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衆學子的激昂堅定看在眼中,鄭潮離去時,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
讀書人擅分析時局利弊,卻也最知氣節堅守,這二者相合之下,纔是完整的文人。
比起阻止那名學子離開,他選擇令其離去,才能真正有效安撫歸攏那些處於動搖邊緣的學子……這也是一種“欲擒故縱”與“變相脅迫”——以節使之恩義相脅迫。
但這樣做的前提,是此中果真有恩義可用。
節度使常歲寧也好,皇太女李歲寧也罷,她在這些文人心間所累下的恩義,是切切實實存在的。
若非如此,任憑他再如何算計人心,卻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接下來必然還會有人離去,但是不要緊,最終留下的必然不在少數,且他們皆是可以一當十的赤心者。
皇太女她此去北狄,磨鍊的不僅是自身,還有身邊之人。
來日她若歸來,便將成爲世人眼中最出色的儲君,其豐功偉績甚至將蓋過先太子效——當年先太子效對戰北狄,至多也只是驅逐,而未曾踏足過那片大漠。
她做了先人不曾做過的事,倘若果真能夠做到,待她凱旋之日,迎候她的便將是最赤誠緊密的人心。
鄭潮眼中有着希冀的震動,彷彿從中看到了大盛的生機,到那時,黎民江河將走出浩劫,迎來真正的新生。
看到了此一面希望之牆的鄭潮,走入秋色中:“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
嚴冬已至,蒼生是否能見陽春,便看那個人能否從北狄的嚴冬中走出來了。
個人生死事小,但有些人身系肩負天下生死。
江都刺史府也收到了來自京師的傳書。
除了宣告京畿已定的消息之外,那封傳書也邀請了江都官員前往京中共商安邦大計,好似根本不在意此處乃是皇太女所轄之處,儼然是一視同仁的大度氣概,也未吝於展示這大度之下靜水流深的心計城府。
王長史看到這封傳書的署名正是那駱觀臨,想到此人這些時日以詩詞文章大書特書榮王之仁德英名,不禁道:“倘若錢先生仍在,哪裡容得下此人猖狂。”
要他說,錢先生雖未曾入仕,但其文彩與見識,遠在這勞什子駱觀臨之上!
任憑他十個駱觀臨,也抵不過一位錢先生!
王長史並不知“錢甚”具體去向,仍在派人尋找其下落,而對此心知肚明的王嶽,此時道:“僞善者才需要詩詞頌讚,而殿下之德,天下已無人不曉,既不需要我等四處呼喝,也不再需要錢甚的詩詞來表——”
說到後面,王嶽的聲音低下來。
若說是否怨怪好友的選擇,王嶽是怨的。
曾經他常將好友那“三年之約”掛在嘴邊,也常調侃好友患有“易主之症”,更深知人各有志的道理,但真到了這一日,王嶽卻很難接受……無論真相是哪一種,他都難以接受。
駱觀臨臨去前,曾給王嶽寫過一封信。
信中只言,洛陽已不再需要錢甚。
除此外再無其它,只託付王嶽照料他家中人。
姚冉對此未曾發表看法,此刻,她只道:“此類傳書,必然也送到了淮南道各州刺史府上,當務之急,需加強對各州的監察。”
王嶽點頭,神情漸肅正,看向其他官員:“殿下的戰場在北狄,而我等也是殿下的刀兵,雖無需趕赴北境,卻務必代殿下守好這後方城池家業!”
衆官員無不鄭重,應聲下來。
接下來幾日,來自各州的信件如落葉般吹入江都。
雲回將京師榮王的傳書一併轉送江都,那封傳書甚至未曾被打開過,就這樣原封不動地被他送到了江都。
其他各州的刺史,也有將榮王傳書一併送達的,更多的是在詢問李歲寧的消息。
有好些探問的密信送到了常闊手中,有些詢問略顯直白,等同是在直接問“聽聞太女殿下死在北狄了,不知真假”,常闊看罷,遂親筆回信。
那名官員接到回信時,只覺雖只是信,卻頗具殺傷力……那信間的罵聲直將他的耳朵聒得生疼,且那些個字好似活了過來,從信紙上蹦出,化作大耳刮子,扇得他眼冒金星。
諸如此類回信,常闊先後寫了十餘封,主打一個誰問誰挨扇。
饒是江都刺史府對外的答覆皆是太女殿下安然無恙,不日便將凱旋,淮南道各處卻仍有人心在躁動。
榮王在四處招安,並有人不停散佈李歲寧已葬身北狄的消息,各處人心開始向京師圍攏。
許多淮南道的官員看在眼中,已是寢食難安,他們的立場本就與榮王相對,如若不趁早表態,日後萬一榮王登基,他們即便再如何俯首稱臣,縱能保下一條命,只怕也要終身被困於泥沼之中了……
有此種擔憂的不在少數,因這份擔憂而付諸行動的也不是沒有。
譬如光州刺史邵善同,便收到了廬州刺史的密信。
廬州刺史樑坦之於信間試探並煽動邵善同一同上京。
邵善同當日便急不可耐地回信——【只你我二人,是否太過冒險?】
次日,即再得廬州刺史信,其曰,滁州刺史班潤也有此意,其他人亦可試着勸說,且他已令人送信去往京師打點準備。
這一次,廬州刺史未再等到邵善同的迴音,等來的是深夜登門造訪的江都軍。
廬州刺史既驚且惱——邵善同那廝竟出賣他了?!
做鄰居多年,他最是知曉邵善同那不安分的德行,想當初李歲寧初上任時,就數邵善同反對聲最大……論起歪心思,這位歷來是元老級的人物!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想着拉上這廝啊!
很快,兵甲圍了廬州刺史府,樑坦之被拿住,押在前廳中。
夜色中,一襲湖藍色女史官服的高髻女子,身上繫着披風,從外面走了進來。
其本爲蒲柳之姿,此刻在這夜色中,卻給人歷久彌堅之感。
廬州刺史認得姚冉,他出言辯解而見姚冉不爲所動,遂慢慢露出怒容:“……你一個小小女史,憑什麼鎖拿本官!”
姚冉示出一枚令牌,面色無波動:“我奉節度使皇太女之命,在淮南道內掌賞罰生殺之權,問罪樑刺史,應是綽綽有餘。”
“什麼皇太女!誆騙世人之言而已!”廬州刺史掙扎起來:“你又要拿什麼罪名問罪本官!就憑本官意圖上京嗎?”
“罪名?”女子聲音緩緩:“樑刺史果真忘了自己手上沾着多少骯髒事嗎。”
“當初節使留你一命,讓你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是要你乖順做事的。”姚冉看着掙扎之人,眼中漸浮現輕視之色:“節使看重足下擅鑽營,卻不是要留你去鑽營吃裡扒外之道。”
她並不理會樑坦之,繼而背過身去,環視被她召集而來的廬州官員:“諸位當知,節使只是人去了北狄,但淮南道仍是節使的。凡是想動異心之前,還需先低下頭去看一看,腳下踩在什麼地方!”
“——以免盡行蠢事,擾人害己。”姚冉言畢,即跨出廳門。
那些官員抖瑟着行禮之際,只聽那女子道:“廬州刺史樑坦之私鑄兵器,圖謀不軌,即刻押往江都受審。”
兵士應下,樑坦之怒罵着,他何曾私鑄了兵器!
他倒是想,然而淮南道被江都把控得這樣死,他去哪兒鑄?誰給他鑄?帶着夫人小妾躲在被窩裡鑄嗎!
想到家眷,樑坦之猛地回神,怒容頓消,被拖離間,開始試圖向前方姚冉的背影求饒。
姚冉恍若未聞,未曾回頭。
罪名不重要,越是不切實際才越好,就是要讓淮南道其他人心知肚明這罪名是胡亂捏造的,好叫他們看一看,生出異心的下場。
夜色中,姚冉登上馬車。
她坐於車內,看着顛簸晃動的車簾,神情始終沒有變動。
近來人心惶惶,侍奉她的僕婦也曾紅着眼睛悄悄問她——若是節使果真回不來,女史當如何?
姚冉的回答是:【天地雖大,除節使外,卻再無第二人值得姚冉效忠叩拜。】
【節使歸,冉候之;節使死,冉隨之。】
有幸跟從那樣的人行事,雖死猶榮,而不爲敗。
姚冉懷此決然向死之心,行事便從不猶疑。
樑坦之很快被押着跟上。
光州刺史府,後院臥房中,邵善同狂打了兩個噴嚏。
他身邊躺着的妾室支起身來,將帕子遞給他:“郎主,想必是那樑坦之在背後罵您呢。”
邵善同哼聲笑道:“罵唄,他人頭落地,換兩個噴嚏,橫豎我不吃虧。”
妾室去晃他臂膀,小聲問:“郎主,您這回怎變得這樣忠心耿耿了?”
邵善同“嘖”了一聲,枕一臂到腦後,望着牀帳思索着道:“本官一時也說不大上來……”
“許是覺着樑坦之二人不甚可靠罷。”他嫌棄地道:“一個做假賬的,一個好吃臭蟲捲餅的,能可靠到哪裡去?”
“妾身明白了,您如今呀,這挑人的眼光是被節使給養刁了,有節使這等日月之光般的人物,自然是瞧不上這些閒雜人等了!”
邵善同摸了摸腦門兒:“這話倒是有兩分道理……”
片刻,有些感慨道:“豈止是養刁啊……本官常覺着,良心都被憑空養出二兩來了,走路都墜得慌。”
“這些時日總想着,節使她去了那等九死一生兇險之地,萬一哪日回來,卻見家中人去樓空,豈不失落?”他嘆氣道:“每每這麼一想,總覺得心裡怪不是滋味的,就想替節使守着家中,顧好家業。”
哎,他本反賊,卻被生生養做看家老僕了,這叫什麼事啊。
妾室笑着撇撇嘴:“要妾身說,您還是怕得慌。”
邵善同反倒理直氣壯:“她一個小娘子,能將本官養成這幅脫胎換骨模樣,可見手段,怕也正常!”
不得不承認,對待這個“小娘子”,他是既服又怕。
邵善同還在砸吧着變身看家老僕的滋味時,忽覺身側妾室的手鑽進被窩裡,撫上了自己的胸膛。
邵善同趕忙將貼上來的人推開:“去去去……”
妾室委屈:“郎主這是做什麼呀。”
卻見邵善同翻過身去,背對着她:“我近來在替節使齋戒祈福,休壞我正事。”
妾室大開眼界:“那您來妾身房中做什麼?蓋被閒聊呀?”
“你當我想來?夫人她提到節使就哭哭啼啼個沒完沒了……”
妾室不滿地躺下去,賭氣去扯被子。
邵善同用力拽過被子,沒好氣地道:“睡覺!”
一個只知道與他哭,一個淨想他身子,煩!
明日去睡書房或佛堂好了!
……
淮南道千里之外的太原城中,人心同樣浮動着。
面對族人們的不安,崔琅則在感慨:“祖父他老人家實在料事如神……如今這般局勢,可不就是兩注都下對了麼。”
他還聽說了,他阿爹如今在替榮王招安各方勢力,這可是個累活苦活來着……當爹的總算長大了,雖說如今立場敵對,他這做兒子的卻也欣慰。
“家主先別說這些無用的了。”一名族叔嘆氣催促:“現如今榮王要迎天子歸京,我等如何應對纔是最好?”
崔琅輕鬆一笑:“這還不簡單?”
衆族人向他看去,正要細聽時,只見他站了起來:“自然是問太傅去啊!”
“……”族人們跟着起身,有人低聲提醒:“太傅就一定可信?見到榮王傳書之後,現如今那些官員有不少人都在搖擺不定……”
“太傅不一樣。”崔琅道:“太女殿下說過,太原諸事都交給太傅定奪——有殿下這句話在,我等若瞎胡揣測,那便是庸人自擾!”
崔琅說着,已擡腳離開,前去拜見太傅。
待他到時,只見太傅書房內外已圍滿了神情焦灼憂慮的官員。
如此局面,大家都等着聽一聽太傅的意思。
太傅未有明言,只與衆人道:“都先穩住了,再等一等……”
衆人紛紛猜測着,等什麼?等太女殿下的消息?等京師的局面變化?如此說來,太傅實則也並沒有死守太原到底的意思吧?
崔琅聽罷神情大定,只道自己明白了。
衆人陸續離開時,有年輕的官員低聲問崔琅:“依閣下看,太傅話中究竟何意?”
崔琅搖頭:“我也不知。”
那人一噎:“那方纔……”
“我裝的!”崔琅神秘一笑,低聲道:“太傅最厭蠢人,我若表現得未曾聽懂,萬一太傅嫌我蠢,下回不准我近前了怎麼辦?”
年輕官員愕然無言。
崔琅這話半真半假,他想讓太傅覺着自己有腦子,是個可用之人是真。
且他大約能夠猜到太傅的用意,但太傅未明言,他若說出來那不是捅婁子嗎?
崔琅白日裡插科打諢嬉笑從容,實則到了晚間,也時常獨自坐於階下,遙望北方。
除了至關重要的師父外,他最牽掛的兩個人也在北邊,又怎能不擔心。
但師父也好,長兄,以及綿綿也罷,每個人都在狂風驟雨中各居其位,那他這根燒火棍也得立住了才行。
夜空之上,斗轉星移。
金黃色的秋陽融於秋風裡,於是風過之處,染黃了草木。
等到枯黃的草木開始結霜時,李歲寧戴上了那頂厚實的狐狸絨帽,踩着馬鐙躍上馬背,抓起繮繩,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