想到她用了百花蕈卻恰好被緹金抓出了破綻。

“父皇,阿鳶及笄你送我什麼禮物?”我趁有一天父皇心情好,向他撒嬌。

“你要什麼禮物?”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阿鳶想當臨薊女王。”我故作不經事的口氣:“冬珉哥哥生日的時候父皇封了臨燕道給他,他跑到阿鳶那裡好一頓炫耀啊。阿鳶想要臨薊道,這樣他就不能嘲笑阿鳶了……”

臨薊道和臨燕道是拱衛昌興都的門戶,但臨薊道地方更大,位置也更險要些。把臨薊道給我,意味着我可以在那裡放手培植我的勢力,也意味着臨燕道的安氏勢力將被我扼住咽喉。

父皇微微眯了眼睛,誰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