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裡的若霞花終是要謝了,沒有花可以一直盛開下去,暗夜的若霞也不例外。珍珠她們在若霞花怒放的季節裡將這些香氣暖人的花人摘下,用浸過泉水的絲袋裝着,待到天上淡淡的陽光完全消失後,就將花兒從絲袋裡取出鋪在一面巨大的玉石上。然後,她們將一片片如雲朵般潔白飄然,薄如蟬冀的絲棉布覆在花兒身上,輕輕柔柔地爲花兒們覆上,如同母親爲熟睡的嬰兒蓋上軟軟的被子,溫柔的絕不會損傷一片花瓣。
黎明前她們會將這些飽吸着若霞花香氣與精華的絲棉布一片片收回來,小心翼翼地將每一片絲棉都整齊的收在桃木做成的盒子裡。而那些已經乾枯萎縮的若霞花,就被倒入宮門邊的護城河裡,在河水中掙扎旋轉着飄向永遠不知的所終。
林嘉若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突然可以起的這麼早,天空還是深深的藍黑色,沒有一絲光線。身後的金紗帳沒有動靜,暗夜澈他難道還沒有醒?撐起半邊身子,她探身向帳中望去,這是她第一次想要看看熟睡中的他,睡夢中的他還會帶着那銀色的面具嗎?
淺淺銀黃色的光從帳頂流瀉下來,夜明珠照着空蕩蕩的大牀,暗夜澈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起身離開了。好空的牀啊,只有那金色絲枕上略略下陷的印記泄露出曾有人輕靠在它身上休息的痕跡。林嘉若伸手向牀墊子上摸去,溫熱的感覺,他應該剛離開不久吧!不知道他喝了若霞花汁沒有,珍珠說過,那是在他練功前暖身的飲品。這麼長時間,也許有半個月了吧,自己從來沒有像一個侍女應該做的那樣服侍過他,甚至都沒有爲他泡過一杯若霞花汁。其實,他對她真的很好,他甚至答應了要帶她去幽泗城!而她呢,卻從未用過半分真心對他。他對她的溫柔,對她的霸道,對她的寵愛,甚至他對她的殘忍,她都一概用虛假的笑來敷衍着。也許是因爲看到了離開的希望吧,她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絲絲的感激,感激他將他從冰冷澈骨的瀲星潭中救了上來,感激他在奔馳的馬背上用寬廣的懷抱保護了她,感激他在深夜裡抱着她在廊下看如煙花般絢爛短暫的星星,最感激的卻是他讓她知道了幽泗的親人與她只是近在咫尺,還答應要帶着她去那個在泗水河渺渺水霧中蒸騰了百年的古城。
林嘉若只覺得心兒忽然變得很輕很輕,笑意不由自主地從嘴角邊溢出,幽泗呵,她就要去幽泗了!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的,晨風伴着花香吹送進來,燻人欲醉。好吧,既然醒的這麼早,心情又這麼好,就到園子裡散散步,也許還可以在太陽出來前打上一套西瓜太極呢!這麼想着,她便從小踏上起了身,披上外衣向門外走去。
原來,在黎明前早起的並不只是她和暗夜澈。珍珠,小綠還有小藍她們都圍在園心的大玉石邊細心地收着絲棉布,珍珠伸出纖細柔長的手指輕拈住絲棉布的一角,用最快的速度將布從花瓣上揭下,小綠遞上早已準備好的桃木小盒將絲棉布接住,小藍則在珍珠鬆手的那一剎那間將盒蓋攏上。小紫接過桃木盒,從一個陶罐裡舀起一小勺熱呼呼的蜂蠟將木盒子的合縫處密密地封了遞給身後的小紅,而小紅將密封好的桃木盒用黃絹包上齊齊地碼在一個大柳藤箱中。
林嘉若站在一株榴樹的後面靜靜看着她們靈巧而細緻的工作,她知道她們在收集若霞花的香氣與精華。花敗後,太子殿下依然可以享用到最香最暖的若霞花汁,而爲了這一杯花汁,這些少女們卻要在花開的時節裡每天如此忙碌着。這就是真正帝王家的生活嗎?望着珍珠眼圈下淡淡疲憊的青色,她心中無限感慨。
珍珠她們已經採完了所有的絲棉布,只剩下那些色澤暗淡的若霞花鋪陳在晶瑩潤澤的白玉石上,晶亮的石色愈發映的花兒們乾枯憔悴。小綠取出一隻小箕要將花兒殘敗的身軀掃落進去倒掉,卻被一雙如若霞花一般美麗和溫暖的手攔住了,“把它們給我吧!這一季最後一次的花瓣,我想要!”林嘉若微笑地看着小綠有些愕然的表情,將所有花兒從白玉石上輕輕兜進繡着銀荷的裙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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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用極普通的棉布,不是絲也不是綢,就只是用棉紗紡出的棉布,沒有絲那麼柔軟也沒有綢那麼光滑的棉布。林嘉若將一塊淡粉色的棉布鋪在她的小踏上,認真地一刀刀裁減,一針針縫合着。她要做一個枕頭送給澈,一個有着若霞花的顏色和香味,還有着一顆若霞花心的枕頭。
日薄西山,暗夜澈卻一直沒有回來。坐在光線漸暗的西窗下,林嘉若一直望着瓊樓前那半圓的月亮門。有些微惱,她第一次這麼盼着他回來,還特別給他準備了禮物,他卻遲遲不見蹤跡!心中忽然一動,她抱起粉嘟嘟,胖鼓鼓的小枕頭向樓下奔去。
往後園子去的路還是那麼幽靜,樹林裡偶有鳥鳴聲傳出。天光已經越來越暗,夜幕就要降臨。林嘉若抱着枕頭走在林間小路上漸漸害怕起來,如果暗夜澈不在草舍裡怎麼辦?天馬上就要黑了,她一個人有獨自回去的膽量嗎?已經走進了樹林深處,現在回頭也來不及在天黑前趕回瓊樓了。只能向前,草舍是離她最近可能有光明的地方。她一邊對自己剛纔的衝動後悔不已,一邊拎着心快步向草舍走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望着草舍黑乎乎的窗戶,林嘉若覺得自己就快要哭出來了,這該死的暗夜澈跑到哪裡去了,爲什麼不在草舍呢?現在她該怎麼辦?殺了她她也不敢一個人在黑暗中穿過身後的那片樹林,而在草舍周圍又根本沒有別的可以回去的路。
抱着散發着淡淡花香的若霞花枕,林嘉若坐在草舍的門檻上發着愁,她爲什麼要突發奇想地做什麼花枕送給暗夜澈呢?一定是今天起的太早導致的神精錯亂!她嘟着嘴望着懷中的枕頭,自言自語說:“枕頭啊枕頭,我今天辛辛苦苦把你做出來,就是爲了給自己晚上露宿在草舍門口用的嗎?”
“你怎麼會在這裡?”暗夜澈有些驚奇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
一定是神聽到了她的祈禱,林嘉若擡頭望向那一片依然絢目的銀色,眼睛忽然又澀又脹起來。
“暗夜澈!你...怎麼..現在纔來!你!...”才張口說話,她的淚就落了下來,喉嚨也抽噎着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林嘉若一邊用枕頭砸着暗夜澈,一邊用手背抹着臉上的淚。
暗夜澈微愣,隨後卻綻放出從未有過的溫暖笑容,他伸手將哭的一團糟的她攬入懷中,像哄小孩一樣輕聲安慰道:“好了,好了,我這不是來了麼!我知道你最怕天黑,我們先進屋去把燈點上好麼?”
林嘉若一面在他的緞衣上蹭着眼淚鼻涕,一面點着頭。
暗夜澈將草舍裡所有的燈都點亮,拉着林嘉若在一張小榻前坐下。林嘉若現在已經恢復了常態,因爲對自己剛纔的表現感到有些汗顏,她抱着枕頭望着桌上搖搖曳曳的燭火一言不發。
“爲什麼突然跑到草舍這邊來?”暗夜澈好奇地望着她懷裡那個粉嘟嘟的可疑物體。
林嘉若將枕頭往他懷裡一塞說:“爲了送你這個。”
“這...”暗夜澈皺着眉按了按花枕,又聞了聞說:“這是什麼?好像有若霞花的香氣呢!”
“這是用若霞花瓣做的枕頭,小綠她們要將這些幹掉的花瓣扔掉,被我要過來變廢爲寶了。”林嘉若有些得意地用手指戳着暗夜澈腿上的枕頭說:“你不是喜歡若霞花的香氣嗎?所以,我就想把它送給你最合適了。”
“你...特意爲我做的?”暗夜澈的眼眸亮了起來,笑意更加溫柔。
“啊?”林嘉若愣了一下,心裡有種抽筋的感覺,暗夜澈不會是誤會了她什麼吧?她純粹是因爲看到了脫離他魔爪的希望才一時興起做的枕頭,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啊!她可以向□□保證!“那個,其實也談不上什麼特意不特意的,只是廢物利用,廢物利用而已!”
暗夜澈好像沒有聽清她的話,像個孩子似的笑着將枕頭蒙在臉上,隔着面具和枕頭用悶悶的聲音說:“好暖,好香....”
林嘉若從未聽他用如此快樂的語氣說過話,也從未見過他有這樣充滿童氣的舉動,一時間,不管是臉上還是心上,表情皆是一片混亂。
暗夜澈將枕頭平放在小榻上,仰躺着枕在上面,“好舒服啊!”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似乎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
忽然他一把將坐在榻邊的林嘉若拉入懷中說:“琉璃,來!你和我一起枕在上面!”
“喂,喂!你做什麼?”林嘉若驚地拼命掙扎,今天是什麼日子啊,不但她搭錯了神精,暗夜澈也好像神精錯亂了!
“乖,別動,我只想你和我一起枕在這枕頭上聞花香...”暗夜澈不理會她的的掙扎,將她摟在懷中,一同躺在了榻上。
林嘉若掙扎了半天,發現以她的力氣想掙暗夜澈的鐵臂根本是不可能的。無奈,她只得儘量保持與他之間最大限度的距離側身躺着。
“琉璃...”暗夜澈的聲音很低很低。
“唔,做什麼?”枕頭真的很舒服,又軟又香,林嘉若在微薰的香氣中昏昏欲睡。
“能...抱我嗎?”暗夜澈的呼吸聲一下子急促起來。
“恩,好...”林嘉若迷迷糊糊地答着,正想伸手向他抱去,腦子裡一激靈,什麼?抱他?他是欠扁嗎?伸出的右手變成了一記下勾拳往暗夜澈的下巴上打去。
暗夜澈悶哼一聲,隨即抓住了她再次襲來的拳頭。
“暗夜澈!你不要以爲我什麼都必須聽你的,就想...哼!我可不是隨便的女孩子! ”林嘉若紅着臉氣沖沖地說,小拳頭拼命想掙脫暗夜澈的鉗制,再補上一記右鉤拳。
暗夜澈卻是沒有生氣,他幽幽地嘆了口氣,將她的粉拳按在胸口說:“我長這麼大,從來都沒有被親人抱過。在我很小的時候,母后就過世了,皇宮裡到處都是冷冰冰的,我雖是太子,但卻從來沒有得到過每個人都有的母親的疼愛。每每看見別的皇子穿着母妃親手爲他們縫製的衣衫,佩着母妃親手爲他們繡的香袋,我的心裡就好苦好澀...”
林嘉若的拳頭停在他的胸前,感覺到那裡如鼓韻般的跳動,人一下子僵在了那裡,暗夜澈他,他沒有媽媽...
“那你爸爸...不,那你父王呢?”
“父王他很忙,所以常常將我給忘了...我一個人被遺忘在金雕玉砌的宮殿裡,成了暗夜最尊貴卻最寂寞孤單的孩子。”
雖然隔着冰涼的面具,林嘉若卻似乎看到了那面具後面悲傷的臉。她的拳頭漸漸鬆開,手指輕輕撫上那銀色的面龐,柔聲說:“不要傷心,你父王他一定是愛你的,他這麼做也許只是想讓你成爲一個最堅強的皇子...而你母后,她一定會在另一個世界默默看着你,愛你。你,並不孤單...”
指尖有溼潤的感覺,林嘉若望着從暗夜澈眸中流出的淚,心中又驚訝又憐憫。他,暗夜澈竟然會流淚!
她摸索着想取下他臉上的面具爲他拭去臉上的淚痕,雙手卻觸摸到面具邊緣那光滑的皮膚時被牢牢扣住,望着他流淌着悲傷的眼神,她輕輕嘆息着終於伸出雙臂抱住了他。今夜,她摟在懷中的只是一個沒有親人關愛,孤單又可憐的孩子。
暗夜澈像嬰孩般蜷起身子偎在林嘉若懷中,她的下巴抵在他的前額上,他甚至可以透過冷冷的面具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她的領口處透出一縷縷馨香,這是他從未聞過的香味,比若霞花更溫暖,比月蘭花更清幽,比他所聞過的所有的花香都更沁人心脾,這是少女的體香。這一刻暗夜澈覺得自己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幸福,他滿足地將身體更近地貼向她。
林嘉若感覺到他向她貼近的身體,卻不能拒絕,她微微向前傾了些,將他完全抱在了懷中。隨着身體的傾動,她脖頸間掛着的水晶向領口處滑去,水晶折出銀白的光芒映上了暗夜澈緊閉的眼,他輕輕睜開眸子,注視着這沾染着她體香的寶石。水晶的光如同那夜的星光般閃爍明亮,最後卻煙滅在他如夜空般漆黑的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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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若醒來時,天已經大亮。暗夜澈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身離開了,淡粉色的枕頭上只留着幾根長長銀白色的發。伸手將那如銀絲般美麗的發繞在指尖上,他的頭髮爲什麼會是銀色的呢?轉過身,讓淡淡的陽光灑在手指上,那銀色彷彿透明瞭一般。就在她準備將手垂下的那一刻,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指尖上那一圈圈銀色的髮絲漸漸透出青色來,最後這些銀髮在林嘉若的手指上完全變成了黑亮的如緞的烏絲。
她的眉頭微皺,心中困惑不已,爲什麼這暗夜澈的銀髮會在她的手指上變回黑色呢?還有那具他始終不曾摘下的面具,這一切都隱藏着一個他怎樣的秘密?
畫案上鋪着一張墨跡尚未乾透的畫。林嘉若望着畫中那抱着淡粉色枕頭,一臉愁苦坐在草舍前的少女,禁不住笑了出來,原來昨天她在他的眼中就是這樣可憐的樣子啊!
看着畫,她又想到了初次到草舍來時看到的那張,那個和自己很像的少女倒底是誰呢?難道是暗夜澈曾經的心上人?又或者,那畫上的少女本就是她自己...?
窗外鳥兒一聲清脆的啼叫讓林嘉若從紛亂的思緒中清醒過來。唉,想這些做什麼?她不是應該趁暗夜澈心情好的時候催促他快快帶她離開暗夜去幽泗的嗎?對!她今天晚上就要問他,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帶她去幽泗?可不可以快一點?但願他看在枕頭的面子上,明天就可以帶她去。
草舍是皇宮裡難得的幽靜之地,屋後是一座山色如翡的竹山,屋的周圍是一片永遠開着這個季節裡最美麗花兒的花海,花海前是將塵世所有喧囂都隔在身外的深深樹林。
若霞花已經沒有了,另一種淡紫色的小花取代了它。在暗夜,也許是因爲缺乏日照的原因,所有花兒的顏色都是淡淡的。
坐在淡紫色的花海中,林嘉若忽然不想回瓊樓去,就這樣坐在這片清幽的花兒裡,讓淡淡的陽光灑在身上,自在又放鬆的心情,她來到暗夜後第一次有這樣愉快的感覺。
她抱着膝蓋,將頭貼在上面,時而閉上又眼,時而微微睜開向遠處眺望。
當她再次睜開雙眼向右面花海與竹山的交匯處望去時,遠遠的,一個青色的身影從她視線中掠過。
怎麼會有人?草舍不是暗夜澈的禁地嗎?連珍珠她們都不敢隨便進入的地方,怎麼會有人?難道是暗夜澈?又不太像,暗夜澈那一頭銀髮很容易就看出來了,這人身上卻沒有一點點銀色。
林嘉若略思索了一會,終於從花叢中站了起來,往那青色人影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