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風起臨薊道

珠嵐的頭只是外傷, 第二天就又滿地亂跑了。可白倫顯然是受寒了,兩天過去,仍然絲毫不見起色。

我不敢閤眼, 坐在他身邊, 他臉頰紅熱, 昏昏沉沉, 時不時醒來, 眼睛都是迷茫的。

我常常覺得心碎,甚至絕望……當他安靜地睡着時,我深怕他就這麼睡去再不醒來。可是, 我又不忍心打擾他短暫的睡眠——過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會醒來, 驚慌地握住我的手指, 那麼用力, 像是將生的希望統統寄予在我那一根細細的指頭上……

我不知自己後悔了多少次。爲什麼要讓他去帳外跪着,那麼冷的春季日暮, 他那麼小,怎麼受得住?

羽瞻亦時刻陪護在我們身邊,他知道我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這一切。

他並未再責備我,可我寧可他罵我,打我也好, 他如此靜默的陪伴只是讓我內心不安罷了……

三天後的夜裡, 我垂着頭, 幾乎快要睡着的時候卻感到他的呼吸打在了我頸後, 突然醒來, 撞上他的目光,那裡面的悲憫和痛苦恰如我心中所有的一樣深。

“大汗……”我啞聲喚他。

他輕輕點點頭:“別吵醒孩子。”

我將目光移到沉睡的白倫臉頰上——若不是我這樣挑剔嚴厲,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心頭一痛,眼淚就快流了下來。

他不說話,只伸展雙臂,似是要給我提供一個可以倚靠的胸膛。

我深吸一口氣,撲進他懷中,他隨即收住臂膀,摟着我。

“爲什麼這樣?”我幾乎要失控了,強壓音量,聲便梗在喉嚨中,膨脹出痛感:“爲什麼……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我不能再失去第二個!”

“不會的。”他細聲安慰:“上天不會這樣對待我們。”

“我恨不得將額勒雅挫骨揚灰!”我擡起眼,不用看他眼中的倒影也能猜出我的面龐是怎樣被痛恨扭曲:“如果不是她,用自己殘缺的身體祭祀神明,神明就不會遷怒於我們,孩子就不會有事!白倫那麼安靜,怎麼會突然推珠嵐一把?我平時也不容易激動,爲什麼那天就會大發雷霆趕他出去……”

他亦把頭揚起,我疑他會落淚,可終究不見。他的喉結滾動,許久,才強行把我的頭按在他胸膛上:“孩子不會有事。我知道你恨,我也恨啊!所以阿鳶,你必須當上女皇!”

“這有什麼關係?”我悲憤欲絕:“人間的君王,如何處罰已經離開人世的魂靈?上窮碧落下黃泉,怎麼能找到她,怎麼能讓她萬劫不復?!”

“就算找不到她,我們還可以找到安向禮……這債總得有人還!”他的聲音狠厲如刀,字字見血:“我要殺了安向禮,一定要找到他,不管他在大延,在郜林還是在白戎,都要找到他,讓他生不如死!”

我埋首於他懷中,咬緊了牙,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我無法對傷害我親人的人寬宥。如果說之前害死我母后的算是右相,害死父皇終究是冬珉的野心,但若是我的白倫,我心愛的兒子有個萬一,我一定會將安向禮挫骨揚灰。

不管從前有過什麼,至此一筆勾銷。我對他再無半分歉意。

“不管孩子有沒有事,安向禮都必須死!除了他,還有……靜司城的官員百姓。”羽瞻的胸膛溫暖寬厚,聲音卻冷如寒冰:“當年你抱着孩子昏倒在我懷裡的時候,我就發過誓,有一天要毀滅靜司城,用這座城的光榮和鮮血爲我的兒子舉行殉禮。所有傷害我的妻子和孩子的人,我都會讓他們付出千百倍沉重可怕的代價!”

我的淚水奔涌而出。相比羽瞻的憤怒兇暴的誓言,我此時只望上天不要奪走我的白倫。難道我犧牲了一個孩子還不夠嗎?還要再失去一個孩子才能贖罪嗎?可我到底做錯過什麼呢?

我從無意向主動傷害別人,可別人傷害我我就不該報仇嗎?我害死的人,要麼與我母后的冤死有關,要麼牽涉到我和羽瞻的性命安全,連額勒雅我都給她留了一條生路,爲什麼還要報應在我頭上?

卻此時,我耳邊響起了一個細細的聲音:“阿孃……”

我竦然回頭,白倫正努力睜開他的眼睛,望向我。

不知身體是如何在瞬間便移到他身邊的,我緊緊摟住他小小的身體,用力之大讓孩子的喘息都變得艱難,直到羽瞻溫柔的聲音在耳邊提醒:“阿鳶,你抱得太緊了。”

怎麼能不緊?

我的白倫發了兩天的熱,那可怕的溫度不曾有一時一刻的退去。我只怕他會突然離開我們,就像當初他突然來臨一樣。

我只想將他融進我身體裡,那樣才能讓他永不離開。

羽瞻哭笑不得地把孩子從我懷中抱過去,輕輕放回榻上,給他掖上被子。可白倫始終睜着眼,望着我,聲音不大卻聽得清晰:“阿孃,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推珠嵐的……”

“看你把他嚇成什麼樣了。”羽瞻許是並無責備我之意,但我聽着這話,心中百味雜陳,眼淚竟奪眶而出不可抑停。

那一夜之後,白倫的病漸漸好了起來,雖未大愈,到底脫離了危險。我也得以閤眼睡個完整的覺了。

這一場病,似乎是上天給我機會最後盡一次母親的義務——大延的使臣又來了,卻不再是那個滿臉鬍子武官樣的人物。

這次的使臣個子不高,細瘦細瘦的,看起來像是個文人模樣。在會面的一個多時辰裡,他始終皺着眉頭,兩道濃眉幾乎擠成一個墨點。

也不能怪他整肅,此次出使的任務絕對不是什麼輕鬆愉快的事——前一班使團返回大延時,竟然被臨薊道的守將給莫名扣留住了,不許他們返回京師。那爲首的使臣不服,與守將爭執被殺,剩下的一干隨從都蹲在臨薊道的大獄裡面呢。

朝廷下旨令臨薊道放人,可臨薊道的參道大人奇異地失蹤了,那道聖旨送進臨薊城就再沒了迴音。冬珉無奈,又下旨給那守將,連恐嚇帶利誘,皆無所獲。那守將口口聲聲說臨薊道是雲上長公主的封地,只惟長公主馬首是瞻,不必聽朝廷號令。

講到這裡,那使臣擡眼看我,眼神既厭惡又畏懼,磕磕巴巴道:“下臣來此就是請長公主走一趟……勸臨薊道守將放人……”

我尚且來不及開言,羽瞻卻在主位上冷冷一笑:“請長公主走一趟?一個將軍罷了,哪兒來這麼大面子?”

“大汗有所不知!臨薊道是京畿要衝,絕不能有變,那守將今日敢不聽聖旨,明日就……”那使臣原本是脫口而出的求懇,卻猛然嚥住了下半句話。

“明日就怎麼樣?”羽瞻臉上帶着貓玩老鼠的刁鑽笑容:“明日就能起兵反叛朝廷?還是更嚴重,勾結外寇擾亂河山?你莫非是要說這外寇就是朕吧?”

“怎麼能這麼說呢?”那使臣想也深以爲然,嘴上臉上卻盡是反駁:“大汗是我國皇帝陛下的妹婿,自然是一家人,是而陛下才令小臣來向大汗求援。”

“朕的可敦快要生孩子了。”他毫不諱言,手指向我已經膨脹起來的小腹:“她不能長途勞累,你們的皇帝是她的哥哥,難道不明白這個,或者是不心疼自己的親妹子?”

使臣現出爲難的顏色,羽瞻不待他想出下一句解釋,便起身攜了我出金帳,只丟給侍立的衛護們一句“照顧好大延來的大人”。

我偷偷回眸瞥了一眼,那“大延來的大人”被扔在帳篷一角,臉上盡是錯愕。

“朕最是瞧不起這些一臉上國模樣的人。”他冷哼道:“冬珉偏生愛派這種人來討朕嫌!是他在求朕幫忙,不是朕求他!這都搞不清還當什麼皇帝!”

“說不定也不是他故意的。”我輕聲笑道,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是扇陰風點鬼火:“大延人眼高於頂不是一日半日,他們固是瞧不起異國之人的……”

“瞧不起?”羽瞻怒得笑了出來:“若是瞧不起,百年前諾延部南下征戰的時候他們爲什麼望風而降?既然都戰敗了,還抱着那些老書本不撒手,真真叫人看不起。”

“……當年南下的郜林人現在不是更驕傲麼?”我笑道。

“驕傲麼……”他斜睨我:“你自己說說,延氏還有什麼可驕傲的?馬上就斷子絕孫了!那些郜林人的後代更是不堪,就朕所知,有點能耐的文臣武將,一個郜林人後代都沒有吧?那幫人只會坐着祖先的戰功吃吃喝喝罷了!”

我心中不服,卻也沒話反擊。一是不敢,二是實情確如他所說。驕傲的大延如今只剩下了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爛攤子,難免強鄰環伺意圖不軌。

而羽瞻,我的丈夫,就是大延皇室最可怕的敵人。

“……這是第一步棋嗎?”我心中所想,順口而出:“已經開始了?”

“啊?”他一愣,笑了,點點頭:“是的。”

“那爲什麼不讓我去?”我緊盯他的眸子,想看出他的猶疑或者反悔,可惜,除了淡然之外什麼也沒有。

“如果他們一求就讓你去了,豈不是沒面子得緊?”他冷哼一聲:“再說了,冬珉連個聰明人都不捨得派來,我何必賣他這個人情?若明兒那使臣放聰明點兒,說不定朕會答應他。”

“哪兒是賣人情?”我笑道:“你是趁賣人情的機會坑冬珉吧……只不過,你就不擔心他索性把棋盤掀了?”

“你是說出兵打臨薊道嗎?”他眼光炯炯,竟是興奮了起來:“不可能的。他沒那個兵力,就是有,臨薊道的丁勳也比他能征善戰得多。朝廷上的將軍,幾乎沒一個人真心誠意跟着冬珉的。”

“丁勳?”我忽略了他的後半句,心頭早被這個名字帶得猛然一沉。

那個曾經隨他回國平叛的丁勳,也許已經取得了他的信任,從而成爲這一局大棋裡最先發動的殺招。

但我知道,丁勳的姨表妹就是難產而死的殷婕妤——如果丁勳知道我就是那個逼殷婕妤喝下催產藥,從而置她於死地的人,他還會不會相助於我們?

我拽住他,將此事一五一十盡皆說出,卻換來他一怔之後的釋懷大笑。

他道姨表親已是頗爲疏遠的親戚了,何況丁勳夢寐以求的權位榮耀還在羽瞻手裡攥着,丁勳絕不會爲此背叛我們的。

也許這就是男人的想法,可我心下總是惴惴不安。羽瞻料準了那麼多事情,他的推測應該是可信的。

“我怎麼會讓你冒險呢?”他拍拍我的肩膀,笑得朗然,一副不以爲意的樣子,也驅散了我心頭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