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站在一邊久未出聲的寧子仲驚慌上前, 伸手扶住了即將倒下的姜弘,他臉色煞白,毫無血色, 鮮血從鼻孔蔓延而下, 觸目驚心。
這是怎麼回事?方纔明明好好的, 還有說有笑, 怎麼說發病就發病了?
“怎麼會這樣?好好的……怎麼會這樣?”我下意識地伸手用袖子替他擦血, 卻被他一把抓住,“別擦,我不想弄髒屏屏的衣裳。”我心下一顫, 只能感覺到冰涼。
“你說你只是偶爾咯血,如今怎會流鼻血, 你的病又嚴重了是不是?姜醫師呢?他還沒想出醫治你的法子麼?”看他這樣, 我心裡竟是着急了起來, 甚至有些害怕。
“沒用了,已經沒用了……”他的氣息越來越弱, 經不過一陣風吹過。
沒用,什麼叫沒用,此時此刻我竟是恨透了這個奴隸社會,若是放在21世紀,早就能查出他的病症, 早就能治療了!可偏偏……
“主公, 下官帶您回宮!”
“嗯, 這事怕是瞞不住了, 屆時朝中必定大亂, 屏屏……我之前說過的話你要好好想想……我怕時間不多了……”他斷斷續續地說。
我明白他想說什麼,他之所以這麼說只怕是預料到了自己大勢將去, 而到那時,彌兒也必定會有危險,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須作出決定,把彌兒順利送到楚國。
可我該怎麼做……是不是該把真相告訴彌兒?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會怎麼想自己?
還有他孃親,居然狠心將他毒啞,他知道後能否接受這個現實?
一瞬間,無從下手,卻還是答應了姜弘。
姜弘被寧子仲帶走後,涼亭便只剩下我、彌兒還有小鳳三人。小鳳只知道姜弘身體不適,其餘的並不知情,而彌兒,卻是一無所知。
我看向彌兒,只見他怔愣着,不發一語,想必還沒搞清楚狀況。
“彌兒,你舅舅他病了,很嚴重的病。”到了這個時候,該說的還是要說的。
“病了好,病了他就不回來威脅我了。”
對於這樣的反應既出乎我的意料,又令人氣憤,“你說什麼?你把剛纔的話再說一遍!”
“姐姐爲何如此緊張他?不就是流了幾滴血,也許就是裝病來嚇唬咱們的,就想……”
“啪!”
“姐姐……”他愣了,我也愣了,“你居然爲了那個人打彌兒……”
我看着他捂着自己的左臉,吃驚,不解,難過,還有痛……再看自己的巴掌,竟也有些疼,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沒錯,打他的同時我也痛了,可是沒辦法,他說的那些話實在太混賬,與我印象中乖巧的模樣大相徑庭。
然而打了之後又後悔了,“彌兒,我……”
“姐姐不再疼彌兒了是不是?”他受傷的表情直教人心疼。
“不是,彌兒,你聽我說,剛纔是你說得太過分,所以我一時氣憤才動手。”
“太過分?有他過分麼?有他對我那樣過分麼?”
“不是,彌兒,你誤會了,你舅舅他,其實他是真的病了,他故意隱瞞了你,不,應該說,除了親信,他隱瞞了所有人。”
“好,就算他真的病了,可他仍未放棄將我送往楚國做質子。”
“送你去楚國是爲了保護你!”
“保護我?”
我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姐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抓着我肩膀,晃得厲害。
事到如今,有些事想瞞也瞞不住,“你隨我回屋,我慢慢告訴你,小鳳,你忙一天也累了,讓下人收拾下,回屋休息吧。”向小鳳交代完後,便拉着彌兒回了屋。
……
半個時辰後,我把事情的原委與他說透,而他的反應出奇的平靜,令人隱隱不安。
“彌兒。”我喊了聲。
“……”他沉默。
“彌兒?”我走近他,“說句話,別嚇姐姐。”我推了推他。
驀地,他擡起了頭,“姐姐呢?”
“嗯?”他突然問我,我卻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姐姐是如何看彌兒的?”
“什麼?”
“姐姐是不是也覺得彌兒是孽種?”
我一愣,繼而又道:“說什麼胡話,不管你是如何出生的,親生父母是誰,在姐姐心中,彌兒就是彌兒。”
“真的?”
“嗯,比珍珠還真!”
“那就好。”
那就好?這算什麼回答?
“姐姐,你不會離開彌兒的對不對?”
會不會離開其實我也不敢保證,倘若真要送他去楚國,或許我就不能陪着他了。
“姐姐不會離開彌兒的對不對?”
“嗯,不離開。”我想,我又要騙他一次了。
“真好!啊!”他笑逐顏開,不料扯痛了臉頰,許是我那一巴掌扇得太重了。
“怎麼樣?要不要緊?都怪我下手太重,你別動,我去拿煮雞蛋給你敷敷。”說着,我轉身而走。
*
在那之後的半個月,姜弘再未出現過,彌兒也接受了自己的身世,我曾驚訝過,卻沒有全部放在心上,想想也是,那都是上一輩的恩怨,與他們無關。
姜弘沒出現,卻把我接進了宮。
不知是病拖得太久,還是發病太快,這時的他幾乎已經下不了牀,只能躺在牀上,隔着窗子看外面。
我看着心酸,萬沒有想到當年沒心沒肺的小弘如今成了這般模樣。
“奴家見過主公。”我上前行禮道。
“這裡沒人,屏屏不必拘禮,我倒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聽你喚我一聲‘小弘’。”他的聲音有些虛弱,笑容卻很真誠。
我張了張嘴,如他所願,“小弘。”
“真好。”
“你叫我來可是爲了彌兒?”
他緩緩點了點頭。
“我已經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他了,他很平靜,也……接受了你。”
“嗯,謝謝……”
他閉上了眼睛,我一慌,忙叫道:“小弘!”
“你想回楚國麼?”見他說話,我又鬆了口氣,“不想。”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還沒忘記他。”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還沒忘記他,你不想回楚國,只是怕自己見到了他仍是無法自拔。”
“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不知爲何,我心裡竟有一絲慌亂,不可能,不想回去只是厭倦了那個地方,與那個人無關,絕對無關!
“可你終究會回去的。”
“別說了,你好好休息吧。”不想繼續談下去,總覺得他有些自以爲是,不該替我作出決定,我心裡怎麼想的自己清楚。
什麼叫終究要回去的?就算打死我,我也不回去!
“屏屏,夕陽了,你扶我出去走走吧。”他看着窗外,很是嚮往。
“我去替你拿件袍子。”雖說是五月裡,天氣悶熱,可我怕起風,他如今當真是弱不禁風了。
走了沒幾步便停了下來,扶他坐在石凳上。
他仰望着西邊的天空,紅豔豔,落霞滿天。
“白色的槐花映着紅豔的落霞,從小到大,不曾變過。”原來他不只是在看落霞,也在看寢殿前的那棵槐花樹。
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綴滿樹枝,風一吹,芳香怡人。
“起風了,我扶你回屋吧。”
“屏屏。”
“嗯?”
“明日再來陪我看落霞吧。”
“嗯。”
*
翌日,我如約而至,不同於前一日,他的精神好了許多,竟能自己走路了,我想着是不是姜醫師找到了醫治他的法子。
“屏屏,你來啦。”他仍是笑着看我,沒心沒肺,像極了一個孩子,若不是在宮裡,還以爲是彌兒在對我笑。
相處久了,發現彌兒與他五官頗爲相似,不愧是兄弟兩人。
“瞧你今日精神這般好,是不是找到醫治的法子了?”我欣喜地走上前。
“尚未清楚,不過早晨喝了一劑湯藥,精神確實好上許多,想必是有些效果的。”
“既然有效果,記得按時喝,早些好起來,也好照顧彌兒。”
“嗯。”
“今日天氣好,我扶你出去走走。”
“你瞧我這樣,還需要人來扶麼?”他伸開手以示自己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我見他確實站得穩,便依了他。
說是出去走走,更像是由他帶着我參觀各式各樣的宮殿,每到一處便與我講講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而絕大多數都是他兒時的回憶。
每一個回憶他都說得眉飛色舞,好似回到那個年代,卻唯獨不與我細說那棵槐花樹與落霞之間的故事。
我覺得奇怪,看得出他十分在意那棵槐花樹,可爲何不願多說呢?
“屏屏,又是夕陽了。”
“嗯。”不知不覺,陪他走了這麼久,又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
“落霞很美對不對?”他在石凳邊坐了下來,擡頭看向西方,火紅的太陽掛在天邊,把白雲染成了緋紅,好似少女嬌羞的臉龐。
“嗯,很美。”
“那這槐花樹呢?”
“也很美,雖然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但是當兩種景物遇到同一時間交相輝映時,那就是最美的時候。”我如是感嘆。
“的確,那時候是最美的。”
那時候?什麼時候?難道現在不美麼?我有些不明白。
“屏屏,我有些餓了。”
“我去給你拿些糕點來。”
“寢殿裡還有些蜜餌。”
蜜餌,原來他也喜歡吃。
“好,你等一下,我去去就來。”說着,我轉身就走,可是才走了幾步,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他單手支撐着頭,看着西邊。
我想我是多心了,他好好的坐在那兒,沒什麼事的。
然而,當我端着蜜餌出來時,瞬息萬變。
風吹槐花落,夕陽西下,一串潔白的槐花正巧落入他置於腿間的手上,染了紅。
再次咯血便是生命消逝的時候。
他仍是撐着頭,笑得安詳,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小弘,蜜餌放在這兒,醒來別忘了吃,五月裡蛇蟲鼠蟻多,別讓螞蟻搬走了。”我把那一小碟蜜餌放在他手邊,“吃完了記得告訴我槐花和落霞的故事。”
我很好奇,想着有一天他能講給我聽,可是講給我聽的卻不再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