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遠客

兩個小包子一聽到“獎賞”這兩個字,兩雙耳朵齊齊豎起,紛紛請纓要抄寫經書作爲齊氏的生日禮物。

獎賞呀,要是換成糕點,那該有多少個呀。媛小包子吸吸口水,掰着手指數,彷彿糕點已經列隊向着她的嘴巴齊齊進發了。

得到兩個小包子的全力支持,原本就準備好的冉敏迅速拿出經書與紙箋。要抄的內容早已按兩人的識字程度分配好,剩餘他們不認識的部分就由冉敏自己抄寫。三人鋪開紙張,便各自抄寫起來。冉敏提醒兩人:“打起精神,要仔細,這紙可貴得很,寫錯了一張,一盤青梅糕便沒有了。”

冉媛小筆一揮,正準備一簇而蹴,聽到冉敏這句話,倒抽一口氣,硬生生停住了筆。文、兩這些銅臭的單位她不懂,吃得她上心的很。小心翼翼揭開一層紙,一筆一劃開始書寫,這可是一盤青梅糕呢,寫幾筆又停下來,數數紙張,“嗯,一、二、三,嘿嘿足有二十頁,不,二十盤青梅糕。”

她這邊吸口水,冉敏也懶得管她。她的關注點在亮哥兒寫的字上。冉敏選擇的是《佛說無量壽經》,一共一萬七千三百二十四個字,分給亮哥兒抄寫的是第六品,發大誓願第六,這是阿彌陀佛發的四十八個大願,整篇經文的重中之重。

亮哥兒低着頭,精緻的面容上一對鳳目專注而堅定,字體工整略帶筆鋒,是他將近四年勤奮練習的成果,冉敏滿意的點點頭,同樣鋪開紙張,書寫起來。

二月底,大雪封園,冉敏指揮僕婦將草繩與麻布包裹□□新種的果樹。珍娘站在門口朝她揮手,示意詹氏派丫頭紫月請她去上房。

事出有因,三月十六是祖母齊氏四十九歲的壽辰,東陽冉氏也來人祝壽,不日便將到來東津。

說是同族,其實早已出了五服,高祖父庶子那一支。自古嫡庶不同路,他們分家後舉家遷去南邊東陽,另起宗祠,自此與東津井水不犯河水。

冉敏曾祖父那一輩,東津冉氏守成,在仕途上持盈守成,一馬千里。而分支走得是商途,新朝大商多是負稅少的世家高官,平常商戶稅重難支,過得十分凋零。

去年冉家祭祖時,東陽冉氏不知從哪得的消息,也派人過來合祭。今年臘月初五,閤家託人送上節禮,機緣巧合知道三月十六是齊氏的壽辰便邀了貼子。伸手不打笑臉人,祖母索性發貼邀東陽冉氏來家中做客。

這只是表面,冉敏卻知道東陽是想借齊氏壽辰的機會重提合族的事。

上一世,這件事也曾經發生過,而且幾乎成形。關鍵的時候東陽冉氏出了樁醜事,才令祖父痛下決心,駁回東陽冉氏的要求。

冉敏並未接觸過東陽冉氏,那一世的她被隔離在賓客盈門、觥籌交錯的宴席外,獨舔喪母的傷口。所以這一世詹氏提出請她幫忙待客時,她有些意外。

詹氏笑道:“你也已九歲,冉氏女兒不似其它仕族女兒重詩書,德容言工,除卻首德,把工排至次位。比如你姑姑這個年紀便已開始跟着老太太學掌事。”

“按禮你也是時候學着處事。再則這些親戚,雖然你未見過,卻跟你與媛姐兒是同齡人。媛姐兒常抱怨炔哥兒只顧讀書,不同她玩耍,反而你同她更爲親厚。”

冉敏見詹氏面上無不悅,心知詹氏在逗弄她,也笑:“媛姐兒這是醋了,嬸孃說這話也該叫炔哥哥聽聽。”

“我纔想同他說,一整天躲在書房裡溫書,小小年紀比他父親還像書呆子。”

詹氏無奈搖搖頭,冉家家規長子留守祖屋侍奉雙親,所以夫君便是讀書讀的再好,也無法出仕。她知道丈夫對幼子寄望頗深,而這個兒子也不負父望,勤奮好學,將父親未完成的願望扛在自己身上。

冉敏笑問:“不知道東陽那邊來得是誰?什麼時候到?”

詹氏被她這麼一打斷,愁緒稍緩,“走得是水路,這幾日順風,所以早到幾日。大約五日後到,客房已經吩咐柯家的備好,只是青陽有兩個女客還須你照應。”

冉敏點頭:“也不難,如今亮哥兒一人住在東廂房,我直把西側廂房收拾出來便行。嬸孃,不如這幾天讓媛姐兒過來跟我睡,到時候冉家姐妹來了,也正好姐妹熱鬧熱鬧。”

詹氏與冉敏商量待客事宜,見她認真細心,不懂時便輕聲詢問,然後在薄子上仔細記好,有些細節不妥處,她便皺眉思索,等人說完便講講自己的建議,若是詹氏允了,她也不見喜色,詹氏不允,她形容淡然,中間不停的是手中之筆。

問她,她便面有羞澀,說:“麻姑教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是嬸孃第一次對我委以重任,我怕自己年紀小不紀事,有甚不周全的地方,用筆記下來,若是一時想不起來,翻看翻看,也是有據可依。”

詹氏覺得冉敏懂事,等她走後,同紫月嘆息:“這孩子叫人心疼的慌!看她這行事、這氣性,不知道將來哪個有福氣的人家裡得了去。”

紫月笑着替詹氏推拿,“姑娘還小呢!若是太太喜歡只管做媒讓舅太太娶回家。”

詹氏搖搖頭,“不配,這孩子配柳書可惜了。”

詹氏的孃家門戶只比冉家低些,詹氏的哥哥詹社官至青州剌史,詹氏的嫂子王氏脾氣暴,眼界頗高,在她眼裡或許只有郡主娘娘才配得上他家獨嫡。似冉敏這般喪母長女,只怕不等她開口,便會被她罵的狗血噴頭,她何必自討沒趣呢?

紫月頗有眼力界,一陣插科打諢混了這個話頭。

冉敏那邊卻在發愁,她不知道這次壽宴是機會還是陷阱。

按照上一世的經驗,顯然東津最後同東陽是背道而弛的,若是這樣,她對待東陽的女客便該疏離而客套。然而她看着興奮地在牀上翻滾地冉媛與努力繃着臉,酒窩卻越來越深的亮哥兒,卻陷入了糾結。

冉媛雙眼閃着星光:“姐姐,娘說有兩個姐姐要來陪媛姐兒玩耍,是真的嗎?”

冉敏轉頭看亮哥兒,他雖然裝作不在意,耳朵的方向卻分明向着她。微微一笑,“罷了,何必爲了未曾發生過的事而擔憂呢?隨他去吧。”若是她的疏離與客套令這兩萌包子不安,纔是得不嘗失。

“真的,媛姐兒願意把桔子糕分一些出來給那兩個姐姐嗎?”

“我願意分一塊給她們。”冉媛猶豫了半晌,心痛地給出了答案。

然而到那天,冉媛沒有兌現諾言,桔子糕被她藏起來,胖胖的小手將她不愛吃的什錦羹往前推推,裝作問心無愧的模樣。

冉敏並沒有注意到她這個舉動,她此時正沉寂在自己的驚愕中。在人羣之中,她看見了宋嘉繹,一個不該出現在此時的人。

她記得初見宋嘉繹是爲翟湛踐行之時,長亭邊美郎君折柳相贈,意氣揮發的少年郎接過柳枝插入前襟,舉杯與友道別。細雨斜風,長安垂柳夾道相依,郎君與少年的衣袂飄絕,薄霧之中彷彿雲中仙。郎君美目輕挑,輕聲問少年郎:“你的妻子,會爲你守嗎?”她當時身在側,卻清楚聽見他輕蔑的話語。

少年郎嗤笑一聲,翻身上馬,揚鞭而去,風中只留餘音:“不守着又能怎麼樣呢?只要我一日不死,她總不能棄了我。”

他說的對,冉敏不可能棄了他,她本就是一個棄子,無路可退,被扔給了翟湛。冉敏不怪翟湛,翟湛雖棄了她,卻也給了她最後一個生存之地,讓她過了四十年平淡安順的日子。

宋嘉繹比冉敏大六歲,容顏已初具其型,立在衆人中如一輪明月,紗月繚繞亦無法遮擋絕世容華。冉鬆心中讚歎,安排衆人入座,纔開始寒喧。

坐在客席右首是東陽冉氏現任族長,長房長子冉宣。這次借賀壽交好東津,便是長房首先提議。二房與三房並不贊同,認爲兩支族分宗已百年,認回宗族,只是重歸鳳尾,地位上也低東津一等,鳳尾哪有雞頭自在。他們在東陽做些小生意,自已自足,何而看別人的眼色。

兩邊閒聊半盞茶,冉鬆很快看出些門道。這次來給齊氏賀壽的只有東陽冉氏長房的人。很顯然,雖然冉宣曾暗示過合族的意願,然而在東陽冉氏,這個主意,並未得到族中一致認同。或許冉鬆這次來,還有借東津的權勢向東陽施壓的意思。

冉鬆心裡已有主張,不管冉宣怎麼遞話都不主動接過話頭。一盞茶過後,便打發東陽冉氏去休息。

冉敏低着頭領着冉氏長房的小姐妹回艾園。冉媛對這對粉雕玉琢的小姐妹很是喜歡,一路上嘰嘰喳喳,把藏在手袖裡的青梅糕也捨得貢獻出來。冉敏可沒她這麼沒心沒肺,總想安置好倆姐妹,去看看亮哥兒那邊的情景。

這次東陽冉氏也來了兩個嫡子,冉鬆將冉炔、亮哥兒都喚來陪客。冉宣拜見完老太爺,精神仍好的狠,見五個男孩都在身邊便向冉鬆提議考教幾個學業。東陽的兩個兒郎冉平、冉安時年十一歲、九歲,入學四年,冉炔入學三年半,均是摩拳擦掌,幾雙眼睛亮晶晶盯着冉宣,躍躍欲試。

幾個人中宋嘉繹年紀最大,見冉鬆望着自己問:“平時都讀什麼書?”便施禮回答道:“正在讀《論語》。”

冉宣解釋道:“繹哥兒是我妹婿之子,天姿聰穎,去歲剛進的茂才。”

宋嘉繹聽人誇淡定的很,道:“學生初讀《倫語》只有七歲,等到十歲過後,每日讀倫語,日日都有不同心得。所以學生每一日都會讀一遍論語。”

幾個學童紛紛點頭,唯獨亮哥兒卻不以爲然,嘟喃道:“我姐姐說‘心能轉境,即同如來’,一切唯心造,心有雜念,便會被外在虛幻不實的境相所迷幻。”

“例如同一份米飯,你飽時,食不下咽,覺得令人作嘔;你餓時,飢腸轆轆,便覺得珍饈佳餚也不外如是。故而物本是物,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

這句話本是冉敏教育亮哥兒不要偏食的話,被他照搬過來,不倫不類,意有所偏,你卻不能講他說的有錯,倒是令人哭笑不得。

幾個小孩還好,冉鬆與冉宣倒是一愣,亮哥兒才七歲,還未正式入學。一個還未正式入學的孩童竟然能講出這番頗具智慧的話語,令他們大感震驚。

宋嘉繹眯起雙眼,嘴角漾起一縷笑意。“亮哥兒,你姐姐可真聰明,懂得這麼多大道理。”

亮哥兒聽到姐姐被誇,滿腔自豪之情不言而喻,不知不覺完全陷入宋嘉繹的陷阱中。“那當然,我姐姐可聰明瞭。我的《三字經》、《增廣賢文》、《倫語》都是同她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