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1.1.1

放在莫高窟的心經, 原本是懲罰。

鬱明這個父親當得太過閒散,連自己的親生兒當面都沒能第一時間認出, 實在讓他妻子李皎生氣。李皎罰夫君抄寫心經,又在自己和皇兄商談國事時, 讓夫君照顧發燒的幼子呦呦。爲培養夫君和兒子之間的感情, 李皎煞費苦心。

由是當三國停戰,商談盟約時,鬱明一家三人已經在敦煌莫高窟,得道高僧看高瘦青年鄭重其事地捧出一厚捲心經。鬱呦呦耷拉着腦袋,有氣無力地被他阿父鬱明抱在懷中,李皎低頭跟高僧行禮後, 說出了自己一家想供一盞佛燈的願望。

高僧應允, 將一盞佛燈交給李皎。李皎和鬱明望看守石窟的老僧離去後, 才抱着燈進洞。選好石洞後, 李皎和鬱明跪坐於地,鬱明小心地點燃了燈, 李皎低頭, 看他寫的心經。心經前面是佛經,後面加了鬱明自己的話——

“伏願龍天八部, 長爲護助,城隍安泰, 百姓康寧;次願吾家娘子與幼童,承此善因,不溺幽冥, 現世業障,並皆消滅,獲福無量,永充供養。”

佛燈光芒幽暗,藉着昏昏之光,李皎的手指拂過那“吾家娘子與幼童”幾個字。她心中感慨,熱意涌上喉嚨。想她罰鬱明寫心經,鬱明還寫了百姓康寧的願望,那是她心中的大願;他最後寫了自己的小願,希望他們母子平安。

李皎側頭,去看跟鬱鹿嘀嘀咕咕說話的鬱明。她瞥鬱明一眼,鬱明便分外敏感地擡起墨色眉目,眉峰高揚,給她一個疑問的眼神。

李皎問:“有筆麼?”

鬱明:“有,怎麼?”

他一陣緊張:“難道我心經寫錯字了?我很認真地照着抄呀!”

他從身後背的包袱裡給李皎拿筆,他揹着的刀差點打着鬱鹿。鬱鹿扁着嘴,委屈地看着他這個初爲人父手腳很不利落的父親。鬱明又紅着臉,手忙腳亂地來哄鬱鹿:“噓噓噓,莫哭莫哭。這裡不讓哭的……”

夫君的可愛一如既往,讓拿到筆的李皎眉目彎彎。李皎拿筆在舌尖舔了舔,就着昏光,在心經後面的願望中,再加上了一行字,“再願吾家郎君自身光明,身如琉璃,功德巍巍,身善安住。”

鬱明哄完了鬱鹿,抱着兒子來圍觀立李皎寫了什麼。他看完後,就紅了臉。青年目中含笑,爲自己妻子對自己的愛意。但他又厚着臉皮,小聲給李皎建議:“寫什麼身如琉璃啊,你寫讓我武功天下第一啊。”

李皎:“……”

鬱明:“武功天下第一,打遍天下無敵手!”

李皎:“……”

鬱明:“待我從夏國歸來,大魏習武的見到我都要抖三抖!”

熟悉的夫君,熟悉的風格。滿腔的感動愛意,在青年的狂言中蕩然無存。

李皎迅速合上了心經,制止住鬱明在佛陀面前妄自尊大,惹怒神佛。女郎鎮定自若說道:“好了就這樣吧,平安纔是最大的福氣,鬱郎你不要胡來。”

鬱明聳了下肩。

李皎又軟下眉目,低頭看向坐在鬱明懷裡的小鬱鹿。她對鬱鹿充滿了愛意,與對鬱明完全不同。面對鬱明時李皎神態百變,面對鬱鹿時,李皎向來是溫柔慈愛並嚴肅。李皎招呼鬱鹿:“來呦呦,你親自抱着這卷經,放去那盞佛燈下,看到了麼?”

鬱鹿乖乖點頭。

他順着母親的指示,仰頭看到高大無比的佛身像。佛身像下供着他阿母方纔拿到的佛燈,據說這盞佛燈裡的燈油極好,可供燈燒千年而不滅。李皎供養這盞佛燈,爲的是保佑他們人在夏國時,能夠平安在五年後歸來,一家人一個也不要少。

幼子乖巧地踮起腳尖,將佛經放在臺上。佛燈溫和的光照着鬱鹿的臉,映得他皮膚白皙,眉目清潤似水,睫毛又長又黑,小兒郎如小女郎般秀氣可親。

鬱明扯了下嘴角,偏了偏臉。他心想李皎總說鬱鹿和他生的像,他認不出是罪大惡極,他真是冤枉……這麼久沒見,他怎麼知道鬱鹿小朋友傻大膽,跑到河西來了?

他記憶中的鬱鹿,應該是個纏着大人要奶吃的小破孩兒啊。

李皎雙手合十,在幼子供上心經之後,招呼鬱家那兩個父子與自己一道來跪下拜佛。佛光光芒萬丈,如海似潮,照向兩個青年男女,和他們身後的懵懂孩童。

李皎輕聲:“願我佛庇護,佑我一家三人前往夏國,無驚無險;佑我幼子呦呦與我夫妻同在夏國,無……”

鬱鹿小朋友猛地被母親點名,嚇了一跳。他在聽懂阿母說什麼後,臉色瞬變:“我不要去夏國!”

李皎額心劇烈一跳。

她家姓鬱的兩個人,無時無刻不冒出來,摧殘她的神經。現在大的那個還懂在她拜佛的時候不說話,小的那個就聲音響亮唯恐沒有驚動了佛祖。

李皎瞪一眼鬱明。

鬱明真是委屈:他兒子犯錯,爲什麼他要被瞪?

但鬱明熟悉他老婆忍耐的極限,在鬱鹿小朋友嚎嗓子要鬧時,一把捂住了兒子的嘴,把兒子撈到了懷裡。李皎這才扭頭,拜完了佛。

三人離開高窟,出去後,到了寬敞地方,鬱鹿小朋友立刻掙扎了他阿父的桎梏,噠噠噠跑到了兩個大人面前,一臉慌張:“阿父阿母我不要去夏國!舅舅答應我只要在河西轉一轉,就送我回北冥的。”

他泫然欲泣:“我不要去夏國嘛!”

李皎耐心地跟他解釋:“阿父阿母都要去夏國,你不想跟阿父阿母呆在一起麼?”

鬱鹿小朋友踟躕一會兒,然後冷酷無情道:“你們要去夏國的話,我就不要跟你們在一起了!”

鬱鹿小朋友眼珠滴溜溜一轉,看他阿母臉色幾變不好惹,便跑去抱他閒閒站着看熱鬧的阿父的大腿。小郎君抱着青年的大腿就開始嚎:“阿父我不要去夏國嘛!我討厭出門!我要我那桐姑姑,我要回北冥。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他一哭,鬱明瞬間心軟。鬱明立刻彎腰把兒子抱入懷:“好啦好啦,你想怎樣就……”李皎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忍痛瞪一眼李皎,敢怒不敢言地改口道,“你想怎樣,那也得聽你阿母的話嘛。”

鬱鹿小朋友于是嚎得更厲害了,摟着父親脖頸,乾嚎沒眼淚。

鬱明小聲跟李皎說話:“皎皎你看,你要尊重你兒子的意見。呦呦是不是你親生兒子啊?”

李皎簡直心塞,捶了她夫君胳膊一下。他們來敦煌,不就是放心經求個平安麼?李皎一直想的是一家三口,完全沒料到鬱鹿如此不配合。她也頗受打擊,兒子居然不願意跟她在一起。

她家姓鬱的兩個人,簡直是她人生的兩大剋星。她做什麼那兩人都能指手畫腳一通意見,作爲妻子她要尊重自己的夫君,作爲母親她也不能一味打壓自己的兒子。

李皎對這對父子又愛又恨,也不知前往敦煌一趟有何用。

事後回到軍營,再與李玉說起呦呦時,李玉若有所思:“唔,呦呦對水土反應太敏感。以前只在關中時,他還沒有異常。等往北走走得多了,他便開始不適應。呦呦上吐下瀉的,怕急了吧?他才一歲多,趨利避害,寧可遠離你二人也要留在他身體適應的地方,可以理解。”

李皎蹙着眉,心中很是不寧。

她家幼子才一歲半,她爲人母后,兒子是她心中極大牽掛。如今諸事安排妥當,李皎所想的,乃是隻要一家三人在一起,夏國生活再苦,也能怡然自得。鬱鹿這一鬧,卻打亂了她的計劃。

李玉安慰妹妹道:“他還太小,不如你們在乎他那般在乎你們。你就留下他吧,也不必回北冥,我親自來教養他,不會誤了呦呦。之後等他長大些,懂事了,再看他是否願意跟你們留夏國吧。”

李皎算是開明的人,勉強點了頭。

她心中鬱郁,一個字也不想說了。

李玉凝視垂坐下位的妹妹半晌,說:“既然諸事已定,我們來商討下給呦呦的封號吧。”

李皎猛地擡頭。

李玉淡聲:“平陽王如何?”

李皎心中大跳。她家呦呦本沒資格封王,因她去做質子的緣故,李玉補償到呦呦身上,在呦呦尚才一歲多的時候,就要給這個小孩兒封王。雙字王,是郡王封號,不是親王,勉強算合適。然而最不合適的,是李玉作天子之前,他受封的,就是平陽王!

平陽王封號一出,臣子們不得大亂,不得猜測天子的用意何在?天子用自己作天子前的封號,封一個尚牙牙學語的小孩兒,這背後的意思,太讓人心驚。

李皎低聲:“皇兄你是鐵了心麼?若你自己有子……”

李玉神色淡淡:“你想多了。我只是給呦呦一個可能性而已。他母親爲我魏國犧牲至此,他得一個封號,我尚覺得虧欠良多。至於魏國日後究竟如何,還看他自己的造化。”

李玉已這樣說,李皎便不多說了。李玉屬意於她兒子,要親自教導她兒子,李皎無可無不可吧。她當然更希望呦呦日後不要進入朝堂,能和他阿父一樣閒適悠然,走走江湖,最是安康。但若呦呦心有大志,李皎也不會去阻攔。

當天子多好。

有人願一生小康,有人願扶搖直上。有人委頓,有人樂觀。有人往下走,有人向上看。明明有這麼個機會放在面前,李皎怎麼會代替呦呦來拒絕呢?

且待日後呦呦長大,看他自己心意吧。

九月初十,天氣轉涼,秋意將落,河西的戰爭已完全停止。大魏天子身在河西,候來涼國和夏國的皇帝,三國結盟,應承五年之內不開戰。三國天子歃血爲盟,諸旗獵獵,數萬將士共同觀望,以防有人趁機刺殺天子。

盟約進展順利,無人添亂。

三國天子喝酒時,涼國皇帝瞥一眼夏國皇帝,心有不甘,覺若非夏國插手,自己未必敗得如此厲害;夏國皇帝目有深意地看眼魏國天子,想自己的長子和幼子都建議跟魏國結盟,可見這魏國天子手段很高;魏國天子沒有看任何一個人,他冷漠地喝歃血酒,心中想着如何休養生息,日後重與涼國開戰。

相約五年不犯國界?

那是因爲涼國自己國內內訌生,戰不下去了。

開玩笑。

涼國犯大魏之仇,他李玉來日必報。

雁蒔雁將軍騎馬在高臺下,看他們三國皇帝指鹿爲盟。風拂過,雁小將軍託着腮幫,看她男人,心中將三國天子比較來比較去,心中自豪,覺得還是李玉最爲年輕,英俊,才華橫溢;

李明雪和江唯言則站在李皎夫妻的身後,李皎和李玉談過後,李玉認爲身在夏國危機四伏,只有鬱明一人在身邊,李玉不放心。李玉給了江唯言解藥,卻又給李明雪下了藥,一邊牽制江唯言,一邊讓他二人跟隨李皎前往夏國。李明雪懵懂不知,江唯言則心知這是李玉給他的機會,李明雪能不能好起來,得看他要如何做才能讓李玉滿意;

剛剛能下牀的林白和楊嬰也站在高臺下,仰頭看着三國之盟。三國之盟像個笑話,不管別的兩國如何打算,他們大魏的天子從一開始,就準備了毀約。只是李玉之前從沒毀過約,給人造成大魏天子一諾千金的錯誤印象。不毀約,只是條件不夠。例如現在,李玉就安排好了林白和楊嬰。在結盟之後,林白與楊嬰將前往涼國,藉助楊嬰的身份,在涼國做個內應,時時傳遞消息給大魏。何時大魏真的收拾完了涼國,二人才得真正自由。

人人心中自有思量打算。

在三國天子結盟結束後,便是互換質子。另外兩國換出的,皆是男子。其中夏國的大皇子有心想把他的最大威脅赫連平換去涼國,可惜夏國皇帝疼愛幼子,未能同意,使人頗爲可惜。三國中,只大魏換去夏國的質子,乃是大魏長公主李皎。

鬱鹿小朋友呆呆地被侍從抱着,看他阿父阿母走向陌生人中。那裡羣馬候立,裝扮與他們不一樣的蠻族男子衝他母親友好地笑;還有另一個衣着華麗的男子站在夏國皇子團中,癡迷於他母親的美貌。鬱呦呦看着母親背身,在這一瞬,忽然間明白了離別的意思。

鬱鹿有些後悔,他張口——

噠——!

馬蹄聲濺,由遠而近,穿雲破霧。馬蹄聲在一衆將士耳邊響起,衆人凜然,疑心一直緊張的意外即將到來。馬蹄聲來自大魏軍團的方向,雁蒔騎在馬上,眯眸向塵土飛楊的地方看去。她忽而認出了什麼,擡手示意諸人放行。

女郎聲音冷而乾脆:“師兄!嫂嫂!稍等——!”

李皎和鬱明回頭,鬱鹿小朋友回頭,他們看到白馬破塵,一騎飛如梭。束髮的白衣女郎身手伶俐地跳下了馬,身後諸位江湖弟子跟隨她跳下馬。三**團中議論紛紛,看衆人跟隨女郎走向長公主夫妻。得人解釋,衆人才知這位面容凌厲的女郎,乃是北冥派新任掌教。

北冥派掌教那桐走到了鬱明和李皎身邊,風起雲動,髮絲拂面。她從關中一路趕來,爲的便是鬱明和李皎二人。夫妻二人訝然看她,那桐乾脆利索,解下腰間劍,雙手相托送出,面向李皎:“嫂嫂。昔日你與師兄助我登上掌教之位,曾有約,我將斬春水送與嫂嫂,讓情侶刀劍湊於一起。然我左等右等,無奈嫂嫂忙碌,不記得跟我要劍之事。我得知嫂嫂即將前往夏國,恐再拖下去,永無送劍之機,是以千里相行,特來送劍!”

斬春水光華流離,落在李皎眼前。

李皎與眉目清淡的那桐對望,再低頭看那劍。曾幾何時,她總想拿到斬春水這把劍。她覺得既是情侶刀劍,合該在她與夫君手中。她想拿到這把斬春水,從十四歲那年,一直想到了今天。

但一直沒有得到。

當李皎終有可能得到斬春水時,她見到了斬春水出鞘。斬春水之風華無雙,絕不輸於望山明。望山明之勢,斬春水之快,讓刀劍即使不相合,也天下無匹。

從那時起,從第一次見到斬春水在那桐手中大放光彩,李皎就淡了得到這把劍的念想。斬春水這把名劍,應該在那桐手中光彩照人,而不應該落在她這個不習武的人手中明珠蒙塵。

她昔年念念不忘斬春水,是她得不到鬱明。她對鬱明之渴望,寄託在一刀一劍上。而今鬱明是她夫君,她漸漸心安,不懼怕鬱明離開自己。只是一把劍而已,李皎沒有以前的執念了。

望着那桐的眼睛,李皎微微一笑:“不必了,師妹收着這把劍吧。”

那桐冷聲:“怎麼,嫂嫂以爲我輸不起?放不下一把劍?”

李皎悠聲:“我與夫君曾託聶先生幫我們鑄劍,我侍女明珠知道,你可去尋她問候。斬春水於我無用,那把所鑄劍又遲遲不成。師妹可等候數年,待那把劍鑄好,你再來送我。”

那桐眉目一跳,靜靜望着嫂嫂。

李皎微笑,如山似水。

她低聲:“師妹,幫我照顧好呦呦。”

那桐愣了片刻後,點了點頭。她伸手握嫂嫂的手,借兩手碰觸將一方木匣送了出去。

李皎面上無波,手指輕輕拂過木匣上雕刻的花紋。她此時不知匣子裡是何物,只能先藏於袖中收起,不被人知。待她人到夏國打開木匣,纔會知那桐將她和鬱明曾送給北冥的那瓣雪蓮花瓣還給了二人。異鄉他國,那桐的關心,不用口訴。

此時此刻,李皎與鬱明望一眼,兩人轉身,看向身後靜候的夏**團。鬱明握住李皎的手,二人再看眼鬱鹿,齊齊別了目。

他們走上前。

風起雲涌,如海潮般掠向二人,拂動二人的衣袍。青年衣袍颯颯生風,女郎裙裾被風向上揚起,形成一道彎曲的弧度。弧度下,露出女郎的雪白繡鞋——

在風吹動衣袂的這一剎那,在李皎和鬱明走向夏**團的剎那,人間寂靜,衆生皆望。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裡的心經內容是借鑑敦煌的,我改了幾個字,並不是我自己寫的,沒那麼有文化哈哈。然後說這卷結束了,明天開始終卷春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