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沾滿血腥的落葉。
呼嘯而來,卻再也呼嘯不去。
五年前。
我二十歲。
離初遇沈南尋,易蒼,易逐惜,已過了五年。
在易蒼爲我而舉行的成人禮上,行刺我而來的譽齊刺客。
死的,卻是爲我擋下一擊的易蒼。
從頭到尾,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就在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落葉呼嘯裡,靜靜對視。
那張與易逐惜相似數分的俊顏躺在我的懷裡,嘴角那絲紅線,毫不留情地越來越刺眼。
這麼多年,其實我一直不知道,他想說的,究竟是什麼。
只有風,只有夜,只有周圍喧囂的兵器交疊聲與叫喊悶哼聲,充斥至無聲。
暮色。
三兩落葉劃過我倆視線交集的那一小塊空間,再不知飄向何處。
他看着我,帶着些許焦急。
再慢慢,退成純粹的平靜。
越來越閃動,卻也越來越安詳。
我不明白,只覺心焦。
而他就在最後那一陣狂嘯而起的秋風裡,勾起嘴角。
好似是明白了一個,這人間最大最難也最重要的道理。
我終於想開口說什麼,卻也終於什麼都沒說出來。
就這麼微微顫抖着看着這個舒心無比絢爛無比的笑容。
我擡頭。
懷裡這個即將消逝的生命,卻一點也不像眼前大片大片的落葉。
反而更像是落葉的後面,那同樣大片大片的秋空暮色。
柔靜的,燦爛的,恢弘的,稍縱即逝的博大與美麗。
他不說,我也至少明白一件事。
倘若他不死,我也會親手了結他。
因爲譽齊用的,是玄天蠱聖。
將中毒者作爲宿體,不斷吸收精氣內力而成長的傳說之物。
每次催動內力,便是喚醒玄天蠱聖一分,直到玄天蠱聖完全吸食宿體,換命而生。
宿體的身體,變成爲玄天蠱聖的外殼。
而玄天蠱聖最爲奇特之處,就在於他並不只是蠱蟲,而更是一把絕世兵器。
一旦長成,便成爲只由玄天蠱母,和以精血餵養玄天蠱母的當代譽齊國主操縱的人體兵器。
到底是不是真的,到底是什麼模樣,又有誰知道。
我只知道,只要有那麼點可能,易蒼,便絕不會允許自己,成爲被人操縱的傀儡。
那樣高傲的易蒼。
那樣耀眼的易蒼。
所幸還是不幸,易蒼,就這樣在我懷裡死去。
帶着由頸至腰的那一道新鮮恐怖的傷。
而我,連夜從他屍體裡導出了玄天蠱聖,裝入瓷瓶。
一旦決定,便可馬不停蹄。
火燒清溪澗,殺死沈南尋,故意放走易逐惜,再中途接回,送上皇位,一氣呵成。
只有如此,易逐惜才能因恨而代替易蒼坐上皇位,我,也纔有時間醞釀復仇。
“你以爲,爲何你可以這麼順利魚目混珠?你以爲,爲何連邢長堪都看出來,我卻無動於衷?你以爲,爲何我會在邢長堪在衆人面前揭穿你之前,一箭射穿他的喉?!”我鬆開鉗住他的手,站起來,居高臨下。
撕開隱忍謙卑恭順隨波逐流,**裸再不掩飾的張揚傲意。
“安排我代替易蒼的人,竟是你的手下……原來我的皇位,還是你送的……”易逐惜轉過頭,刀削般堅毅的側臉線條留下一道長長的陰影,僵硬地冷笑,“那你又何必繞那麼大圈子,又讓段空遊繼承龍翼殘黨。你自己來,整合力量與我對決,豈不快哉。”
“快哉。”我愈加快意,“我的力量早已整合待發,何必再去整合一羣烏合之衆?龍翼,傳說中最強的龍翼,也不過是我曾經手的玩具,破了敗了,就該丟了。”
“……還真是,無情的人。”易逐惜苦笑一聲。
“人生到此,不過遊戲一場。有人玩得認真,有人玩得執着,有人玩得無動於衷。陪我玩的人都不在了,也就沒有繼續玩下去的意思了。”
我說着,吐字清幽,平靜如同闡述真理的道人。
腦裡,卻不斷翻覆着一個已經不能稱之爲人的人,滴落着混濁的血漿,仍高昂着不屈的頭顱。
紅色交雜白色的血塊,叫人作嘔。
只有那雙眼,精芒地穿透人心。
突然,與我視線相交。
然後極輕微地,做了一種似乎是在笑的動作,竟是用嘶啞破碎的聲音運足真氣狂聲一吼:“逍遙去吧!!”
吼完,那頭,便耷拉下去。
再也擡不起來。
內心裡,便泛上與那當時如出一轍的急湍,翻涌不息。
滿目血腥。
段龍在最後一刻,仍是這樣不帶一絲責難不帶一絲後悔地對我吼了一句,逍遙去吧。
也於是,我再也不得逍遙。
有一些事情,即使揹負着罪惡揹負着未知的悔意也想去做,而此時如果有親最愛或者最倚重的人用最大的代價來讓你去做的時候,不是拋卻一切勇往無前,就是固步自封自斷羽翼,揹負起一切再也無法拋離。
而我也許只是運氣不好,成爲了後者。
兩年前秋露堡之變,纔會那樣不計後果地飲下玄天蠱聖,以謀借玄天蠱聖之威,做最後一搏。
斷絕一切後路,將自己,也當作踏腳石。
“至於真的碧裘珠,不必擔心,還在老地方……”我冷道,“在原本置放碧裘珠的底座裡面好好躺着。”
“你終是,放不下易蒼。”易逐惜道。
“你以爲,我是誰?”我已壓不下心頭澎湃,一時分不清聽見什麼說了什麼,只不可遏制地笑,擡額揚眉,“交還‘王座’之位,是不屑;想讓段空遊繼承龍翼,是無所謂;在唾手可得的時候送你皇位,是因爲,我根本不需要!”
易逐惜靜靜看着我,亦是傲然高揚的額。
只是眼裡,閃動得愈加厲害。
我,大笑一聲:“你以爲,我是誰?!”
挑眉譏諷地一甩袖,再也不理易逐惜作何回答,我轉身就走。
鄺實鄺洗終於站起來,作勢擒縛易逐惜。
卻突然聽見,一陣狂笑。
易逐惜的狂笑。
我從來沒聽過,那個總是計謀沉敏與我不相上下的易逐惜,竟會發出這樣絕望又決絕的笑聲。
我沉眸,身形只一滯,繼續前行。
“多可笑呢。”
這樣一句,沉沉緩緩。
易逐惜的聲音。
褪盡了哀思憂切的婉轉低吟。
穿透虛空般的蠱惑。
我竟是,不由停下腳步。
“我總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一些人……而那些人,也是無可救藥地愛上同一個人……那個人,卻無可救藥地,不是我。”
他的聲調,不哀怨不悲憤,甚至連傾訴的意味都沒有。
只是淡淡的嘲諷。
不知是對着誰。
輕得隨風即逝。
盤旋不去。
凝匯成更強的漩渦,將人心撕裂刺穿。
深深激盪。
這,可算告白?
於是那些莫名的執着與追逐,便有了新的也許更合理的答案。
多麼不可思議。
似乎有那些什麼埋藏太久而發暗發黃發黑無聲腐爛的東西,鑽在胸腔最幽深處蠢蠢欲動,吶然欲吼。
我擡頭,深呼吸。
再睜眼,又是不容迷惑的腳步。
很多事情,在你不知道的時候,也許就是沒有的。一旦有人告訴了你,也許,就突然有了。
而且越想,就越是那麼一回事了。
比如恩,比如仇,比如恨,比如愛。
易逐惜,我又該拿你怎麼辦。
比恩仇恨愛加在一起,還要難解難分的存在。
笑。
也許,便叫做。
——劫。
想罷,我垂眸微笑,已一路輕車熟路地穿過這個自己選定的山莊。所有僕從見我終於從那小院走出,都鬆了口氣地鞠躬致意,又都被我忽略在身後。
管家的身影,出現在小花園西邊的轉角,遠遠向我低頭示意。
經過他的身側,我淡淡說了句:“找個機會,讓段空遊帶着樑秋涼逃走。”
管家遲疑着看了我一眼,低頭。
“他不會讓樑秋涼再牽扯進來的。”我說着,已走出幾步,卻又停頓一步。
連自己也分不清是何心態地回頭,還未看到那扇隔簾便又迴轉過去,我淡淡道:“不要傷他。”
管家低頭:“……是。”
愈行愈遠,幾個轉折,便到了另一個小院前。
相比之下,顯然落寂許多。
推門而入,帶進一室明晃晃的光,映出裡頭那個明晃晃的笑容。
很不屑很百折不撓的那種笑容。
“喲。”他打了個招呼,
“看來精神不錯。”我笑,站定在他面前,“白綽。”
白綽有些艱難地勾勾嘴角,竟還有力氣擡起手對我伸出大拇指,誇讚一般。
連這樣一個極輕微的動作,也引動了一串沉鈍的鐵鏈拖曳聲。
嚴格說來,不能說是“一串”。
而是許多串鋼筋鐵索一同作響,會成了一聲。
白綽裸了上半的身體,卻還是很乾淨的。
彷彿只是張被無數無關緊要的線穿在當中的白紙。
不見血的傷,才往往最厲害。
我明白,他也明白。
“能否告知,爲何我一踏入這個山莊,就立即昏厥?”白綽幹濁的嗓音再次響起。
“即使不踏入,你也會昏睡個兩時辰的。”我道。
白綽一愣。
“可既然是白霜天的命令,你定是會來。”
“你怎知……”白綽微驚一頓,忽冷了臉色握拳道,“呵,原來霜天那封信,是你僞造的。”
說完,他竟是大笑:“告訴我此處可能爲易蒼與你的藏身之處,讓我先行刺探……既是你做的,那不論我來與不來,都會不知倒在何處好好睡一覺了吧。那信紙上,可是抹了‘迷蝶’?”
“不錯。”我揚眉笑。
“你可謂是,將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發揮到極致……”白綽似笑非笑。
“有時候,讓敵人放鬆警惕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訴他這裡有危險。”我道。
“……沒用的。”半晌,白綽不失精芒的臉上染上淡淡寂寞,低頭,這樣說了句。
我不語。
“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麼……”白綽擡起臉來,仍然是那激烈軒昂的笑意,“易生,你不會忘的,就是與你生死至交的他,將你逼得自投青瀏江!”
我瞳孔一縮,氣息,沉了下去。
“不過,如果只有離開,才能讓他這樣想着念着,這麼多年一直執意尋回,可能,也不是件壞事。”白綽靜靜說着,盯着我,“不過,若拿我來威脅霜天,只會叫你失望。”
我看着白綽,不帶表情地看着。
若是他人聽來,這句話,不過只是幾乎所有人爲了保護他人都會說的話。
但聽的人,是我。
是這個以生命嘗試過白霜天的狠絕的人。
還能,說些什麼呢。
我便,輕笑一聲,轉身。
“喂。”白綽在我身後道。
我停下,並不回頭。
“那片蘆葦,還是很漂亮……他一直,爲你留着。”
我聽完,良久,緩緩點了點頭。
“三人一起在裡頭奔跑的機會,再也沒有了吧。”他說着,輕笑一聲。
我沒有說話。
徑直邁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