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伊春把小船推進水草中間,猛一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小南瓜蹲在樹叢中低聲道:“姐姐你也要躲好,我聽主子說過,晏門因爲減蘭山莊的事情辦的不漂亮,湘西這塊地方就沒站穩腳跟,最近一直思量着從周邊地方下手呢。郴州這邊就是他們第一塊踏腳石,所以巨夏幫才那麼驚慌失措,不惜花大價錢求高人相助,找來主子替他們先頂着。這次來的要是晏門的人,你千萬得小心。”

伊春沒有說話。

山岩對面已經有火光雄起,叫嚷聲絡繹不絕,大約是殺了巨夏幫一個措手不及。

小南瓜又說:“這樣也好,巨夏幫被滅,楊公子的仇也等於報啦,姐姐也不用一個女孩子辛苦行走江湖,多危險吶。”

他等了半天,還不見伊春吱聲,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她眼怔怔地看着遠方騰起的火光濃煙,神情奇異,竟好似看得目不轉睛。

他有些心驚,低聲道:“姐姐?”

伊春喃喃道:“到最後,我還是沒能爲他做哪怕一件事。”

她說的是楊慎。

小南瓜雖然不服氣她心裡嘴裡總是楊慎楊慎,楊慎沒一點比得上自家主子,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再說什麼也沒意義。

而且,她眼裡有淚光在晃。

他趕緊說個笑話:“楊公子在黃泉路上遇到巨夏幫的人,肯定會把他們從奈何橋上推下去,那場景自然有趣的很。”

伊春淡淡一笑,方纔的悲慼之色一掃而空,輕聲道:“他現在和家人團聚,不會再想着報仇的事啦。”

“就是就是,楊公子聰明的很,指不定在地府裡混個大官做做,回頭大家一場相見,還能指望他開個後門……”

小南瓜信口胡說八道。

正說得口沫橫飛,伊春一把將他腦袋按下去:“噤聲!”

山岩後面繞出四五個黑衣人,提着明晃晃的刀劍,上面血跡斑斑。他們走得並不快,四處張望,小心用武器把地上長草樹叢撥開,查看有沒有人藏匿其中。

伊春抱住小南瓜,一點一點蹭着後退,無聲無息地潛入東江湖,把身體藏在小船後面。

一個黑衣人粗粗過來看了一眼,便回頭道:“這邊是湖了,應當沒人。”

又有人在後面說:“仔細些!莫叫半個巨夏幫的人跑出去,不然二少和墨公子必然要發怒的。”

那人“呸”了一聲:“二少發話咱自然聽!那姓墨的是什麼東西?也敢爬到人頭上去!先前仗着有減蘭山莊,被少爺養得像條狗,哪裡還有人樣!如今山莊沒啦,又腆着臉上來巴結,平日裡在咱們面前作威作福的,誰瞧得起他!照我說,二少心太軟,這種人渣早該和他那窩囊老爹一起被砍成兩截!”

伊春的手情不自禁一抖,幾乎要抓不住小南瓜。

耳邊又聽得一人大叫:“這裡有船!”

緊跟着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奔來,她猛吸一口氣,整個人都潛進水底去,上面說話的聲音便模模糊糊再也聽不清了。

船被人敲了兩下,又被推開,幾個人趴在水面觀察了一陣,沒看出什麼端倪,只當是巨夏幫留着做逃生用的船隻,把裡面的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這才說說笑笑的走遠了。

伊春飛快浮出水面,把小南瓜先往船上一丟,自己也跟着翻身上船,低聲道:“我們要趕緊離開這裡!”

小南瓜擰着袖子上的水滴,咕噥道:“還真是晏門的人!主子在這種節骨眼怎麼會突然離開?真是奇怪也哉……”

伊春一言不發地搖着船槳,小船逆風緩緩漂離兜率島,剛行沒多遠,忽見又有一羣黑衣人從山岩後奔出,打頭那人一身勁裝,眉目俊朗,居然是許久未見的墨雲卿。

小南瓜見勢不好,一骨碌滾進船艙裡打死也不出來了。

伊春丟下船槳,也翻身鑽進去,擡頭只見墨雲卿看着她愣了愣,跟着別過腦袋,似是打算裝作沒看見,一面還對身後的黑衣人淡道:“這裡有人查過了,沒什麼可疑人物,去前面看看吧。”

她心中微微一鬆:此人到底還是有些良心。

奈何黑衣人們大約都不太服氣他,馬上有人指着船大叫:“那裡有船!巨夏幫的人逃跑了!”

墨雲卿說:“那不是巨夏幫的,是我安排在湖對岸的部下,替我送東西來了。”

他如此遮掩,伊春只好蒙着臉又把船劃回岸邊,隨便用破布包了個包裹,神色複雜地遞給他,裝作傳遞消息的模樣。

墨雲卿垂頭接過包裹,忽然低聲道:“快離開!”

伊春看他一眼,也不知該說什麼,在黑衣人們懷疑的目光中緩緩再次把船劃遠。

小船逆風而行,走得特別慢,繞過山岩,便能見到林中大火瀰漫,岸邊擺滿了屍體,一排排放得整整齊齊,應當就是巨夏幫的人。

晏門擴展勢力,大多用迂迴隱蔽的法子,像這樣明目張膽大開殺戒還是頭一次。

小南瓜很少見這麼殘忍血腥的場面,臉色發白,輕輕說道:“幸好主子先走了,真要正面交鋒……也不能和這些瘋子一起!”

伊春默默點頭,江湖利益紛爭,身在其中並無自覺,在旁人看來,豈不等於一羣瘋狗在亂咬。

她也曾想過幫楊慎實現報仇的心願,可如今見到巨夏幫那些人的屍體一排排堆放着,被黑衣人點火來燒,濃煙沖天,心中難免有點發寒。

那裡面總有無辜的人,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他們的孩子會像楊慎一樣,一瞬間失去父母,從此陷入無盡的痛苦裡。

小南瓜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姐姐!那邊有一艘大船過來了!”

伊春轉過頭,便見湖面上遠遠駛來一艘大船,揚帆順風而行,像飛箭一樣破浪前進。

她急忙把小船讓到一旁,奈何一個逆風一個順風,小船剛掉個頭,大船已經快到眼前。

船頭有人朗聲叫道:“前面的,停下來!亮出令牌纔可渡江!”

伊春彷彿沒聽見,硬是把小船掉個頭,奮力朝對岸劃。小南瓜一邊猛力揮動船槳,一面急叫:“姐姐!只怕來不及!”

她回頭望去,忽見大船上站了一個人,黑色大氅,頭頂壓着斗笠,身量英武。

殷三叔。

他也是一眼就見到了伊春,猛然一愣,跟着立即揮手:“攔住那艘漁船!放箭!快放箭!”

小南瓜急得哽咽了:“姐姐!想不到是咱倆死在一處!黃泉路上有姐姐作伴雖然也不錯,但主子必然要在陽間咒我把你拐跑!”

伊春拔出腰間佩劍,起身站在船尾,低聲道:“你什麼也別管,往前劃!”

他要管也管不了哇!

箭矢如雨一般射過來,伊春揮劍一一斬落在地,小南瓜頭也不敢回,只能聽見鐵箭掉在船板上的聲音,掉一下他的心就跟着緊一下,都快從喉嚨裡蹦出來了。

忽聽她輕輕“啊”了一聲,小南瓜大叫:“姐姐你別死啊!千萬別死!一定撐着!”

伊春按住肋間的擦傷,那裡火辣辣的疼痛,鮮血很快就把手掌給染溼了。

擡頭望着殷三叔,他斗笠壓得很低,看不見表情。在他身後身前有許多人拉滿了弓對準他們顫巍巍的小漁船,鐵箭的寒光令人悚然。

他說:“葛伊春,停下來,我看到你了。”

伊春身上滿是冷汗,把劍緊緊一握,忽然回頭低聲道:“小南瓜,你會鳧水嗎?從這裡一個人游到對岸成不成?”

小南瓜連連搖頭:“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我纔不要一個人逃命!”

她吸了一口氣,聲音更低:“你能鳧水的話,記着,把這東西帶走,除了你主子別讓任何人碰它!”

說罷悄悄解下背後揹着的斬春劍,丟到他腳邊。

“和舒雋在蘇州等我!如果羊腎忌日我還沒去,就不必再等,把斬春劍折斷在羊腎墓前,送他做禮物吧!”

小南瓜一把抓起斬春劍,來不及向她解釋鐵劍是沒辦法折斷的。

他也知道,兩個人都留下就是死路一條。

他抱着斬春劍無聲無息翻進湖裡,抓着船檐忍不住哭了一聲。

伊春輕道:“拜託你們了!”

殷三叔見漁船停了下來,伊春站在船尾動也不動,按着肋間傷口,似乎疼痛難忍,便道:“總算有些自知之明!”

伊春放下手,擡頭朝他古怪地一笑,並不說話。

早有黑衣人把漁船套住架上繩梯,將她手上的鐵劍奪下,恭恭敬敬地捧給殷三叔。

他拿着鐵劍粗粗一看,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斬春劍呢?”

伊春嘿嘿笑了一聲:“晏於非不是聰明絕頂麼,怎會猜不到斬春在哪裡。”

殷三叔陰沉地看着她,半晌,揮了揮手:“把她帶走。下通緝令,找方纔與她同船的那個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