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晏於非偶爾會想起殷三叔那天說的話:強極則辱。

任何事過了頭都不好。他現在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糾結過了頭?中原很廣闊,沒必要在湘西這一塊地方徘徊不清。斬春劍再有名,也不能統領江湖。

冷靜下來想,湘西這塊地方就算他放着不管,過幾十年誰還記得減蘭山莊?誰還記得斬春劍?

晏門做事向來以穩求勝,他晏於非曾經更是穩中的高手,連門主也要讚歎的。

可他現在明明像個十幾歲的青澀少年,賭氣一般地停在這裡不肯走。

他不想輸,尤其是輸給葛伊春。

大抵他潛意識裡已經不是把她當作塵埃似的存在,隨手可以拂去。他們倆走的路完全不同,背道而馳,可他走得沉重,她卻輕鬆自在。

或許是小叔的事情給他的影響太大,至今還不願相信他死在一個默默無名之輩的手下。

他和小叔都犯了同一個錯誤,明知道道不同不相爲謀,卻依然固執相信自己的能力。

小叔死的恥辱,晏於非不能變成這樣。

打敗葛伊春,把她征服,如果能做到,就可以替小叔雪恥報仇似的。

在他心底深處,早已把伊春同殺死小叔的那人合併成了一個。

晏於非很清楚,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對晏門沒什麼好處,他固執在湘地一塊,是捨本求末。

要做個了斷。

門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兩下,墨雲卿涎着臉笑眯眯地走進來。

這小丑似的男人,連跪禮都比旁人誇張,直挺挺地給他跪下,雙手呈上一沓文書,說:“少爺,這是巨夏幫近兩月的來往信件,屬下見裡面說的事情挺古怪,不敢擅自做主,還請少爺過目。”

晏於非拿過來一翻,信件裡不過是尋常公務往來,共同點就是都提到了七個西域美女做禮物送給巨夏幫。

他笑了笑,隨手把信放在案上,淡道:“殷三叔已將那幾個女子帶走安置好,這會兒應該已經在你院子裡呆着吧?”

墨雲卿大喜若狂,連着說了四五遍少爺英明,那討好諂媚的神態,慘不忍睹。

世上每個人走的路都不同,譬如這男人爲了活命,不惜做丑角逗人發笑,明知這種行爲誇張無聊,他也要不得臉面。

從某方面來說,晏於非甚至很欣賞他貶低自己的忍耐性。

“前幾日有部下去了潭州別院,聽聞墨夫人已生了位小公子,着實可喜可賀。墨公子這次剿殺巨夏幫有功,何不趁此機會去看看夫人孩子,一家團聚?”

晏於非神情溫和,脣角掛着體恤的笑。

墨雲卿“哼”了一聲,把腦袋一別:“鬼知道那是誰的野種!我可從未碰過她一下,女人沒臉沒皮纏上來,還真討厭的很。”

晏於非笑兩聲,隨意說些他風流花心之類的話,忽然又道:“葛姑娘如今一人待在後院想必無聊的緊,她與墨公子曾是同門,公子有空也可陪她說說話,莫讓她無聊中做出什麼蠢事來。”

墨雲卿神情不耐,絮絮叨叨地下去了。

殷三叔從屏風後走出,一言不發地替晏於非把茶倒滿。

“殷三叔,你看他如何?”晏於非忽然問道。

他低聲道:“矯揉造作,居心不良,才智中庸。早有部下報了,在兜率島他刻意放走葛伊春,用心惡劣之極。此人口口聲聲說忠於少爺,實則口蜜腹劍,少爺不該留他。”

晏於非淡淡笑道:“本想留着當個笑話放在身邊,可惜是留不住了。他既有心向外,便交給殷三叔處置吧。”

伊春這兩日被“安置”在後院客房——或者說軟禁在牢房裡比較合適。

門窗都釘着拇指粗的鐵條,中間的縫隙大約能讓小貓小狗艱難地進出,她這麼大個人是不用指望了。

每天有四到六個人守在屋前,她插着翅膀也逃不掉。

好在客房很舒適,一日三餐也花樣百出,伊春索性過起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蟲生活,偶爾送來飯菜是她不喜歡吃的,還很拽地要求更換。

反正煩惱也沒什麼用,舒雋說過,煩心事太多會掉頭髮,老了便要禿頂,爲了不禿頂,做人還是逍遙快活點好,隨時隨地取悅自己。

雖說他爲人古里古怪的,但這句話甚有深意,伊春頗爲贊同。

這日送來的菜很合伊春胃口,她破例吃了三大碗飯,摸着滾圓滾圓的肚皮上牀打呵欠,聽見外面那些黑衣人驚歎:“她比豬都能吃!再養着她,少爺不被煩死也要被她吃窮。”

另一個人說:“少爺還吩咐不能虧待她,她愛吃什麼就讓廚房多做些。”

話沒說完伊春就提高嗓子叫道:“我喜歡紅燒雞,明天多做點。”

外面頓時沒了聲響。

伊春翻身抱着枕頭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有什麼東西打在臉上,很疼,伊春一下睜開眼睛,只覺天暗了下來,有人趴在窗戶外,朝她身上砸小石子。

“葛伊春!你是豬?!快醒醒!”那人壓低嗓子氣急敗壞地叫她。

她一骨碌從牀上跳下衝過去,卻見墨雲卿神色焦急地看着她,一面還回頭四處張望,像是怕突然有人經過一樣。

“你……”伊春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

墨雲卿低聲道:“趁着他們換班,你快走!我弄到了鑰匙。”

伊春又是一陣意外:“……你把我放走?你現在……不是爲他做事嗎?”

他緊張地用鑰匙開鐵窗的鎖,奈何鐵鎖年代久遠,上面佈滿紅鏽,鑰匙一時還插不進去,急得他渾身是汗。

“我起初是想做些大事讓爹刮目相看,他心裡從來只有你們倆,我分明是他獨子,他卻並不看重我。”墨雲卿一面努力開鎖一面說,“下山後遇到晏於非,他有意與我結識,贊助減蘭山莊,我自然不會拒絕。直到爹雙腿被他們打斷,我才明白是晏門想吞併減蘭山莊勢力。爹成了那個樣子,我也只好假意順從。”

“喀”的一聲,鐵窗終於被打開了,伊春縱身躍出窗外,只聽他聲音淒涼,又道:“爹說做人爭口氣,可他卻被晏於非殺了,我若是也死,文靜和孩子怎麼辦?”

他解下腰上的佩劍遞給伊春:“劍你拿着,若是能順利逃出去,便替我把文靜和孩子救出來,替我……好好照顧他們,拜託!”

伊春心中也不知什麼滋味,只得默然點頭。

墨雲卿低聲道:“替我告訴文靜,沒能做個好丈夫好父親,是我負了她。伊春,楊慎雖然死了,可你要活下去,斬春劍就拜託你了,那是減蘭山莊最後一點希望,至少證明我們這些人真正在世上存在過。”

話說到這裡,傷感起來。

伊春咬了咬嘴脣:“你把我放走,晏於非不會放過你的吧?”

他搖頭:“我在他們面前插科打諢,誰都看不起我,知道我沒那個膽子,你只管離開不用擔心。”

話音剛落,卻聽院中暗處一人沉聲道:“哦?只怕未必吧,墨公子。”

墨雲卿渾身都僵住了,眼怔怔望着殷三叔從陰影地緩緩走出,身後跟着原本去換班的那些黑衣部下。

“你膽子大的很,我如今是知道了。”殷三叔冷笑。

伊春不等他說完,拔劍閃電般衝過去,先刺倒那些一擁而上的黑衣人,急道:“你愣什麼?!快逃啊!”

墨雲卿動了一下,他爲了降低晏門對自己的警惕心,一年多來一直沉迷酒色,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剛跑到院門口便被殷三叔攔下。

伊春只得放棄與黑衣人纏鬥,轉身狂奔而來。

一劍寒光,刺向殷三叔的眉間。他側身讓過,與伊春拆了幾招,讚一聲:“好劍法!進步了許多!”

伊春皺眉不語,手上的劍揮得越來越快,身影在月色下猶如鬼魅一般,輕而且狠。

光論招式速度,殷三叔竟有些自愧不如,誰曾想一年的時間能讓小女娃進步如此神速,現在還能將她輕鬆擒拿,再過兩年等她大些,只怕便困難了。

他見墨雲卿趁機要跑,當即扯下袖子包在手上,“撲”的一聲,伊春的劍竟被他一把抓住,動彈不得。

他另一隻手拍向墨雲卿胸口,若拍實了,他只怕當即便要胸骨碎裂而死。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伊春當機立斷放棄了鐵劍,袖中彈出匕首,划向他面門。

殷三叔左耳感到一陣冰涼,緊跟着便是劇痛——那丫頭的匕首居然將他半個左耳削去了。

他心中不由暴怒,擡手想把她撕個粉碎,奈何晏於非的吩咐猶在耳旁,只得強行忍耐,拳頭幾乎要捏出血來。

伊春叫了一聲“師兄”,將墨雲卿一把撈起,拔腿便跑。

一路狂奔,身後卻很奇怪的並沒有人追,殷三叔和那些黑衣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

倏地,伊春停下腳步。

面前是一個小院落,種滿了桂花樹,樹下有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水面月色溶溶。

晏於非正站在水邊定定看着她。

墨雲卿默然退到一旁,這種情況他一點忙也幫不上。

誰也沒有說話。

並不需要說話。

匕首與暗器的寒光幾乎是瞬間同時發動,細小的銀針狠狠扎入伊春身體裡,她卻沒有停,不能停。

她的身體壓低,像是隨時可能栽倒那樣的低,脖子上又是一涼,他的短劍劃過,這次貨真價實地劃出一道血口,鮮血幾乎是飛濺出來的。

匕首尖也壓低,在快要貼近地面的時候猛然擡起。

回燕劍法第十九招,燕迴旋。

晏於非的右手齊腕斷開,連帶着短劍在半空飛了一段砸在地上。他流的血不比她少。

伊春哼哼笑了一聲,心中快意無限,擡手狠狠按住脖子上的傷,抓住墨雲卿翻身一倒落入池塘,眨眼便沒了蹤影。

晏於非握住斷腕,臉色蒼白,動也不動。

殷三叔遵循吩咐,過了一刻才匆匆趕來,一見草地上的斷腕,他驚得臉色發青,一個箭步衝過去急道:“少爺!”

晏於非睫毛微微一顫,低聲道:“愣着做什麼?交代你的事呢?”

殷三叔咬牙稱個“是”,掉頭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