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上

蘭侍郎府的馬自然匹匹皆是良駒,晨昏蹄不停,再次日的上午,馬車便進入了宜平縣境。

車伕與張屏閒聊:“此縣是大人治下?人旺田肥,好地方,大人治理得好!”

張屏道:“我方上任,不敢居此功,此乃知縣大人政績。”

車伕知道張屏只是個縣丞。蘭珏這兩年亦提攜過幾個官員,門下卻從未出過這麼芝麻渣大的小官,車伕心中自也稀罕。但人之前程高低,非一時能看透,蘭珏對張屏的看重甚至高過做門生栽培的吳士欣,必有其道理。

車伕呵呵笑道:“大人在縣中,主管何要務?稅賦?水利?農耕?”

張屏道:“時下正編纂縣誌。”

車伕道:“哦……呵呵,與我家老爺同科的那位劉大人初爲官時亦是編纂方誌,如今官位還高過老爺半階,可見是份旺人的差事。”一甩鞭子,馬車的行速又快了幾分。

張屏一路卷着車簾觀望沿途,忽而道:“可否這裡一停?”

車伕方挽繮勒住兩匹馬,張屏已自下了車,拱了拱手:“多謝老丈,送我到此處便可。”

車伕驚詫:“張大人,此處離縣城應還有幾十里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在此處下了如何使得?老爺命老漢送大人回縣,怎能送不到地方就走?”

張屏道:“在附近有些事務,此處下來正好。”從袖子裡摸出一把錢謝了車伕,“勞累老丈相送。”

車伕舉目四顧,荒野、老樹、起伏的墳包。小風嗖嗖的,大白天都覺得陰森入骨。能在這裡辦什麼事務?

車伕正在爲難,張屏已步入道邊亂草,直向着遠處亂墳堆走去,老鴰蹲踞虯曲枯枝,此起彼伏地啞啞啼叫。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閒事莫管,閒事莫問……

車伕跳上車輈,掉轉馬頭,不再多看,徑直往京城方向而去。

張屏撥開枯黃蒿草,行到亂墳之中。

許多墳包已快要平了,湮於亂草間,僅隱約可辨出隆起。

這些墳都無碑。當日田能曾道,瘟疫時的屍首都由官府統一焚燒填埋,一個坑裡填了無數,都管不了是辜家莊、李家莊還是王家莊的,更分不出身份。土堆是倖存的人後來撮了堆起來的,聊表悲悼罷了。祭拜亦是在墳圈外焚紙潑漿。

這一帶本是某個莊子的墳地,經那次一亂,祖輩老墳也辨不出了。

張屏在墳崗踱了許久,慢慢走向辜家莊方向。

蘭珏說,辜清章死後,劉知薈承辦了後事,後來辜清章的家人來接了他的棺木,運回家中收葬。

張屏問蘭珏,是否見過辜清章的家人。

蘭珏道,辜清章的家人把棺木運走時,他在附近,只遠遠看到幾個男子,從年齡推測應該是辜清章的兄長或叔輩,無甚異常。

張屏再問,穿長衫短衣。蘭珏答曰,都穿長衫。辜清章的才學非開蒙極早自幼耳濡目染不可能有,親族如此不足爲奇。且辜清章雖多和苦寒學子往來,穿衣用度也未見奢靡,但一看就是從不曾愁生計愁錢使的。

同屆試子初相見時,都會自報家鄉籍貫,一板一眼說過於死板,多是先自我打趣,蘭珏常向人道:“我縣裡來的。”辜清章便在旁邊跟着道:“我村裡來的。”

但他買菜都不會看秤,愛吃豆腐豆芽,豆子連莢帶殼時他竟不認得。時常有人因此打趣他:“疏臨家裡肯定是財主,良田百畝,春上用青牛八匹並駿馬八匹犁開,撒豆發芽,秋來豆樹參天,滿枝結着豆乾,嫩時潔白如玉,老熟醬色醇濃。”

張屏查過縣中歷年錢餉記錄,官糧稅賦,辜家莊都按時繳納,數目往往高過其他村莊。但不曾查到過丁役記錄。

張屏走進亂石殘壁內,俯身再度撫摸刻着枝葉杏實的石臺。

那一日他曾問田能,辜家莊收葬先人的墓園在何處?

田能聽後神情很古怪,片刻後才道:“這又是辜家莊的奇異之一,沒人知道他們莊子的墳地在何處。也不曾有人見過他們辦喪葬嫁娶事,連他們莊子的大肚子婆娘都沒瞧見過。他莊子裡的孩子,就像突然冒出來的一般。忽然就沒了一個人,也不知如何收葬。傳言甚多,有說他們不土葬,死後火化,骨灰就揚在地裡。也有玄乎地說,辜家莊的人不會真死,是遁化了。”

“大人與辜清章相交甚篤,爲何他病危亡故時大人不在身旁?”

前日他問出此話,蘭珏的目光便凌厲掃來,片刻後閉了閉眼,靠上椅背。

“後來我與他略有疏遠,他與劉知薈同住,我因一些事另賃他居,時常多日不照面。他初病時,我去看過他一次。後來就不曾再去。”

又擡起眼簾,掃了一眼張屏。

“你是否還要問,我見他時,他病況如何,爲什麼我沒有再去?”

不待張屏迴應,便長長嘆了一口氣。張屏從未見過這樣神情的蘭珏。

“我是有意不去。”蘭珏的語氣卻很平淡,“見他那一面時,我就知道,他好不了了。本部院見過死人。父母亡時我皆在,能醫好的人和好不了的人,我看得出來。”

辜清章和劉知薈,是否想讓大人再去探望?

看着蘭珏,張屏這句話卻問不出來。

“鬼魂陰司皆虛幻,人活時則在,死即全無。屍存何處,何地爲葬,已於此人無干。我爲何要看他死時的模樣。”

枯草在風中瑟瑟,荒草中,忽然響起了碎碎的窸窣聲。

張屏鬆開按着石臺的手站直,草影裡驀地閃出兩條黑影。

“你在此作甚?”

張屏看清來人,立刻行禮。

“下官拜見鄧大人。”

鄧緒雙眉緊鎖,一臉冷峻,他身後那人卻向張屏微微笑了笑,如三月春風,是柳桐倚。

鄧緒擺手讓張屏起身,又道:“你還未曾告訴本寺,你爲何會在這裡?”

張屏道:“來轉轉。”

鄧緒挑起一邊眉毛:“哦?從何處來?縣裡還是京裡?”

張屏往遠處亂墳比了一下:“下官剛從那邊走過來。”

柳桐倚輕咳了一聲。

鄧緒仍挑着眉毛,看了他片刻,再道:“吃飯了嗎?”

張屏道:“尚未。”

鄧緒一頷首:“來這邊。”

大石臺旁邊有處空地,鄧緒踹開幾塊土坷垃,抖開一塊布,解開腰間皮囊,取出幾個紙包,裡面是兩塊牛肉,幾個燒餅。柳桐倚解下肩上包袱,亦拿出兩個紙包,卻是一隻滷雞和兩張大餅,又取出一個水袋。

鄧緒在一道石樑上坐了,柳桐倚向張屏道:“張兄,請。”

張屏便也挪了一塊殘磚坐下。

柳桐倚取出一把小刀切割滷雞,張屏幫他按着翅膀那個位置,雞翅連着一大塊雞肉脫離雞身落於張屏掌握,鄧緒的目光灼灼從對面射來。

張屏道:“大人先請。”

鄧緒嘿了一聲:“你倒客氣。”朝柳桐倚道,“腿。”

柳桐倚切下雞腿,鄧緒接過咀嚼,張屏方纔開始啃雞翅,鄧緒又從懷中摸出一個扁瓶,旋開,灌了一口,再瞥向張屏:“老陶最近好麼?”

張屏道:“下官許久不曾與恩師通信,不知近況。”

鄧緒哂笑一聲,抹抹嘴:“行了小子,本寺面前,莫再遮掩。你到底在查何案?”

張屏不吭聲。

鄧緒道:“本寺亦是在查一樁案子,是什麼,不能告訴你。但你查到了什麼,可與本寺說一說,若對本寺所查之事有助,亦會有你一份功勞。”

張屏道:“下官不知大人想聽什麼。”

鄧緒呵呵道:“真是老陶的好學生,大智若愚甚得精髓。你我都坐在此處了,你說我想聽什麼?”

張屏道:“下官只是編纂縣誌時好奇,想知辜家莊舊事。”

鄧緒拋下雞骨頭,擦了擦手:“你只查了辜家莊?辜家莊是有隱情,但憑你,靠着幾本宜平縣誌守着這堆破磚頭,再怎麼挖,也不可能知道內情。本寺倒可以告訴你一些真相,你也得幫本寺一個忙。”

張屏道:“請大人賜教。”

鄧緒慢慢咂着扁壺中的酒:“本寺先來考一考你,辜家莊你都瞧出了什麼?”

張屏道:“自隔於世,務農納賦,不出仕不出丁。縣誌曾以神怪傳說爲因,後又簡略不提,皆爲避諱。辜是改姓,以此自表有罪。朝廷既寬許如此,則未負我朝。四葉三果,暗應前朝三賢之禍。辜家莊是前朝易太傅後人。”

鄧緒盯着張屏看了半晌,塞上酒瓶:“本寺沒什麼可告訴你的了。”

前朝立國時,有桓、易、慶三賢輔政,通兵法,善謀略,才學驚世。

三人輔佐前朝武帝成就帝業,卻不能彼此相容,打天下時就在暗鬥,江山統天下定後變成明掐,各成派系,爭鬥不休。至前朝文帝時,易氏一家獨大,獨攬朝政,權高遮天。桓、慶兩族聯手,構陷其罪,易氏被滅門,時太傅易敬挖心棄市,如殷朝比干。

易氏雖是被桓、慶兩族構陷,但歸根結底,還是權過高而主不容。

前朝武帝曾與桓、易、慶三賢結拜爲兄弟。易氏未出兩代便滅,桓、慶二族兩三代後雖也各自勢衰凋敗,比之易氏,算是得着了好結果。

坊間亦有傳言,易太傅的門生偷偷藏匿下易氏的血脈在民間,有說藏在寺廟的,亦有說在道觀的,還有說避居海外的。

前朝黨爭以三賢之亂爲淵源,一直未休。

前朝歷經七帝,便耗盡氣數,禍亂頻起。太祖皇帝天命所歸,有云遊道人贈兵書圖譜十套,太祖屢破前朝兵陣,所向披靡。民間謠傳說,那雲遊道人就是易氏後人,來報滅門之仇,獻給太祖的書中還有砍斷前朝龍脈的方法。

張屏道:“大人所查謀亂事,應與辜家莊無干。”

鄧緒再瞥了他一眼,垂眸不語。

張屏繼續道:“辜家莊到底因何而滅,下官尚未完全明白。”

鄧緒道:“你都查到了這裡,本寺再隱諱也無用處。快十年前,本寺還在邊關軍中,此事我不知情。朝中的記錄,的確是瘟疫。”

柳桐倚道:“下官以爲,此記錄應無隱避,是直錄所知實情。辜家莊在朝廷治下,安居數代,若非奇禍,豈能不察。”

鄧緒點頭:“不錯。”

還波及了周圍村落,官差及兵卒亦有折損,自始至終在朝廷掌握中的一個村,理應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張屏道:“那下官只能再去查其他事了。”

鄧緒挑眉:“比如?”

張屏道:“同姓不婚,何以嫁娶。”

鄧緒點頭:“這是個事兒,朝廷關懷民生,添丁增戶更當報於衙門。然則嫁娶總是家事,他人不能盡知。你查查也罷。”

張屏嗯了一聲。

鄧緒又問:“還有呢?”

張屏道:“還有的,下官不當查。”

鄧緒呵呵笑道:“不當你就不查了?”神色突然又一斂,“腦子好使是件好事,但要使對地方,莫要偏了方向。”

張屏躬身:“下官謹遵教誨。”

一頓飯匆匆吃罷,張屏和柳桐倚一道收拾雞骨頭和渣滓,清出空地。柳桐倚忽而輕聲道:“張兄放心,此事應不會牽及陳兄。”

張屏看了他一眼,默默無語。

張屏又跟着鄧緒和柳桐倚在附近轉了轉,三人都沒多說什麼話。

鄧緒和柳桐倚帶了一輛車過來,車伕就是那個曾撞到過張屏的大漢。張屏搭了個便車回到縣裡,在城門處下車,自行走回住處。

道別時,鄧緒意味深長道:“說不定過一段時日,本寺會再找你聊聊。”

張屏好像沒聽懂一般,恭敬告退。

鄧緒看着他木僵僵的臉,心道,小子,你就裝罷,再挑簾望了一眼其背影,桀桀一笑。

“老陶搶了本寺恁多案子,若本寺搶他一個學生,看他會如何?”

要入冬的時節,每天起牀,都覺得今天更比昨天冷了幾分。

天上淅淅瀝瀝落着小雨,蘭珏下了早朝,步上溼漉漉的白玉階,微風夾着溼氣,滲透衣縫,鑽進肌膚毛孔。

濛濛雨霧籠着層疊宮闕,菸灰的底色裡恢弘堂皇平添了幾分空茫。

多年之前,相似的清晨,他穿着單薄的布衫,站在街邊低矮的屋檐下遙望宮牆,身前街道上販夫走卒來來去去,堆滿雜物的推車木輪濺起泥漿落在衣襬上。

那時無論如何想不到今時今刻的景況。

回想其中相隔的年月,又似乎眨眼便過。

時常覺得日子沒怎麼過就沒了,待回望昔日,才發現似乎換了一輩子在活。

蘭珏一步步走下玉階,向前方一個身影喚道:“劉大人?”

劉知薈側身:“蘭大人。”

蘭珏步履稍快,行至他身側:“劉大人是回府還是直接去御史臺?”

劉知薈道:“有些要緊公務,需趕着辦完,就不回家裡了。因走得急,方纔不曾與蘭大人招呼,莫怪莫怪。”

蘭珏含笑,其實他和劉知薈同朝爲官多年,除非迎面走過避不掉,方纔互相寒暄幾句,一般都不怎麼打招呼,前後走着就各自繞得遠些。

倒不是心存芥蒂,至少蘭珏不是,只因他和劉知薈第一眼見時,彼此就明白不是一路人,沒多少話好講罷了。

估計今天他主動招呼,劉知薈心裡正在犯疑惑。

“哦,方纔一時觸景忘神,竟沒看着劉大人經過,該是蘭某惶恐纔是。”

劉知薈道:“蘭大人真乃雅士,想是心中已有佳句。”

蘭珏眼角微微彎起:“劉大人見笑,蘭某不擅詞句,昔日你我同屆科考時,劉大人應就知道。不過深秋薄雨,偶憶故人罷了。”望着眼前雨絲,輕輕一嘆,“算來疏臨辭世,竟快要十年了。”

劉知薈垂下眼簾:“故人已脫紅塵,吾等碌碌徒悲。”

“嘆也不曾夢中見。”蘭珏轉目看向劉知薈,“不知劉兄可有夢到過疏臨?”

劉知薈擡眼看雨:“夢境本是心造,有無都是虛幻。”

蘭珏再一聲長嘆:“疏臨當年,常與我論命,曾卜未來事。我亦常常想,既命早已定,應真有鬼神。不知你我之思念,疏臨是否能知。”

劉知薈淡淡道:“劉某不似蘭大人這般善感,逝者已逝,唯存餘心,虛無縹緲事,不值得信,不曾多想。”擡一擡衣袖,“公務委實趕得急,先行一步,蘭大人見諒。”

蘭珏亦拱手:“劉大人慢走。劉大人時時刻刻將疏臨銘記在心中,不論神靈魂魄是否有,疏臨能否感應,劉大人的這份情誼,天地已知。”

劉知薈移開與蘭珏相觸的視線,匆匆離去。

蘭珏在原地站了片刻,繼續前行,遙遙一個聲音道:“真是稀罕事。”

蘭珏轉頭笑:“正納悶爲何離殿不見王大人,原來今天破例走在後頭。”

王硯大步走到近前,道:“拐了一趟廁房,出來竟看見了奇景。蘭大人方纔這是在和劉知薈談心?”

蘭珏頷首:“不錯,聊一聊風景,憶一憶往昔。”

王硯呵呵兩聲:“佩之,你沒受風起燒吧?”

蘭珏道:“王大人這話說的。我與劉大人既有同年之誼,偶爾敘舊,豈非尋常?”

王硯道:“罷了吧,我看你是被那姓張的小子給下蠱了。”冷冷一笑,“真不知那小子有何等能耐,你和老陶都愛他入骨。他到底在偷摸查甚,你居然都陪着他失心瘋?”

蘭珏裝聾作啞道:“我不知道王大人在說甚。”

王硯挑眉看着他,半晌一點頭:“好啊,佩之,你真燒得可以了。”

蘭珏只是笑。

王硯又道:“或你不是燒,是還記着劉知薈及那辜姓小子的前情舊恨?”

蘭珏眯眼道:“王大人說的,蘭某更聽不懂了。”

王硯道:“佩之你別惱,我只是玩笑而已。”

蘭珏悠悠然道:“若是墨聞兄知一些朝廷典冊未收錄之事,蘭某卻是感激不盡。”

王硯撫掌:“這般爽朗的態度,方纔是佩之。我認識的人裡,或有知一二的,待我去打聽打聽。”神色忽又一變,“是了佩之,你有無聽說過鄧緒的動向?”

蘭珏道:“王大人,蘭某這種謹慎做官的,若能一世不沾大理寺,便願天天燒高香,豈能瞭解鄧大人的動向?不該是貴部與大理寺來往密切,互通有無麼?”

王硯道:“是我糊塗了,只是問問。”不再多言,繼續和蘭珏一道緩緩前行。靡靡落雨滲透官袍。

雨細既可溼衣,小縣焉不能翻出大浪?宜平縣,竟是個出人物的地方。

張屏回到宜平縣內,邵知縣對他未到衙門應卯的這幾天只做不知,不聞不問,但衙中同僚總有一兩個看不順眼。

“張縣丞在縣裡究竟做什麼的?來了也有不少時日,大人只讓他編個縣誌,話倒說得大,御史大人親編的方誌他都嫌繁瑣,說要精簡。簡來簡去,至今連個序尚未出,界圖也沒畫。連着數天不來應個卯,跟大人告假時亦含糊其辭,到底有何盤算?”

“尚書大人的門生,行事自然與他人不同。頂頭自有金光照,與我等不是一片天哪。”

“大人雖仁德寬厚,但規矩總在,不可縱一而破律。”

邵知縣笑眯眯道:“張大人還年輕嘛,又剛得了官職,總得適應一段時日。本縣相信,張大人對其司職之事,熱忱不下吾等,只是一來張大人性格較爲內斂,有熱忱亦未形於色,年輕人,處事不像列位這麼周到。二來,剛到任不久,可能還沒完全找對方向,慢慢來,本縣相信張大人必能爲宜平做出卓越的貢獻。”

李主簿道:“大人說得甚是,張大人這些日子縣誌雖未編出多少,對查典冊倒是很上心,查了前縣誌查戶籍,查完戶籍查稅冊,官糧出丁亦未少過,好似還要瞧瞧武備記錄。考究之細,值得稱道。”

李主簿說的這些,邵知縣自然早就知道,起初亦曾捏過一把老汗,但宜平是個小縣,邵知縣又自認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星星點點之數,尚不足以聚成湖海。張屏找過前縣丞問話,執着的似乎是舊事。

前幾天得知張屏去了京城,邵知縣就更放心了,自己這隻小蝦米,根本不值得吏部御史臺的大人們瞥一眼的,如果張屏是去州府,倒真得掂量掂量。邵知縣再請陳籌吃了一頓飯,略微一探口風,發現張屏興趣所在,好像是辜家莊那一塊兒,便徹底放開了懷抱。

若等到爾等來點醒,本縣的烏紗還戴個甚?

邵知縣呵呵道:“田賦積貯、人丁物產、營額奉餉,縣誌中皆要詳錄,張大人如此認真細緻,盡責之態度可見一斑。”

李主簿等見左右敲樁也驚不動狡兔,只能各自作罷。

邵知縣又踱去卷宗庫,關懷了一下正紮在舊冊堆裡的張屏。

“張大人哪,做事可徐徐而來,緩緩漸進,不必太急趕。晚上切莫再熬夜了,元氣固則精神滿,精神滿了,纔好做事。”

關愛之深切,連在旮旯裡幫張屏翻找資料的陳籌都暗暗抖了一下,待邵知縣走後,悄聲向張屏道:“知縣大人別是以爲你是京裡派來抓他小辮子的罷。你走的那幾天還請我吃過飯,乖乖,一大桌子菜,還敬酒夾菜,差點把我嚇趴到桌子底下去。吃的那幾口,積在心裡好幾天。”又道,“對了,我吃的這一頓,不會算在你頭上,說你同什麼或爲官那什麼吧?”

張屏深深看着他道:“不會。”

陳籌咳了一聲,挪開眼。還有一件事,正鬧得他渾身不自在,就是張屏從京裡回來後,有點奇怪。

陳籌確定不是自己多想或過疑,張屏好像……總在看他。

只要與張屏在一處,張屏的目光好像就總掛在他身上。陳籌有意無意擡眼轉目,便能與張屏的視線相遇。相遇之後,張屏也不閃不避,繼續與他對望,眼神深邃。

陳籌渾身就跟長了刺一樣,很是難受。他試圖不在意此事,也不怎麼看張屏的臉,但仍能無時無刻感覺到張屏的凝望,就像黏上了蜘蛛絲一樣,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張屏還問了陳籌一個問題:“爲何與我相交?”

這個……

陳籌在張屏定定的目光裡,竟不由得有些結巴。

“這、這真不大記得了……當時覺着都是同屆應試的,就、就認識認識唄……”

咋認識的來着?陳籌在亂漿似的腦子裡翻了一下,貌似是他主動去跟張屏打招呼套近乎的。

“同屆在京者甚多,爲什麼偏偏是我?”

這……

初冬天,院子裡小風呼啦呼啦颳着,陳籌卻有點想冒汗。

當時,陳籌也是聽別人說,有個西北來的考生脾氣古怪,不怎麼和人說話。陳籌一時好奇,碰巧遇見時,就打了個招呼,張屏悶悶地應了。而後再見面,再聊聊,又見面,又聊聊,陳籌發現張屏雖然不怎麼主動和人說話,但你先開口的話,他其實蠻好說話。陳籌常被人看不起被人恥笑,跟張屏這樣的人相處,不會擔憂這種事。

就、就這麼處着處着就熟了唄……

“見、見面便是有緣……有緣便相交,多個朋友多條路唄……”

“哦。”張屏凝視着他,“除你之外,我再無摯友,因而問之。”

“唔,呵呵。”陳籌冷汗直下,發現自己不小心又和張屏的視線相遇了。張屏的雙眸濃黑中帶着一絲迷離,似在沉思:“我亦在想,爲什麼那時並無旁人,唯你而已。”

陳籌大汗,收回視線,藉口尿急,飛一般地遁了。

今日清晨,陳籌起牀後,開窗洗臉,突然後腦勺處又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他一回頭,只見張屏正站在廊下,幽幽地望着他。

張兄,你到底怎麼了?

陳籌在心中抽噎,臉上卻不敢流露半點質疑,正要抱着冊子鑽回書堆旮旯裡去,仍直直望着他的張屏忽而道:“今晚,我請你吃酒。”

“不、不必了吧……”陳籌用力微笑,“咱倆不是天天同吃同……咳咳,一桌吃飯麼。在這裡吃都是我蹭你。”

陳籌也知道這樣說沒用的,傍晚他正尋路欲遁,張屏已抱着幾個油紙包,一個小酒甕,鬼一般地冒了出來。

陳籌只得跟着張屏到了飯廳裡,下人送上火盆,貼心地插嚴了窗,帶緊了門。盆中炭火噼啪作響,小泥爐上的酒咕嘟咕嘟,陳籌汗珠子直冒,張屏往陳籌的碗裡放了一隻雞翅:“這滷雞甚好,我前日吃過。”

陳籌嘿嘿道:“多謝多謝。”

張屏自己夾了另一隻雞翅,慢慢啃嚼。陳籌不斷在心裡跟自己說,兩隻雞翅而已,應無其他隱喻。

張屏吐出雞骨頭,眼神又射了過來:“怎麼不吃?真好吃。”

陳籌抓起雞翅咬了一口:“嗯嗯,是不錯。”

張屏取過旁邊的手巾擦了擦手,取酒壺將陳籌的酒杯斟滿。

“若你另與他人相交,是否會因此同我疏遠?”

陳籌咬着的雞骨頭一跟頭翻進了喉嚨,險些卡住,趕緊伸着脖子把雞骨頭嚥下,方纔強笑道:“這個……朋友多多益善,怎會因爲多交了一個就疏遠其他?又……又不是談情,只能同一個好,娶回家也得分個正側。朋友之……之誼,坦蕩寬廣。”

張兄,望你能明白,你我雖是好友,但其他事,真不可能。

陳籌不知張屏是否聽懂了自己最後兩句話的暗示,想偷看他神情,一擡眼,又與張屏視線相遇,渾身一顫,不敢再看,趕緊轉眼假裝瞧菜。

“呵呵。這滷雞滋味的確不錯,我再來上一塊!”

張屏又道:“假如那新交之友與我性情不合,非同一路人,是否會從二者中擇其一而遠另一?”

“怎會?”陳籌脫口而出,繼而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咳嗽一聲正色道,“交友當交百樣人。同爲我之好友,未必二人間得有交情。譬如張兄你的好友,我就不認得幾個。”

張屏又一次道:“除你之外,我沒什麼朋友。”

陳籌冷汗潸潸而下:“像蘭大人、陶尚書,根本不認得我陳籌是哪根蔥。啊……張兄,我說這個絕無他意,就是舉個例子。”實在是想不到旁人舉例子了,“跟我處得不錯的挺多,張兄你也大多不認得。”

陳籌再偷偷瞄,發現張屏的目光竟是落在了別處,似乎若有所思。

他不知自己剛纔哪句話打動或觸動了張屏,趕緊趁熱打鐵。

“譬如……張兄,我再拿這二位舉例子真是絕無他意哈。”真的尋思不到旁人了,“譬如陶尚書和蘭大人,都算是張兄你的老師,這二人就不是一路人,張兄你可會因爲陶大人而不念蘭大人的恩情,又是否會因爲蘭大人而無視陶大人的教誨?”

張屏點了點頭,仍只是凝望着盤中的燒雞,沒有再看陳籌了:“很是。”

陳籌鬆了一口氣,打個哈哈,轉移話題:“張兄,你這個雞在哪家店買的?真是不錯。比邵大人家的廚子做得還好。”

張屏擡起眼皮,視線忽然又火辣辣地黏上了他的臉:“那麼,與你相交後便淡卻與旁人來往,不想見你與他人相交,這般心態作爲,究其緣故,並非友情。”

娘……娘啊……

張屏的兩個眼珠好像兩口千年老井,幽不見底:“而是因爲其他念頭,其他感情。”

陳籌閉一閉眼:“張兄,你永是我陳籌的好友。僅是……”

吱嘎一聲門響,竟是張屏陡然起身,躥出門去。

陳籌定定看了大開的門扇半晌,一口喝盡了杯中的酒。小廝袖着手探進一顆頭:“陳公子,外頭寒,要小的把門攏上麼?”

陳籌長嘆一聲:“不必了。”站起身,“桌上都撤了吧。”

小廝閃身進來,目光閃爍,瞧着陳籌踱出門的身影。

天甚陰沉,似要下雨,陳籌沒拿傘,徑直踱到了街上,路上行人看天色不好,多匆匆而行,街邊攤販亦在收攤或架起雨棚。

巷口幾個小兒耍鬧,拍手唱:“刺兒菜,不需栽,春裡出,夏裡開,開遍田埂老墳臺。秋天黃了葉,割了冬做柴,過了明年二月二,春來它又在……”

一個鬍鬚蓬亂的道人擎着鐵口直斷的旗杆打巷口路過,小童追在他身後起鬨:“牛鼻子老道鬍子長,搖着鈴鐺鑽小巷,偷誰家的尿布當衣裳!”唱完回頭就跑,跑兩步見老道沒理會,又哄擁尾隨。

陳籌見那道人,眼前卻是一亮,趕緊追上:“道長道長……”

道人停步回頭,捋須笑道:“施主,好生有緣,竟又遇到。”

陳籌道:“確實有緣。”從袖子裡摸出幾個錢,“道長,能否再給我占上一卦?”

道人便把旗杆靠到牆邊,湊到旁邊店鋪的廊下,拿袖口甩一甩灰塵,先從箱中摸出一塊布,鋪在臺階上,而後取一龜殼,從陳籌給的錢中取出六枚,放入龜殼,搖晃數下,唸唸有詞,繼而錢從龜殼出,三正三反,雷風恆卦。

陳籌一抖。

道人道:“此乃魚來撞網之卦,湊巧機緣之意,端坐自有緣分來。前日施主占卜,得一坎爲水卦,老道記得,施主說是想尋人,問舊緣,若仍是求同一事,前日是水中尋月,多空茫,這兩日內卻有了轉機,所想者自來。”

陳籌唉聲道:“自來自來,果然自來……我求的不是同一事。”

道人拈鬚:“哦?施主不妨與老道說上一說,卦者多意,或另有旁解。”

陳籌苦着臉道:“看來是沒旁的解釋了。唉,我所求……那什麼,並非我自己的事。乃我相識的一位好友……”

道人道:“哦……”

陳籌猶豫了一下:“那位好友,他有一位交情甚好的友人……兩人相識雖然不滿一年……但常同吃同……住,很是親厚。那一位好友,這兩天突然對我的好友……”

道人含笑:“疏遠?這個無妨。看此卦象,兩人情意濃厚,倒是越來越親密的兆頭。”

陳籌哀嘶一聲,擺擺手:“罷,罷,多謝道長。”跌跌撞撞轉身去了。

鄧緒撫着花白的假須若有所思望着陳籌的背影。

那張屏,竟有此好?真是人不可貌相。

幾個小兒又拍手蹦蹦跳跳走近,鄧緒呵呵一笑,從袖子裡摸出一包麥芽糖:“來,老道也教你們念個歌好麼?小喜鵲,大尾巴,蹲樹頭,叫喳喳,好學的孩子是乖娃娃……”

幾個小兒衝他吐舌:“嘞嘞,老牛鼻子的歌好難聽,土死了。”

鄧緒笑眯眯道:“那你們的歌是跟哪個學的?要麼再給老道念一遍,老道想比比到底怎麼不如。這裡有糖吃。”

小童呸了一聲:“我娘說,街上白給糖的都是老柺子。”啪地向鄧緒丟了個小石頭,“老牛鼻子是老柺子!”一鬨跑遠。

鄧緒收起紙包,不由感慨,不想當下的娃娃都這般精了,取了旗杆繼續慢慢走,見前方又一個牆角處,幾個小童正邊跳繩邊唱什麼,正要靠近,街角突然冒出幾個衙役:“兀那野道,原地莫動!”

鄧緒目光一斂,衙役一擁而上,手中鎖鏈朝鄧緒當頭套下:“帶回衙門!”

張屏換了身布袍,正待上街轉轉,只聽縣衙正門處一陣吵嚷,百姓亂哄哄涌來,李主簿打偏廂匆匆走出:“張大人要出去?邵大人正要升堂問案,我等還是到堂旁聽爲是。”

張屏便又回房換衣,迎面撞見陳籌搖搖晃晃而來,像是剛回來。陳籌一擡眼看見張屏,神色立刻變了。

張屏心知,陳籌與他定有誤會,但不及琢磨哪裡出了誤會,眼下也不便詢問,先到廂房換衣服。陳籌見他沒說什麼就走了,鬆了一口氣。

張屏更衣趕往正堂,看見被衙役揪着等升堂的人,腳步一頓。

鄧緒森森瞥了他一眼,張屏垂目低頭,問一旁小吏:“事出何因?”

小吏搖頭:“不大清楚。”

張屏再問:“何人報案,誰下令緝拿?”

小吏再搖頭:“剛被拿住,經過不明。”

張屏不再言語,在堂下站定。邵知縣整衣升堂,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下坐定:“堂下案犯,怎的不跪?報上名來!”

鄧緒端立堂上:“貧道蒼天門下,只跪天跪地,不跪微末小吏。案尚未審,貧道連爲何被拘捕尚不知道,邵大人怎的就稱我爲案犯?既然成案,貧道成了被告,原告何在?”

邵知縣一拍驚堂木:“大膽!你這野道,裝神弄鬼,覬覦本縣小兒數日,當縣中治安是擺設,瞧不出你是個柺子?今日在街頭,竟還妄圖拿迷魂藥餌誘拐。爾這般歲數,做這種勾當,想來不止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有拐必然有賣,定還有同夥,快快從實招供!”

衙役拉扯鄧緒,想按他跪下,鄧緒本是軍中出身,會些功夫,立定不動,幾個衙役按不倒他,怒急推搡,誤打誤撞一把扯下了他的假鬍子。

邵知縣頓時道:“連鬍鬚都是作假黏的,還說自己不是柺子?快快招認,免受皮肉之苦!”

鄧緒呵呵笑道:“知縣大人倒是警惕,但證供不足,只憑捕風捉影的揣測便抓人,難令人信服。貧道黏個假鬍鬚自己耍耍,何罪之有?”

一個小吏轉過屏風,拉拉李主簿的衣袖耳語幾句,邵知縣勃然大怒,左右正要按倒鄧緒,李主簿急急上堂,在邵知縣耳邊耳語幾句。

邵知縣又一拍驚堂木:“先將此野道押下!”讓衙役們再去查證,便就退堂。

衙外圍觀百姓意猶未盡各自散去。邵知縣匆匆往後院去,張屏也跟上,到了院內,李主簿轉身向張屏道:“張大人請先去忙手中事務罷。”

張屏便就止步。邵知縣自去內堂,李主簿廊下一轉,又到了一處偏廂。

門口小吏推開房門,向屋內道:“主簿大人到了。”

一個年輕男子即刻起身:“學生見過主簿大人。”

李主簿踱進堂內,單看對方穿着,倒是平平,但生得真是秀雅不凡,官宦人家也難出這樣的孩子,李主簿的神色不由得和悅了許多。

那年輕人道:“學生梅庸,不知家叔所犯何事,被拘到縣衙,冒昧煩擾大人,萬望恕罪。”擡手捧上一個盒子。

李主簿瞥那盒子似乎頗沉,但只做不在意,也未去接,上下又看了他幾遍:“那道人是你叔父?”

梅庸將盒子放於桌上,輕嘆一聲:“家叔不是道士。說來大人可能不信,這事有些離奇。學生家中本來經商,前年家叔宅院中生了一窩黃鼠狼,叼了幾隻雞,家叔一時氣惱,設下機關,抓住了一隻大的。不想從那之後,整個人就不對勁了,先是時常恍惚,自言自語,後來前言不搭後語,之前的事情常常忘記,再後來出門後居然連家都不認得,時常走丟。最後自己是誰都不知道,言談舉止,都像變了個人,一時說自己是姜子牙,一時說自己是太上老君。”

李主簿皺眉:“病得這麼重,就該關起來,看看大夫。”

梅庸搖頭:“看過,家裡連京城的老太醫都設法求過,各種藥吃遍,都無法可治。不瞞大人,也請過不少異士高僧,曾好過一陣,突然又犯了。聽聞宜平縣內有人擅驅災治病,家父要照看生意,這才讓學生與一名家人帶着叔父前來。本來一路上都好好的,誰想今早學生一個不察,家叔就跑出來了。”

李主簿眯眼:“但他與知縣大人堂上頂撞,口齒頗爲流利。假鬍鬚旗杆卦箱一應俱全,充足得很,不像只是瘋哪。”

梅庸道:“旗杆卦箱,是家叔偷拿客棧旁邊城隍廟裡一遊方道人的,大人不信,可着人問詢。學生已賠了錢款,東西亦會歸還,幸而那道長大量,說不告家叔盜竊。大人有所不知,家叔一貼上那副假鬍子,就變樣了,聽大人所說他在堂上種種,應該是又當自己是姜子牙了。知縣大人未審他幾句,倘若多審,學生不敢估計他還會說出什麼駭人的話來。但家叔只是瘋,不傷人,兜裡的糖是學生買的,絕不是迷魂藥餌,不信大人可拿來,學生現吃爲證。”

李主簿變色:“罷了罷了,瘋成這樣還帶到我宜平縣,不是禍害麼?”

梅庸道:“這兩年家人帶着家叔,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家資快要耗空,就指望能醫好他這病症,聽說宜平有高人,這纔來了。但那人給的地址有誤,還未尋到,因此耽擱。”

李主簿道:“我在這宜平縣中幾十年,不曾聽說有什麼高人,民間謠傳之虛妄事不可信,還是帶回去看大夫吃藥罷。”

梅庸道:“大人真不曾聽說?那高人一說姓範,或姓秦,能知過去未來,專除祟驅邪。”

李主簿道:“連姓都不清楚,更不可信。這兩個姓本縣都有不少人口,但沒聽說有誰有異術。看你是個讀書人模樣,怎麼信這個?身份文牒可帶了?”

梅庸忙說有,取出文牒,李主簿驗看了一番,文牒上各書曲臨縣民梅前、生員梅庸,的確是叔侄,官印清晰,文牒無僞。

李主簿合上文牒:“罷了,這些我自會告知知縣大人,大人爲官清廉公正,如果無罪,絕不會枉判,但若有罪,亦不會因私情而縱。”

梅庸擡袖:“學生明白,邵大人與李大人的青天之名,學生雖剛到縣中,已如雷貫耳。”從袖中又取出一方盒子,與剛纔那盒大小彷彿。

李主簿謙然一笑:“李某隻是縣中小吏,不敢居此名。你且回去罷,但聽消息便是。”

梅庸遂告辭離開。小吏引着梅庸出去,行到小角門,廊下有個身影一頓,梅庸似是無意地目光一掃,低頭出門。

陳籌在廊下僵了片刻,哧溜躥到卷宗庫,關上門,把張屏扯到犄角旮旯,一臉見鬼的表情左右看看,一把揪住張屏:“張兄,你猜我我我剛纔看到誰了?”

張屏道:“柳桐倚。”

陳籌倒吸一口冷氣:“你你你你怎麼……”

張屏一臉平靜:“嗯,我知道。這事,咱不管。”

陳籌拍着胸口,順了兩口氣:“嗯嗯,咱……不管……”

卷宗庫門突然被輕叩兩聲,兩人尚來不及反應,李主簿已推門而入:“張大人,你……”

張屏和陳籌從旮旯裡鑽出,陳籌不由得低頭朝旁邊站了站,張屏整了整剛纔被陳籌揪歪的衣袍。

李主簿的表情頓時意味深長了:“喔,張大人看來……正忙?那下官稍後再來。”

張屏道:“沒有。李大人請說。”

李主簿道:“亦無旁的事,前日張大人曾問到建置相關,是否要下官取些記錄給大人蔘詳用?”

張屏道:“好,多謝。”

李主簿又閒話了幾句,再道:“對了,陳公子,方纔聽人說你到偏廂那裡,可是找李某有什麼事?”

陳籌道:“哦,剛纔我是想出去、出去轉轉,然後看見那裡有人進出,以爲不便,就回來了。”

李主簿道:“無事便可。那……張大人和陳公子繼續忙,李某先告辭了。”

他走後,陳籌也不敢多說什麼,待晚上回住處,才又半夜閃進張屏房中,悄悄小聲詢問:“我在廊下看到柳桐倚的時候愣了一下。李主簿旁敲側擊是不是在問這個?柳桐倚不是進刑部了麼,他在這裡難道要查什麼?看來李主簿不知道他身份,會不會……我讓他暴露了?”

張屏沉默片刻,道:“咱不管,不該咱管。”

陳籌只好鬆開張屏的袖口,自回房去睡,小廝幫他壺中添上熱茶,笑嘻嘻道:“公子和張大人又和好了啊。正該如此,張大人待公子的情誼,人見便知。公子不用多慮。”

陳籌正只顧琢磨,柳桐倚到底爲什麼而來,連縣衙都瞞着,可見是大案,難道就是來查縣衙的?張屏竟然知道,難道已經知情?但並未露口風,到底是何事?辜家莊真的有什麼大秘密?那個花紋……離綰離綰……可別扯到什麼朝廷隱秘的禁忌……一時未聽清小廝的話,含糊應了一聲。

小廝笑着搓手退下,房門合攏,陳籌方纔回神,似有冷風灌入,打了個寒戰。

次日天剛亮,鄧緒被幾個差役從牢中帶出,搖搖擺擺走到一輛小驢車前。

柳桐倚站在車邊,抱拳一揖:“丞相,武王命我等前來迎接,請速回鎬京。”

鄧緒摸着並不存在的長鬚昂然道:“妲己未除,怎能班師?哪吒,你先回去,待吾祭起五雷陣法,轟死那妖狐,再拜見吾主。”豎起兩根手指,指向蒼天,似要發功。

柳桐倚肅然道:“丞相且慢,那妖狐已縱雲逃了,行得甚快,恐是去鎬京魅惑武王。屬下特從元始天尊處借來仙車一輛,瞬行八萬裡,定教那妖狐無處可逃。”

鄧緒眯眼點頭:“如此?甚好,甚好。哪吒,想你那風火輪也不及此車之速,與吾一同登車。”蹦蹦跳跳鑽進車中,柳桐倚隨後跟上。

衙役們嘆曰:“這個侄兒做的,親兒子也只能這樣了。”

“長遠這麼陪着,怕是會一起瘋。看情形,快了。”

……

車緩緩沿街而行,柳桐倚笑道:“大人委屈了。”

鄧緒嘿笑一聲:“被黃鼠狼上身了失心瘋,好段子。”

柳桐倚道:“下官小時候愛看傳奇,臨時東扯西湊了一段,大人見笑莫怪。說來黃鼠狼一事,還是偷了張兄那時辦的一案的情節。”

鄧緒頷首:“編得不錯,趁此可探出縣衙什麼?”

柳桐倚道:“主簿口風甚緊,或是確不知情,暫時無法判斷。只是我出門時,被陳籌看見,不知是否泄露行跡。”

鄧緒摸了摸短鬚:“應不至於。若是泄露,本寺不會這樣出來。若是泄露了,本寺還這樣出來,縣衙就的確該詳查了。都先看看再說。當務之急,是給那張屏遞個話,讓他從裡面查一查,到底本寺被抓進衙門,是哪個報的官,哪個做的主。”

放人之後,捕頭便前去稟報邵知縣,順便一說牢前情形。

“着實瘋得厲害,跟出大戲似的。大人,屬下看那侄兒也有些不對勁了,可要暗暗盯着這倆人?人一瘋,保不準做出什麼來。此時是姜子牙,萬一過得一時變張飛,掄起板斧上街……”

邵知縣沉吟片刻,擺擺手:“罷了,應不至於。再多加些人手鞏固治安倒是必須。從今日起,你等暫不要休假,各街道輪流巡查,夜崗亦要排上。尤其近日,縣中不可出什麼差池。”

捕頭領命而去。一旁李主簿道:“大人覺得那叔侄有蹊蹺?”

邵知縣掂須眯眼:“不好說。”

李主簿再道:“下官亦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但又說不上來。昨天那個侄兒離開時,那陳籌打廊下過,下官總覺得,他們認得,便出言試探,陳籌卻說是不識,下官心中卻仍是……這些事湊在一處……”覷眼看邵知縣神色。

邵知縣心中早就在打鼓,昨天下堂後,他就直覺哪裡不對,再聽剛纔李主簿所言,對應張屏告假離開的幾天,此事越發高深莫測起來。邵知縣觀察張屏行事,倒是個規矩謹慎之輩,不像常玩出格那一流,種種奇怪行徑,必事出有因。

刑部尚書的門生,進士及第,下到縣裡,真就只是單純做個縣丞?

那對瘋叔侄,若不是真瘋,那麼……

但近日縣裡明明十分太平,邵知縣實在想不出什麼緣故。

辜家莊?一個絕了戶的莊子,能有什麼事?

有也是絕戶之前的事,舊事,前任的事。

事不關己,莫招莫沾。

邵知縣嘆一聲:“罷了,我等何必多操虛無縹緲之閒心。本縣只爲宜平安樂太平而已,上不負皇恩,下不負百姓,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