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伊春被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一路只感覺顛簸流離,似乎一會兒是水路一會兒是馬車,偶爾還能聽見殷三叔和墨雲卿低聲說話,只是聽不真切。

憑着直覺,她知道是離開了巨夏幫,但具體朝哪個方向,卻摸不着頭腦。

所幸人雖然被捆着,卻沒有什麼刑罰來對付她,殷三叔甚至找了個女子替她肋下傷口敷藥包紮,一日三餐也並沒缺少。

又因蒙着眼,看不見天黑天亮,只能靠猜的來算日子。

大抵在她算到第五天的時候,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她被人拽出馬車,跌跌撞撞朝前走。

殷三叔在和什麼人說話,她隱約聽見“少爺暫時未歸”之類的話,想必晏於非人還不在這裡。

殷三叔說了一句:“把她關去地牢,先莫用刑,好生照料,留一條命等少爺回來。”

伊春就這麼被送進了地牢。

臉上的黑布被扯掉,突如其來的光線雖然暗淡,卻也讓她眯起眼睛不太適應。

兩個黑衣人把繩子換成了手腳拷,腳銬上還墜着一顆腦袋大的鐵球,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拖着顆鐵球逃跑。

“這……姑娘先住着,短了什麼就說。”

因着殷三叔態度曖昧,手下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待她合適,倒是意外的和氣起來,還把她那間牢房裡的稻草換成了新曬過的,又鬆又軟,上面甚至鋪了厚厚的一牀被褥。

伊春站在地牢裡左看右看,最後坐在褥子上不動了。

地牢裡光線暗淡,只有她這間牢房對面牆上點了火把,讓她看得清東西,隔壁幾個室友就沒這麼好運氣了。

濃厚的黑暗裡什麼聲音都有,哭泣聲,喃喃低語聲,喘息聲,偶爾還會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吼叫,令人毛骨悚然。

伊春把手枕在腦袋下面,仰頭看牆壁上那個透氣的小孔,比拳頭也大不了多少,外面卻是一片澄澈藍天。

小南瓜這會兒應當找到舒雋了,依舒雋那麼伶俐的性子,必然知道她是被殷三叔帶走的,這裡是晏門的地盤,要闖進來救她根本是自尋死路。

所以按照舒雋的一貫作風,他必定不會來救,肯定已經和小南瓜前往蘇州等她了。

她得想辦法出去才行。

正想着逃走的法子,外面的大門又被人打開,有人進來送飯。

走到她隔壁的牢房,卻不像其他人一樣把碗碟丟在門口,而是打開牢房門把飯菜送進去。

火光一亮,隔壁牢房的情形頓時看了個清楚,伊春的心猛然一跳,一下從褥子上坐了起來。

牆上拴着一個瘦弱見骨的身體,是個女孩子,頭髮糾結凌亂把臉遮去大半。

有兩條銅絲穿過她的琵琶骨,將她釘在牆上,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送飯的部下抓起她的下巴,胡亂塞了兩口白飯去她嘴裡,不等她吃完又塞菜,湯湯水水撒了一地,比她吃下去的還多些。

雖然她的臉扭曲不堪,但伊春還是看清了。

是寧寧。

一個食盒丟進她的牢房,那人聲音很客氣:“吃飯吧,葛姑娘。吃完把盒子放在門口就行。”

寧寧忽然一動,大約是被“葛姑娘”三個字驚住了。

她艱難地把頭扭過來,枯瘦的臉,只有那雙眸子還是極亮,像暗夜星子。

盯着伊春看了半天,她忽然笑一聲,聲音粗啞:“你是來替他報仇的?”

伊春沒說話,慢慢轉過身,不再看她。

寧寧卻很高興,說:“沒錯,是我殺了他。本來他不該死的,你們倆過神仙眷侶一樣的日子,而且他心裡只有你一個,比狗還忠誠。怎麼樣,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我讓那巨人把他殺掉的,一斧子差點把他劈成兩半,他活着的時候對我那麼居高臨下的,死的時候還不是很狼狽,跪在我腳底!血一直流成……”

話沒說完,伊春把勺子用力擲出砸在她臉上,寧寧登時血流披面。

“閉嘴。”伊春只說了兩個字。

寧寧還在笑,聲音變得輕柔:“我沒做錯,一點也沒錯,他死了最好。反正無論如何,最後一無所有的人總是我,叫我眼睜睜看着他活得快活,怎麼可能……現在好啦,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不用看着他和你在一起那麼礙眼,我心裡好痛快,好舒服。”

伊春不再搭理她,無論她說什麼,她都像沒有聽見。

寧寧終於笑不動了,她喘着氣,低聲道:“你來替他報仇吧!把我殺了,你就能解恨!來把我殺了吧!”

伊春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淡道:“我不殺你,一會弄髒我的手,二你看上去好像比死了還要痛苦些。”

那一天,寧寧的尖叫聲足足響了一個多時辰,最後是被人一鞭子抽暈的。

那人還和她解釋:“這女的不聽話,少爺把她關在地牢要她反省,她卻三番四次要逃走,殷三叔就把她琵琶骨穿了。前兩天她爹好像又過世了,所以有些瘋瘋癲癲的,葛姑娘不要理她就行。”

伊春看着她傷痕累累的臉,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潭州救她的情形。

那時候楊慎也在的,是他先發現寧寧,只說一句:是不是死人?

後來因爲發現她有呼吸,所以他便回頭看着她,問:救不救?

她回答的很乾脆:救!

從那一刻開始,微妙的際遇便無法改變了。

伊春覺得自己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一刻也待不下去。

到了挨晚時分,終於有人來替她解開手腳拷,重新用繩子把雙手捆好,蒙上黑布,將她帶出地牢。

一路穿堂過院,夜風帶來桂花的香氣,還有池塘特有的青澀腥氣,將地牢裡的血腥一衝而淨。

對面響起晏於非低柔的聲音:“把她放開,然後退下。”

面前是一個庭院,種着桂花樹,桂花樹旁有一方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月色正映在其中,清清溶溶。

晏於非就站在桂花樹下,白衣磊落,比月色還要溫潤三分。

他淡淡看一眼伊春,指指面前的石桌椅:“坐。”

伊春大方地過去坐下,靜靜看着他的眼睛,並沒有任何異樣神情。

他斟滿一杯清茶,送到她面前:“你比我想象的要冷靜。”

伊春沒回答。

原以爲這魯莽的姑娘會尖叫着撲上來把他撕成碎片,或者在牢裡把寧寧殺死解氣。殷三叔故意把她安排在寧寧隔壁的牢房,大抵還是希望殺死楊慎的黑鍋不要讓晏門來背。

殷三叔對葛伊春其實相當欣賞,雖然他嘴上不說,但舉動能看出他還是想拉攏她的。

原本他不太明白殷三叔的執着,葛伊春雖然天分高武藝好,但並不是聰明人,也沒什麼性格上的弱點可以被人抓住要害收爲己有。這種人是上位者最不喜歡的類型,魯莽且不好管教。

晏於非一心想拉攏的本是楊慎。

可是楊慎卻死在他一個小小失誤上,他忽略了一個女人爲了感情能瘋狂到什麼地步。

那天回到客棧,見到滿身浴血的葛伊春,他以爲又要出現一個瘋狂女子,索性殺了乾淨。沒想到舒雋出來攪局,把人給救走。

之後晏門派人趕到減蘭山莊,斬春劍已經被葛伊春帶走,大半年不知所蹤。

辛辛苦苦在湘西建立的勢力開始瓦解,大小幫派認爲是晏門逼死了斬春劍繼承人,打算私藏斬春劍,****一個接着一個。

他不得不暫時放着湘西不管,先從周邊入手,將湘地周邊地區收入晏門,把湘西孤立出來,最後纔好一刀切割。

世上的事往往很巧,譬如晏於非以前只知道楊慎身負血海深仇,仇人是誰卻沒仔細調查過。

直到楊慎身死,遺憾之餘將他身世翻了個仔細,才發現仇人是郴州巨夏幫。

湘南郴州,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突破口了。

“葛姑娘,你會出現在兜率島,是想替楊少俠報家人之仇。巨夏幫現已全滅,楊少俠揹負的血海深仇,也總算有個了結了,他在九泉之下得知,必然欣慰。”

晏於非聲音柔和。

伊春定定看着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我不認爲他會欣慰,因爲他的血海深仇被晏門拿來做開拓勢力的藉口!你不要和我說羊腎是被寧寧殺死與晏門無關這種話,他是被你們逼死的,死了之後還要被你們把身世拿來大做文章。是你,你會欣慰嗎?”

滅了巨夏幫,在湘西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利用楊慎的血海深仇來造勢,打出晏門光明磊落的招牌——看!其實逼死楊慎的是巨夏幫!他們犯下滔天罪行,所以晏門替天行道斬奸除惡。你葛伊春再不聽話把斬春劍交出來,便是不識好歹,暗藏私心。

“無恥!”伊春第一次露出痛恨而且鄙夷的眼神,毫不避諱地與他對望。

晏於非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錯了,他先前對她的評價錯了。

她並不是魯莽且不好管教,她的眼睛太清明,常用的煽動伎倆在她面前一點用也沒有,一眼就能看穿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晏於非突然明白爲什麼殷三叔想拉攏她,這種人與晏門處於敵對狀態會很麻煩,很麻煩。

她是關不住的鳥,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會把別人感染。

無欲則剛。

“葛姑娘,請慎言。”他低聲說,可是語調裡有掩飾不住的濃厚殺意——得殺了她,不能留。

可是斬春劍還不知下落,此刻就殺了她,湘西一帶更會混亂不堪,門主那裡已經發了許多信件,指責他減蘭山莊的事沒辦好。

用重壓的手段當然可以,全都殺了,這樣就是最好的封口。

但這樣就等於向她認輸,承認晏門卑鄙無恥。

伊春淡道:“我只是說實話而已,你殺了我,只能證明你心虛,容不得真話。”

晏於非感到莫名的煩躁,月光下她的影子好像和許多年前某個人重疊在一起,都是讓人羨慕的直率灑脫性子,不由自主便會被吸引過去。

小叔爲了征服這種人,失去自己的命。

他不能走這一步,可她分明挑起了強烈的征服欲,竟是抑制不住的,要和她賭一把,要把桀驁不馴的鷹馴服成金絲雀,要她明白自己幾斤幾兩。

殺了她!他的理智這樣警告。

晏於非袖子一揚,滾燙的茶壺便朝伊春臉上翻去,熱水潑在她衣服上。隨着熱水飛過去的,還有兩枚帶毒的銀針。

她腰肢細軟,硬生生翻倒下去,好險讓過了暗器,手頭卻沒有武器反擊,忽然想到舒雋說什麼東西都可以拿來當武器,只要保命第一。

眼瞅不遠處有一根樹枝,她一腳把石桌踢翻了,茶杯飛起來又砸碎在地上,把晏於非阻了一瞬。

就這麼一瞬間,伊春就地滾過去,抓起樹枝反手便刺,脖子上忽然一涼,是他用匕首抵住了。

而他的左手脈門亦被樹枝點着,倘若她手裡握的是劍,只怕左手會被她齊腕切斷。

呼啦啦,一羣躲在暗處的黑衣人一擁而上,把伊春團團圍住。

晏於非與她對望良久,終於感覺到手腕上的刺痛,只怕還是傷到了骨頭。

因着疼痛,心裡莫名翻騰的煩躁漸漸平息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悔今日衝動,眼下的情況殺了她纔是下下策,先留她一條命纔對。

他把匕首收回袖子裡,轉過身,聲音冷淡:“把葛姑娘請去客房安置,好生招待不得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