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翌日正午,睡得迷迷糊糊的蕭璧凌適才悠悠轉醒。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怔怔盯着頭頂房樑看了一會兒,只覺腦中像是裹着一鍋漿糊,混沌一片。
就在這時,房門被人叩響,傳來的是高昱的話音:“公子?您可醒了?”
“進來。”蕭璧凌聽到這話,便即坐起身來,他伸手撓了撓頭頂,發覺髮髻歪了,便索性取下發冠,任由一襲如瀑青絲披散下來。此時適逢高昱推門進屋,瞧見他這懶散的模樣,不覺愣了愣道:“公子……您沒事?”
蕭璧凌搖頭。
“夫人說,她有事要與公子商談。”高昱說這話時,未敢正眼看他,似乎格外擔心他的情緒變化。
“何事?”蕭璧凌有些心不在焉地四下張望,還拍了拍枕邊的牀板,道,“讓她想說什麼就來說,不必遮掩。 ”
“公子,夫人她……”
“該不會就在門外?”蕭璧凌眉梢微挑。
只聽得“吱呀”一聲,房門已然被人推開到最大的角度,陳夢瑤就立在門外,她擡足跨過門檻,見蕭璧凌這一臉懈怠之相,眉心倏地便蹙緊了:“你這像什麼話?如今你父親不在,你便該挑起這一家之主的擔子,如此懶散,可叫那些掌門如何看你?”
“又不是官員上朝,何必那麼認真?”蕭璧凌每當面對陳夢瑤時,心下總會有種怪異的牴觸感,分明抗拒,卻又想要親近,然而每每張口,卻又不知能夠對她說些什麼。
“你還如此散漫!”陳夢瑤說着,隨即以眼神示意高昱關門退出房外,等到屋內只剩下這母子二人時,臉色便立刻沉了下來,大步跨至他跟前,壓低嗓音道,“這麼好的機會,你就不打算做些什麼嗎?往後等祺哥回來,你如今爲門中所做的一切便都算是……”
“我能作甚?”蕭璧凌不覺嗤笑道,“昨天他們不是說了,要去圍剿夜明宮嗎?隨他們去便是了,與我何干?”
“你若不趁此機會立威,更待何時?還有那蕭清瑜……”
“我不會放過他,”蕭璧凌語調平靜,“但那只是我與他的私人恩怨,與你心中所求,毫無關聯。”
陳夢瑤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即卻如鬆了口氣一般,道:“那我就放心了……”
“只要父親能平安歸來,我就會離開。”蕭璧凌只覺得自己不管說什麼,這個女人似乎都只會沉浸在自己的幻夢中,一個字也聽不明白。
“爲何?”陳夢瑤不覺愣住。
“都不重要,等到了那時再說。”蕭璧凌不願與她過多糾纏以致又有口角,便找了個藉口推脫,便要轉身出門,卻被她一把拉住了胳膊。
“是爲了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陳夢瑤搶上前一步,道,“,她看起來心思頗深,你可別被她給玩弄了。”
這句早已聽爛的話,立刻便激起了蕭璧凌內心的反感,他當下便推開陳夢瑤的手,回頭直視她雙目,一字一句道:“我早就說過,你們既然從未參與我的過去,那麼往後也別再插手我的選擇。”言罷,便徑自將陳夢瑤又一次拉上來的手重重甩到一旁,拉開房門,大步走進院中。
“昨日我已告誡過她,不要再出現,”陳夢瑤追上前去,道“你不會再見到她了!”
蕭璧凌只當她所說的都是耳旁風,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見高昱就守在這小院的另一頭,便即朝他走了過去,卻見高昱一臉疑惑地望着他道:“公子這是……怎麼了?”
“她在哪?”蕭璧凌走到高昱跟前,問道。
“您是說……沈姑娘嗎?”高昱似有所悟,“她昨日臨走前說,今日一早會來看您,可到現在都沒出現。”
蕭璧凌不由蹙眉,回頭看了一眼立在門口的陳夢瑤,不由分說便朝前院跑去,怎麼也拉不住。
然而才走出大門,卻見一名衣着清新的少女立在一側的石獅之後,見他出門,便即走上前來。
這名少女,正是唐遠閉關數月習武的女兒唐月兒。
“蕭公子!”唐月兒見了蕭璧凌,立即朝他招手道,“能否借一步說話?”
蕭璧凌不覺一愣,見她目光懇切,便即點了點頭,一面跟上她的腳步一面順手挽起凌亂的長髮捋順,將髮髻束起。
“我爹想見你,他說,是有要緊事相告。”唐月兒一面走着,一面解釋道,“而且,父親還特意叮囑,說是隻能告訴你一個人,我正想要如何進門纔不會被人察覺,便看見蕭公子你出門了。”
“要緊事?”蕭璧凌若有所悟,只當是唐遠或許是知道了什麼有關蕭元祺失蹤的消息,這才如此謹慎,連門下弟子都未輕易囑咐,而是選擇讓女兒來傳話。
各大門派聚集在這齊州里,一間客舍當然是住不下的,碧華門一行的下榻之所,較其他門派還要偏遠些許,可蕭璧凌隨着唐月兒一路到了那家客舍,唐月兒卻並未讓他走正門,而是繞過一旁的小巷,直到一個十分隱秘的角落裡,方纔停下腳步。
唐遠負手立在小巷盡頭,神情嚴肅。
“父親,人我帶來了。”唐月兒抿了抿嘴,道。
“行了,你先回去罷,別向他人透露此事,尤其是卓長老。”唐遠微微頷首。
唐月兒點頭,依言退下。蕭璧凌回頭望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下疑惑愈盛,直到看不見唐月兒,方纔迴轉身去,對唐遠問道:“敢問,唐掌門因何事相邀。”
“那位穀雨姑娘的來歷,只怕不只是孤城派門人如此簡單罷?”唐遠凝眉,正色問道。
“爲何有此一問?”蕭璧凌眉心一緊,頓感不妙。
“那我問你,今日你可見過她?”唐遠問道。
蕭璧凌依舊蹙眉,既不點頭或是搖頭,也不回答。
“你沒見過,我可是見到了,而且,她再也不會現身了。”唐遠長吁一口氣,搖頭說道。
蕭璧凌不覺瞪大了雙眼。
“她今早找到老夫,請我答應她一件事,”唐遠眉頭深鎖,繼而壓低嗓音,嘆道,“那就是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她師承何處。”
“怎會如此?”蕭璧凌心下一顫,首先便想到了陳夢瑤的話,可又想起高昱說過,她既囑咐好會一早過來探望,以她的性子,當也不會是空頭承諾纔是。
“她還說了什麼嗎?”蕭璧凌搖頭,只覺此事來得太過突然,一時難以接受,然而在這巨大的驚愕之下,倒是沒有立刻產生多少傷懷的心緒,更多的只是茫然,“沒道理會突然這樣,還有……從此不再現身,這又是何意?連我也不肯見了嗎?”
“老夫對此也有好奇,已然問過她,”唐遠若有所思道,“可她還是不肯多說什麼,發生這樣的事,老夫也着實覺得古怪,可實在是……”
“她到底什麼意思?”蕭璧凌一頭霧水,滿臉都寫着“莫名其妙”這四個大字,“就算是訣別……連聲招呼也不打,到底搞什麼鬼?”
“蕭公子……”唐遠長嘆一聲,“老夫也是這個歲數了,雖未從她口中問出什麼,卻也看得出來……當是有什麼無可扭轉之事擺在她眼前,讓她不得不遠離一切。”
蕭璧凌伸手拍了拍腦袋,試圖讓自己思路清晰起來。
陳夢瑤一番言語擠兌,她不可能會放在心上,更何況這個家連他自己都不打算長久待下去,她當是知曉的。再者,嶽鳴淵雖去向不明,卻早已不再算得上威脅。當初滅了沈家滿門的嶽盈香與她那同樣十惡不赦的丈夫吳少鈞亦魂歸九泉,葉楓則本着互不侵犯的原則,至少在眼下絕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那麼剩下的,就只有一個人,一個至今身份不明,卻分明與沈家有着萬千糾葛的人。
白鹿先生。
可她又有什麼理由去獨自面對?甚至未給他留下隻言片語。
彷彿一陣清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蕭璧凌只覺得,當年被舅父揮劍相對時的那種被全天下所拋棄的巨大落差感又一次將他渾身上下緊緊包裹,他驀地感到一陣眩暈,向後錯開半步方纔站穩。
“蕭公子你沒事吧?”唐遠關切問道。
蕭璧凌搖搖頭,這纔想起最關鍵的問題來:“她走了多久?”
“少說也有兩個多時辰了,恐怕……”唐遠踟躕片刻,卻不忍再說下去。
而蕭璧凌此刻就像一個被人拋棄的孩子,無力靠着一旁斑駁老舊的圍牆,眼色一片空惘。
“若是有老夫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蕭公子大可開口。”唐遠年過古稀,看他這般大的年輕人,便如同看待自己的孩子,見他這般落寞,難免有些心疼,“好孩子,她必定有什麼苦衷不能說出來,你也彆着急,等找回了人來,慢慢問清楚便是。”
蕭璧凌咬着脣,一言不發。
他仍舊未能回過神來,只是反覆想着昨日發生的事情,絲毫不對勁之處也沒能找出來。
“莫非……是我說錯了什麼話,讓她不再信任我?”數度回想無果的蕭璧凌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可又是哪句話出了錯……”
唐遠望着他,眉頭漸漸緊鎖。
沈茹薇臨別時那寂如死灰的目光,再度浮上他眼前。
可他這位老者,卻只能完全置身事外,幫不上任何忙。
“我去把她找回來。”蕭璧凌終於挺直了身子,才轉過身去,方想起身旁還有個唐遠,便又迴轉身來拱手告辭,隨即匆匆奔出陋巷,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