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冷他們從平越道往回走的時候已經十月,回到長安其實就已經快到年前,長安城的冬天依然那麼冷,長安城的年味也依然那麼足,進了臘月之後這種氣氛就更濃起來,大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開始提前準備年貨。
一輛馬車穿過大街小巷在未央宮外停下來,守在宮門口的人仔細看了看,這輛馬車上的標識有些眼生,不屬於朝廷諸位大人的任何一個,禁宮門口當值的人眼睛都多毒,當值的日子久了,上朝的那些大人們乘坐的馬車上是什麼樣的標識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值禁軍校尉馬原仔細看了看,還是沒認出來,倒是覺得有些眼熟,偏偏還想不起來。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內侍總管代放舟:“代公公,這一大早的你就在門口等誰?”
代放舟笑了笑:“等一位大人物。”
馬原心說朝中的人都算上,能讓代放舟在門口等了這麼久的也沒誰啊,如那些分量極重的大人物,比如禁軍大將軍澹臺袁術,比如原內閣首輔元東芝,現在的代首輔賴成賴大人,還有書院的老院長,這些人分量自然足夠,可都有可自由出入禁宮的權利,只要宮門不緊,他們這些人是隨時都能來的,莫非是哪位封疆大吏回來了?
他還在想着,就看到代放舟一路小跑着往那輛馬車過去。
“葉先生。”
代放舟在馬車旁邊微微俯身:“陛下讓奴婢在這等你。”
葉流雲從馬車上下來,看了看車廂上昨夜裡才畫完的安標徽,有些滿意。
雖然老百姓都知道流雲會是暗道勢力,不過流雲會表面上的生意都正經的很,商鋪商行的馬車上都有標徽,可他的馬車沒有,也不能有。
昨天接到韓喚枝的通知,他就讓人把流雲會的標徽在馬車上畫好。
“我沒來晚吧?”
葉流雲問了一句。
代放舟連忙搖頭:“沒有沒有,陛下還沒到太極殿,陛下說葉先生到了可直接進東暖閣。”
葉流雲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他就在長安城,可是二十幾年來他很少進宮,除非陛下召見他沒有主動來過一次,即便是陛下召見他也只能從未央宮的小門進來,還要儘量避着人,大部分時候都是天黑之後才進來,他本該是和陛下最親近的人之一,可卻不得不疏遠。
如朝臣們一樣在上朝的時間進未央宮,這是第一次。
遠處不停的有馬車停下來,一位一位朝廷重臣進入宮門,三三兩兩結伴而行,一路走一路閒聊,可是每個人都會忍不住往葉流雲這邊看幾眼,都在好奇,代放舟來接的人是誰。
這些陽春白雪的大人們,哪有幾個認得流雲會的標徽。
兩個人進了宮門,那些也陸續進宮的大人們都會主動和代放舟打個招呼,然後朝着葉流雲善意的笑笑,雖然不認識,可能被代放舟引領進宮的人自然分量不低。
已經是寒冬臘月,大人們到了太極殿外邊等着,時辰不到不能進大殿,再冷也得等着,又不能壓着時辰來,不過這些大人們也不是沒辦法,往往都會到內閣那邊去蹭溫暖,看起來那排屋子不大,可早晨這會能擠進去不少人,當然也不是誰都能進去。
代放舟道:“葉先生,咱們到東暖閣那邊一會兒隨陛下一塊上朝。”
“不了。”
葉流雲站在太極殿門外:“我在這等着。”
大人們能進內閣取暖的都進去了,不能進去的也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聊天,唯有葉流雲一個人,一身白衣站在太極殿外邊,身形筆直。
代放舟覺得鼻子尖上涼了一下,擡頭看了看,竟是下雪了。
時辰到,朝臣們從內閣所在的房子裡出來,有說有笑的到了大殿門外,不約而同的開始整理朝服,衆人按順序站好,然後排着隊進入太極殿中,一身素白的葉流雲站在風雪裡,像是一棵壓滿了白雪卻壓不彎腰的青松。
不多時,代放舟先進來喊了一聲陛下到,朝臣連忙面向龍椅那邊整齊的彎腰垂首。
皇帝邁步走上高臺,掃了衆人一眼後坐下來。
代放舟上前看了看:“諸位大人都到了嗎?”
內閣代首輔賴成道:“都到了。”
皇帝忽然站起來:“代放舟,你先下去。”
代放舟俯身一拜,退到了一側。
皇帝走到高臺邊緣,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公車右何在?”
已經被扒了官服去掉樑冠的公車右從隊伍最後走出來:“罪臣在。”
他當然得在,這是陛下特意吩咐的。
皇帝嗯了一聲後繼續說道:“昨日你提到沈冷勾結流雲會的人,朕說給你一個解釋,沈冷先把罪認了,他是爲了阻止朕,是爲朕着想,澹臺當時也想認,甚至老院長都想認,所以朕後邊的話沒有說完......朕當時想着,這件事昨日裡說不夠莊重,得放在太極殿裡說,得在上朝的時候說,得讓你們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說。”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寧天成元年,朕坐在了這。”
皇帝指了指龍椅,然後又轉頭回來看着下邊的文武百官說道:“你們當中很多人都是在那個時候入朝爲官的,如今站在這的人,爲朕做事超過二十年的有三成,超過十年的有五成,還有一些不足十年,可一共纔過去二十幾年,很多事你們就算沒有親眼所見,也都聽過。”
他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朕初登大寶,廷尉府的人叛逃了三分之二還多,至於爲什麼叛逃朕不說你們也明白,這些叛逃的人沒有離開長安,大部分都潛伏起來,他們想做什麼你們知道嗎?你們當然知道。”
皇帝指向禮部尚書王懷禮:“那時候朕親自點你的名,把你從禮部員外郎升爲侍郎。”
王懷禮上前俯身:“臣,銘記不忘。”
皇帝又看向兵部尚書安遠志:“你可還記得,那時候你在北疆武庫任職,是朕派人晝夜兼程把你接到長安的?”
安遠志俯身:“臣記得,那一路上風雪真大。”
皇帝嗯了一聲:“是啊,大的何止是風雪。”
皇帝又看向另外兩個人,滿朝文武,只有他們兩個可以坐着,一個坐在文官之首的位置,是書院老院長路從吾,一個坐在武官之首,是老將軍蘇茂。
“當初朕初到長安,連夜拜訪先生,先生在書院門外等朕,還記得朕到之前發生了什麼?”
老院長站起來道:“臣記得,也不會忘。”
皇帝看向蘇茂:“老將軍,朕把你請回來,想讓你主持大局,老將軍在風雪夜裡進宮,因爲北疆黑武趁着那時候朝局不穩而興兵來襲,老將軍與朕徹夜長談,老將軍來的路上發生了什麼應該也沒有忘了吧。”
蘇茂垂首:“臣沒忘。”
皇帝緩了一口氣後看向羣臣:“你們可能聽說過,但聽說的未必真實,朕就來給你們講講......天成元年,兵部尚書李鬆陳告老還鄉,朕還沒到長安他就已經走了,兵部侍郎杜廣軍託病不出,朕派人去了三次,他只說病重不能主事,朕就讓他在家好好養着,所以朕選了安遠志,派人去北疆把他接回來,那時候有多難?朕想讓他回來,可有人不想讓他回來,一路上,他遭遇截殺十二次。”
皇帝的眼神掃了一眼,羣臣全都低下頭。
“公車右,你昨日說流雲會是一羣蠅營狗苟的下三濫?朕今日告訴你,他們不是!他們非但不是蠅營狗苟的下三濫,他們是朕的人,是大寧的勇士,沒有他們,如今這朝堂上有多少人早就已經去了你知道嗎?!”
皇帝看向門外:“門外站着的那個叫葉流雲,朕從西蜀道雲霄城帶出來的人,朕當時讓他選,你們知道他怎麼說的?他說陛下......總得有人去做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事,而這事往往又很重要,涉及生死,他說,臣也想風風光光,可是人前風光顯貴,不如多爲陛下你做一些事,如果能爲大寧多保住幾位忠臣良將,能讓大寧江湖沒有風浪,臣做什麼都願意,陛下缺人用,臣就去江湖上幫陛下找人,臣保證,每一個臣找來的人都心甘情願爲大寧赴死!”
皇帝轉了一圈嘶啞着嗓子說道:“二十幾年前他已經有了赴死之心,如今你們有幾個能做到!”
所有人都看向門外,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皇帝長長吐出一口氣:“大寧元年,廷尉府叛逃的人爲了不讓着朕好過,所以準備刺殺朕選中的人,包括朕剛剛提到的幾位,王懷禮,你是朕第一個點名要的人,所以也是第一個被人盯上的人,那天夜裡,有人在你家門外仗劍守了一夜,就是如今站在門外的葉流雲。”
王懷禮臉色一變,下意識的再次看向大殿之外。
“天成二年,朕派去北疆的人把安遠志接回來,可那時候北疆正在與黑武人開戰,朕身邊已經無人可用,所有能打仗甚至所有能提刀的人都去了北疆,是葉流雲挑選了一批他招募來的江湖義士,自願到北疆接你,葉流雲帶着二十三個人去,進長安城的時候只剩下四個人。”
“天成三年,正是朕決定對黑武人反擊的時候,莊雍率軍死守封硯臺,鐵流黎率軍繞到黑武人後邊,殺敵十幾萬,那一仗打的黑武人至今不敢大舉來犯,而當初與朕商議此事的正是老將軍蘇茂。”
蘇茂垂首道:“臣記得,陛下把臣接回來,臣連夜進宮,一路上小人作祟圖謀不軌,那時候陛下身邊真的是沒人可用了,臣從東疆回來,是一路偷偷摸摸回來的,可是才進城就被人盯上了。”
皇帝看向門外:“葉流雲,你進來!”
一身白衣的葉流雲邁步走進大殿,跪倒:“臣,葉流雲,拜見陛下。”
“你起來。”
皇帝從高臺上下去,大步走到葉流雲身邊:“他身上的傷疤,有十三處是那天爲了保護蘇老將軍留下的,這些事難道朕還要一一告訴你們?要不要現在朕把這些傷疤一一隻給你們看?你們可以不知道,知道了也可以忘,可朕永遠都忘不了。”
公車右低頭,面帶愧色。
皇帝吐出一口濁氣:“有人甘願付出而不要名利,有的人爲了名利不計代價,公車右,你過來看看,這就是你說的蠅營狗苟之輩,這就是你說的下三濫的江湖客!”
公車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臣有罪。”
“那時候,朕有多難?朕不像個皇帝,朕是求着人幫朕,可是有多少人以病重爲由跑了?有多少人甚至連個藉口都不說也跑了?可還有很多人願意陪朕站在一起,願意與朕同扛這個大寧。”
皇帝胸膛劇烈的起伏着,好一會兒才逐漸平緩下來。
“那些叛逃的纔是亂臣賊子,他們纔是蠅營狗苟之輩,他們纔是無所不用其極的下三濫!”
皇帝眼神裡散發着寒氣:“包括沒走的沐昭桐!”
衆人全都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出,而兵部侍郎杜高淳的頭低的更低。
皇帝走到公車右身邊:“朕知道,你們得清高,你們得與衆不同,言官當敢言,那是朕給你們的權利,所以平日裡你們罵朕昏君朕都可以忍了,可朕不能忍爲大寧默默付出了那麼多的人卻被你們罵做亂臣賊子罵做下三濫。”
他猛的轉身:“代放舟,把衣服拿過來。”
代放舟捧着一個托盤快步跑過來,皇帝一把將紫袍從托盤裡抓起來,走到葉流雲身邊給他披在身上:“從今日起,你就是大寧的刑部尚書,誰若是覺得朕今日之決定荒唐,那也給朕閉嘴,朕不想聽到一個人說他不行。”
葉流雲剛要張嘴,皇帝瞪了他一眼:“你也不許說不行!”
皇帝大步走回龍椅那邊坐下來:“代放舟,宣旨!”
他看着龍椅下爬伏在地的羣臣,一字一句的說道:“朕從不一意孤行,今日朕偏要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