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臨薊王府

“現在能夠逃脫嗎?”我在極度的興奮中脫口問出這話, 那車伕卻用極不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小的並不瞭解這裡,但是如果娘娘覺得憑藉自己的力量逃不掉,還要靠大汗幫助的話, 最好去臨薊城裡。”

他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 刺入我幾乎沸騰的逃脫願望中, 便足以讓那熱望冷卻乾枯。

“爲什麼?”

“大汗知道這人劫持娘娘的話一定會去臨薊城或者其他方便看守的地方, 所以會提前在那裡佈置。如果娘娘您窩在深山中, 便是神仙也找不到的地方……那就指望不上大汗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這人說得確實有理,可我怎麼能甘心就這麼去當被軟禁的囚徒?

只這麼幾句話之間, 丁勳的士兵又高呼着“保護長公主”衝了過來,再次將我們團團圍住。原來方纔惡狼只追着他們咬, 卻並未跟着馬車而來, 他們將狼羣趕走, 自然是空出手找我們了。

這卻是怎麼一回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年羽瞻和諾延部衆貴人行獵之時——也是不該有餓狼出現的季節,也是瘋狂得甚至不避火的狼羣, 也是空過什麼人不襲擊的“天命”。

那時羽瞻的身上塗了毒藥,難道這次是我們的馬上車上也塗了毒藥麼,那爲什麼要這麼做,肯定這不是丁勳的授意……

會不會是這些郜林人趁丁勳所部襲擊車隊時在他們的東西上撒了什麼會吸引狼羣的東西,然後將我們的車馬都塗毒, 藉以製造混亂傳遞消息呢?

若這次是有如此的原因, 那麼當年的狼羣襲擊事件到底是誰一手策劃的, 就已經不必再問了吧。

“娘娘快回車裡去, 否則……”那車伕話未說完, 我便縮回車中,合上車門。

他開始拼命吆喝馬, 要將馬拽回大道上去,還好這幅架勢打消了追過來的士兵的疑心。我將羽瞻那信取出,趁人不備,將它揉成一團,推開車窗,使上全力丟進了蒼茫的雨幕中。我不知丁勳識不識郜林文字,因而還是丟得更遠些,讓它完全不可能被撿回來纔好。

事已至此,暫時是無法可想了,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雨收住的時候,已經快到破曉時分了。雖在車中,寒意仍是森森滲入。我以羽瞻的大氅包着珠嵐,自己又凍得顫成一團,見茨兒也在打抖,便叫她靠過來,我們依在一起,好歹暖和些。

也許是因爲太陽升起來了,也許是因爲我們已經在下山的道路上,車裡終於暖和了一些。珠嵐打了個呵欠醒來,掙扎着爬出我用她父親的衣服爲她包出的襁褓,看起來已經完全恢復精神了。

茨兒將車窗打開,便有一道清亮的陽光透過薄薄紗簾映進來。我頓感溫暖明快,似乎昨日的被劫、珠嵐的急病、暴雨、顛簸和狼羣都是一場幻夢。

只是,這受盡折磨的夢,到現在還是醒不了的。

——更大的困苦,還在後頭。沒有遭受戰亂的繁華臨薊城,會成爲一個漂亮的籠子,將我關在裡頭。

當日中午,臨薊城終於到了。

在出發之前,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以這樣的心情和狀態入城。從昨日早餐畢後我水米未進,從來沒嘗過的“飢餓”的滋味在聞到街市上傳來的食物香氣時被格外放大,珠嵐又開始哭,口口聲聲叫着她餓。

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臨薊道的百姓,是更忠於我呢,還是更忠於丁勳?如果我在大街上求救,他們會爲了救我而和軍隊衝突嗎?

我決定賭一下——我永遠都會懷有搏一次的勇氣,再說,便是我賭輸了,丁勳也不敢把我怎麼樣。

我推開車窗,毫不避諱地露出面容,對那收過我象牙鐲子的士兵喊道:“喂,什麼食物都不給,是想把本宮餓死嗎?”

那士兵愣住,應該沒想到昨天還態度荏弱的我今天就會突然強硬起來,面上顯出短暫的不知所措:“哦,殿下等等,我去找將軍通報一聲……”

“通報?”我皺起眉頭,裝出大怒的樣子:“連給本宮一些食物都不能嗎?”

他正爲難,卻有一名副將騎馬過來:“殿下,有何貴幹?”

這句“有何貴幹”的口氣,完全就是嘲笑啊。真是狗仗人勢的小人。

我心中暗罵有朝一日你落到本宮手裡定叫你不得好死,面上的“怒意”卻要稍微斂起一點兒去,這傢伙可不是丁勳,他不見得有那麼強的自控能力。

“你做得了主嗎?”我揚起眉尖,不屑的神情,故意激他。

他卻連一點兒激動都沒有,淡淡道:“做得了主的事就做得了,做不了的就做不了。”

……這話說了和不說有什麼區別?

“你和丁將軍關係如何?”

“這和殿下有什麼關係?”

“如果餓死本宮,不知你長几個腦袋,夠不夠丁將軍砍。”

他真的聽不出我話裡的挑釁意味嗎?居然一臉恍然大悟:“殿下餓了?也不早說……你,去給殿下買些精細食物上來。”

我這一番大喊大叫,嗓子都快啞了,街市上熙熙攘攘的百姓卻沒有一個人望過來的。

那小兵去了很快就回返,帶來一整盒糕餅。我裝模作樣拈起一個吃了一口,勃然作色:“這是什麼玩意?這麼難吃!”

伴隨着這聲怒斥,我將那咬過一口的點心砸了出去,正好摔在那副將臉面上。

這麼一鬧,終於有幾個人投來一瞥,可又在士兵們的橫眉怒目下立刻低下了頭。

那副將細看我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此時冷冷一笑:“把賣點心的那鋪子砸了,就說是長公主不悅降罰,掌櫃夥計一應抓入牢中,三天後問斬。”

幾名士兵應了,撥轉馬頭就要去。我急道:“住手!誰準你們借本宮名義魚肉百姓的?”

“不去也行。”那副將手一揮,剛纔的幾名士兵就回來了:“但是長公主殿下,或者說女王殿下,請您記住一件事——不要企圖逃跑,莫說你跑不出臨薊城,便是跑出去了,全道也沒有一個人家願意收留你的。”

車簾放下,我坐回原位仍然心思煩亂。我剛纔怎麼就沒想到呢,丁勳壓住了參道,他就是這兒的長官,他完全可以藉着我的名義橫徵暴斂,再擺出愛民如子的嘴臉去“懇求殿下減免賦稅”,從而讓百姓的心都傾向與他!

這老奸巨猾的混蛋……

可是此時,我除了在心裡狠狠罵他之外,什麼都做不了了。

我沒有半分實權,做不了任何事情,更不可能引導百姓轉向我——如果我是布衣草民,我也不會願意爲“高高在上不顧黎民生死的公主”賣命吧。

“娘娘,這點心……”卻是茨兒開口,聲音頗爲難,可我能聽出來她有多麼期盼我能允許她們用它驅散可怕的飢餓。

“吃吧。”我沒好氣地回答。

“您不……”

“你看我有心情吃東西嗎?”我打斷了她的話,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是不是因爲太久沒有遇到過沒人爲我做主的情況,所以自己已經什麼都想不清了呢?我不怕他囚禁我,我相信總會有辦法解決問題的,就算大延宮廷那樣牢固的囚籠不一樣也能找到通往宮外的地道嗎?可我怕自己這樣慌亂無措的狀況,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便是有逃脫的機會也會被我浪費掉的。

該怎麼辦呢,怎麼才能恢復從前的冷靜鎮定呢。我手指絞緊裙邊,眼睛幾乎失神地盯着車廂的一角看——其實那裡什麼也沒有。

忽然,我感到膝上有什麼壓了上來,卻是珠嵐。她一隻小手撐着我的膝,另一隻手卻舉着一塊點心,朝我嘴邊送來。

我搖搖頭,她撅起嘴,仍然將那點心往我口中塞去,不依不饒。

孩子是感覺不到危險的嗎?她的眼睛閃爍着細細亮光,看起來活潑可愛,一點也沒有受到我們兩個愁眉苦臉的人的影響。

我接過她手中的點心,咬了一口,表示領了她的情,可她仍然不罷休,清晰地說:“阿孃,吃。吃完。”

我只好將那點心塞進口中。那似乎是棗泥餡兒的糯米糕,味道應該是不錯的,因茨兒一轉眼功夫已經吃了兩個下肚。但我實在是無心進食,再美味的食物嚼在嘴中也和嚼蠟沒什麼區別,實在是糟蹋東西了。

糯米本就黏重,梗在嗓子裡幾乎吞不下去。沒有茶,沒有水,我蹙緊眉,用力吞嚥,半晌纔將它嚥進去,已經憋得臉色蒼白。

“娘娘這樣可不行呢。”不知什麼時候茨兒已經不再吃東西了,她滿眼憂慮地看着我:“便是娘娘不考慮如何擺脫現下的情況,至少也要爲腹中的小貴人考慮。”

“小貴人?”我愴然一笑:“我只希望是個女兒。”

“爲什麼?”

“如果是兒子……丁勳會讓他活下去嗎?”

茨兒不再說話了,突然尖叫一聲:“公主殿下,別吃了!”

我被她嚇了一跳,正想回答她我沒有吃東西,她卻一把抱過珠嵐,取下她手中的糕點。我這才發現珠嵐滿嘴邊都沾着棗泥餡兒,仍然在不斷地咀嚼吞嚥。

“她餓,就讓她吃吧。”我輕聲道:“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呢……”

“不可以。”茨兒把放點心的盒子推到珠嵐夠不到的地方:“餓久了吃多東西會生病的。而且糯米本來就不適合小孩子吃。”

珠嵐扭動身體哭鬧,想要要回食物,我被她的哼唧聲攪擾得心煩,橫了她一眼,她立刻閉嘴了。

如是,車內寂寂無聲,車外市井的喧譁聲就被無限放大了。只隔着這薄薄的一層板壁,自由和我卻像是隔了萬水千山一般。

終於,那熱鬧的人聲停止了,馬車也停住了。方纔和我爭執的副將帶着一臉居高臨下的笑容,打開車門,道:“殿下,王府到了。”

“王府?”我並未迅速反應過來。

“是的,臨薊王府。”

臨薊王府……我的王府。但是現在卻是要幽禁我的地方了。

這世事弄人,我向父皇請求將臨薊道封給我的時候怎麼能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那時候便興建的臨薊王府規模並不大,因父皇也知道我不會去臨薊道長住,這王府只是做個樣子——可如今我大概要在這裡住很久了吧。

下了馬車,丁勳給我找好的總管便迎了上來,是個中年男子,形容奸詐,我看了便覺心煩。

想必整個王府所有的人都是他丁勳的耳目吧!此後的日子當真是要步步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