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午後略帶了些熱氣,院裡白花花一片日光,池塘裡的荷花都奄奄一息地耷拉着腦袋,偶有鮮紅的蜻蜓停留片刻,也很快躲在荷葉下面納涼。

伊春午覺醒來,背後全是汗。因已有了四個月身孕,動作笨拙了許多,吃力地從牀上坐起,還沒開口,舒雋早已從窗下走過來,拿着扇子替她扇風。

“熱得厲害麼?”他替她把頭上的汗擦乾淨,又將亂髮撥到耳後去。

伊春喝一口茶,臉上有點泛紅,摸了摸腦袋小聲說:“呃,我好像……又餓了。”

睡覺前她可是吃了很多東西,再這麼下去,不等孩子生出來,她就要變成豬了。

舒雋一點兒都不介意她吃成豬,巴不得她多吃點,柔聲問:“想吃什麼?”

伊春咳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想吃鹼面。”

她自有了身孕後,飲食行動上和別人還不一樣,尋常人的孕吐她是半點也沒有,尋常人有了身孕,大多喜吃酸甜之物,她喜歡的偏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比如鹼面,比如胡瓜拿來拌糖,再比如把雞胸脯用水煮了,白白的蘸醬吃。

舒雋立即回頭高叫:“小冬瓜!”

很快就有一個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從外面跑了進來,看着年紀也就十一二歲,比小南瓜的機靈慧黠不同,他看着十分老實。

這孩子是他倆在滇地遇上的,因爲村裡鬧饑荒,父母只能忍痛把他放在外面買,換些柴米油鹽,剛好他二人路過,小南瓜又不在身邊,便把他買了下來當作小廝。

他雖然不如小南瓜伶俐,卻老實體貼,自有了新屋安頓下來之後,每日打掃,屋裡屋外都乾淨清爽,舒雋十分信任他。

“主子有啥吩咐?”小冬瓜對二人十分恭敬。

“去外面買一碗鹼面,要最好的。”

小冬瓜微微一愣:“鹼面?主子,這東西都一樣,沒什麼好壞。我都會做呢。”

伊春饞得厲害,趕緊說:“那你來做吧,多加點豬油和大蔥,其他的別放。”

小冬瓜手腳麻利,很快就給她端了一碗香噴噴的鹼面來。

伊春拿了筷子正要挑,舒雋忽然起身走到門邊,輕道:“好像有客人來了。”

說着便走出去,過了片刻,伊春忽然聽見庭院裡有爹孃的說話聲,驚喜交加地跑出去,果然見她那一家子三口都來了,正對着院子裡新長出的冬青樹指指點點。

“姐!”二妞最先看到伊春,驚訝極了,“你怎麼變這麼胖?簡直像顆球!”

舒雋笑嘻嘻地引着岳父岳母進屋,小冬瓜早已利索地去廚房燒水煮茶了。伊春娘一見女兒,眼圈便泛紅,攥着她的手連聲道:“姑爺把你養得真好,胖了這許多。日子過得還順心吧?孩兒有沒有鬧你?”

她母女三人到了裡屋說悄悄話,舒雋便陪着伊春爹在外間聊天。

且說當日伊春帶了楊慎回家過年,陪老爺子下了幾場棋,自那之後老爺子就對楊慎念念不忘。得知女兒要成親,還是懷了身孕才成親,老爺子對舒雋的惡感簡直滔滔不絕,見到他就沒好臉色。

這次婚後第一次來親家看女兒,伊春爹見房舍嶄新,裝幀舒適,倒也挑不出什麼刺,只板着一張臉,一個字也不說。

舒雋毫不在意,小冬瓜剛上了茶,他便含笑道:“伊春曾和我說,岳父最愛喝老君眉。這是今年的新茶,還請岳父品茗。”

伊春爹哼了一聲,端起杯子只輕輕一嗅,登時爲那清香傾倒。

他素來要強,不肯示弱,嘴裡胡亂說:“茶也就這樣罷了!並不出衆。”

舒雋還是笑,正要說話,忽見伊春爹皺眉盯着對面桌上一碗鹼面,問他:“那是什麼?”

舒雋眼珠轉了轉,並沒回答,倒是旁邊的小冬瓜好心說:“女主子害喜挑嘴,想吃鹼面,這是我剛下好的,還不及吃老爺太太就來了。”

老爺子勃然大怒,跳起來指着舒雋的鼻子大吼:“我家閨女就給你這樣糟蹋!她懷了身孕你只給她吃鹼面?!”

本來坐在裡屋聊天的母女三人聽見叫嚷,不知何事,趕忙跑了出來勸解。

老爺子還在痛心疾首:“大妞在家裡也沒吃過半點兒苦!家裡雖然窮,還不至於給她吃鹼面!你把屋子弄那麼好看有什麼用?連雞湯都捨不得給她燉?她肚子裡不是你的孩子?”

伊春急忙解釋:“爹,是我想吃鹼面。雞湯我都吃得膩死了,還有什麼鴿子湯烏魚湯王八湯……天熱,我想吃點清淡的嘛!”

老爺子越發怒了:“我家閨女還好心替你辯解!王八湯是個什麼湯?!聽名字就不是好東西!”

伊春急了,她老爹對舒雋惡感太強,做什麼事都往壞處想,她張大嘴還要說。

舒雋咳了一聲,朝她使個眼色:這事兒我來。

他笑着柔聲道:“岳父岳母來得正好,伊春自有了身孕便常說想吃家裡的飯菜,二老不如就在這裡住段日子。岳母比我細心,伊春自然也歡喜。”

伊春娘正拽着老伴的衣服朝他丟白眼,聽這樣說,急忙點頭答應。

她對這個女婿就挺滿意的,俗話說,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這孩子品貌舉止,比楊慎強了許多,處世也老練,對自家女兒也萬般體貼的好,她要再不滿意,天底下哪裡還能找出更好的呢?

何況,楊慎已經去世了。總念着個死人也沒意思。

“小舒啊,你岳父來的時候灌了幾兩酒,瞎說胡話呢,你別往心裡去。這會兒青天白日的,你一定也有事情要忙,先去忙你的吧。”

伊春娘忙着給舒雋臺階下。

舒雋起身道:“既如此,晚輩就先告辭了,失禮。”

他又朝伊春丟個含笑的眼神,徑自出門,也不知忙什麼去了。

伊春爹餘怒未消,嘰嘰咕咕也不知說些什麼,伊春娘打了他一下,嗔道:“女兒明明過得歡歡喜喜,你老摻和什麼?非搞得女婿心裡厭煩了,對大妞冷言冷語的,你纔開心?”

她爹也說不出話,只好端着茶猛喝。

伊春娘拉着女兒的手,又去到裡屋,小聲問她:“大妞啊,你上回說姑爺家裡是做生意的,可我怎麼看他大白天還賴在家裡?做的到底是什麼生意?”

伊春心裡暗笑,他做的是高利貸生意,手裡握着大筆沒收回來的款子,自然不用出門。但這種事不能和爹孃說,否則她爹真要把這裡給拆了。

她胡亂說了個名頭,然後岔開話題,說到腹中的孩子,家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了。

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伊春跟舒雋住了些日子,好歹也學了點滑頭,應付爹孃還是沒問題的。

到了晚間飯點,舒雋帶了個盒子回來,飯後朝伊春爹溫言:“前幾日有一位世交送晚輩一套棋,據說棋子是碧玉瑪瑙所制,棋盤乃千年紫檀木刻就,晚輩於這方面所知甚淺,不懂鑑賞,還請岳父幫忙過目。”

伊春爹最愛下棋,一聽說有這麼高級的棋子棋盤,早就迫不及待想要見識,但少不得臉上裝出“你個小子果然不行”的神色來,故意冷冰冰的說:“送什麼棋!好好的棋到了俗人手上也俗了。拿來,我看看!”

舒雋連忙請他去到書房,打了簾子讓他進去,回頭看一眼伊春,她正用手颳着臉皮笑話他投機取巧鬼靈精怪。

他做個“你放心”的手勢,氣定神閒地進了書房。

據說後來他倆下了一夜的棋,第二天早上伊春爹出來的時候,鄙夷已經完全變成了佩服,一掃先前的憤懣,竟拍着舒雋的肩膀大讚他:“後生可畏啊!不過我還未拿出全部實力,今晚再來一局。”

舒雋連連點頭:“自然,輸了那幾局,晚輩不服氣的很。”

匆匆兩個月過去,伊春的肚皮和吹氣球似的越來越大,請了大夫來診,說是孿生子,喜得一家人又慶祝一番。

因着爹孃家裡還有事,不能久留,老兩口萬般不捨地打點行李要告辭了。

與來的時候不同,伊春爹和舒雋好得簡直恨不得稱兄道弟,完完全全算得上是忘年交了。

臨走的時候,他拍着舒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我那閨女別的還好,就是脾氣倔,小舒平日裡要多擔待着些了。不過女人總有不聽話胡攪蠻纏的時候,不用顧忌,儘管給她幾耳光,馬上就老實了……”

話未說完,胳膊上就被伊春娘狠狠揪了一把,他趕緊改口:“做做樣子嚇唬她就行,可別真打。小夫妻還是和和美美互相謙讓爲上。”

舒雋笑得像只狐狸,溫柔無比:“岳父放心,晚輩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眼看着馬車漸行漸遠,伊春把他袖子輕輕一拽,說:“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你哄好了,我爹他真是個老小孩。”

舒雋嗯哼一聲,攬住她的肩膀,低頭在她額角吻了一下,低聲道:“我倒是能理解爲人父的心。倘若將來我有個女兒像你這麼胡來,被野小子欺負了,瞧我不打斷那小子的腿。”

伊春哈哈笑了起來:“野小子?你說誰?說你自己?”

他也跟着笑,眼見馬車再也看不見了,兩人這纔回屋,房門輕輕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