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朝我走了過來,躬身行禮。我側過身,低聲道:“別太多禮,在法庭上法官最大,注意形象。”
“長官,僕審得如何?”他一副喜滋滋的模樣。
我忍不住斜眼看他了,這是我的壞習慣,碰到無語無奈雷人的傢伙就會用斜視的目光看他。
“你覺得你要是審得好,我會中途打斷你麼?”我問他。
“呃,就沒一點好的地方?”他還不死心。
“法槌敲得挺酷的。”我撇了撇嘴,“旁邊看着,不行就記記筆記。”
許歷看我登堂,再次站到了中央,高聲喊道:“起,禮!”
衆人再次站起來,站了這麼多次已經統一多了。我讓他們坐下,宣佈開庭。
這個中途接手的案子其實很簡單。王五家的牛跑丟了。過了一個月,王五聽說鄰村的李四莫名撿到一頭牛,心中懷疑那牛就是自己丟的,於是跑過去看。一看之下發現那牛果然是自己家的,牛臀上還帶有烙印。
李四並沒有否認這牛是自己撿來的,但是要王五出一千二百錢來贖牛。
“李四,你爲什麼要這一千二百錢?”我問道。
“因爲現在市面上就是一千二百錢一頭牛。”李四雖然有些害怕,但顯然有人給他打過了底,說得還算理直氣壯。
“王五,你願意出多少贖回牛?”我問道。
“這牛是我家的,我找回來了,憑什麼還給他錢?”王五對此很氣憤,爲了這頭牛的事兩個村子差點打起來,也是碰巧聽說我斷案如神——哈哈哈——所以纔想到了訴訟解決爭議。
“非但牛得給我,他用我家的牛去配種,得了人家一百錢,這錢也該是我的!”王五強硬道。
我微微點了點頭,朝理士席上看了一眼。見所有理士都看着我,方纔像上課一樣細細講道:“李四撿到牛帶回家餵養,屬於無因管理。以牛配種、勞作獲得的收益屬於不當得利。在原主人找來的時候拒絕歸還,索要牛價,構成侵權。三者競合產生債權債務關係。經本庭甄別,首先,本庭支持原告索回牛的訴求。其次,因爲牛配種而產生的利錢,名爲孳息,應當判給原告。再次,李四有權主張原告王五支付此牛一個月的草料錢。”
看着那幫理士一臉茫然的模樣,我知道一連串複雜的名詞讓他們毫無頭緒。不過案子還是很簡單的,李四剛想爭辯,被我瞪了回去:“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所以你撿到東西就是不當得的利,還回去有什麼不對!”
“這是老天賜的。”李四嘟囔道。
“你要是相信天賜,”我冷笑道,“那你就領着天賜的牛回去。”
“真的?”李四瞪大了眼睛。
“嗯,然後本官讓你領教一下什麼叫天罰!”我怒視道,“世上難道只有天賜沒有天罰不成!”
李四瞬間就縮了回去,不敢再吭聲了。
“你們可以下去調解了,調解成功訴訟費減半。”我道,“商量好草料錢直接領了調解文回去,調解不成回來由本官宣判。”
兩人朝我拜了一拜,走下堂去。我喝了一口水,直接接過簡牘,開始審理下一個案子。
如此一直忙到了酉時,雖然天沒暗,但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我讓佐府給案卷編號排序,估算好開庭時間,通知到當事人。
“佐府整理好庭審筆錄,歸檔之後再走。”我驅散了旁聽席上的那幫閒人,他們好像看戲似的,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
“令史別愣着,”我又道,“幫忙整理出來,放我職房裡等我簽字,然後殺青,永久保存。”簽字和永久保存纔是關鍵,直接決定我的名字能否登上中國法制史教科書……不過我讀書的時候不記得有過“狐嬰”這個法官啊。歷史到底是不是能夠改變的呢?還是有無數個平行空間呢?
靠!哥在思考這麼深邃的問題,你們都圍過來幹嘛?
“長官,能否耽擱你一些時候,屬下等實在有事不明。”賈政上前躬身行禮。我起身將他拖起來,道:“稱我狐子便是了,大家分屬同僚,無需客套。”
衆人紛紛道:“禮不可廢。”然後開始提問。從民法的基本原則到我之前提到的債權債務關係,全都是問題。
這很正常,法律是一門科學,不是技術。既然是科學,就勢必會有體系。我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學貫東西,其實不過是把握住了不同的體系脈絡罷了,十分簡單。於是我決定在這裡進行第一批法官培訓,以後有機會再開個法學院。嗯,作爲史上第一個法學院,學費當然也應該是最貴的!
於是,我從法的本質入手了。
什麼是法?
本來我想灌輸一個大致的概念,沒想到這些理士都不是剛剛進學校的毛頭小夥子,一個個都有自己的深刻見解。討論得異常激烈,本想一語帶過的話題居然聊到我腸鳴如雷。
“我看後面還有幾排空房,不如找個僕婦,弄個食堂方便大家在這裡用餐吧。”我說。
響應如雲,看來第一個機關食堂也是從我開始的。
“今晚莫若就別回去吃了,各家叫人送些餐點來,邊吃邊談,豈不盡興?”一個年輕的理士高聲倡議。
這個建議我喜歡。我家沒人做飯,這麼晚回去我吃什麼!
見我首肯,其他理士紛紛附和,派了家人隨從回去準備。這個時代的公務員成分很單一,不是貴族就是貴族旁支,起碼也是士人,家裡都不缺吃用。至於寒門子弟想讀書識字,那簡直是癡人說夢。更有些人因爲出身不好,就算有錢都找不到老師。儘管還沒有形成門閥貴族階層,但知識壟斷卻是從周朝立朝就沒放鬆過的。
孔子開創了私學的風氣,提出有教無類,的確撕開了知識壟斷的黑幕。然而他死後一百八十餘年後的今天,儒者也照樣走上了知識壟斷的道路。起碼我所見是這樣的,說不定孟軻還在稷下堅持“有教無類”吧。
當天我沒有回家,佐府令史也不捨得放棄這麼好聽講的機會。我們在職房裡吃了晚餐,氣氛融洽,然後回到正堂,排開坐席,正兒八經地開始講課了。我從神明裁判開始講起,差點嘴一禿嚕說到了社會法學派,總算民本主義在現在已經十分普及,儘管趙國人不怎麼認同,但並不算驚世駭俗之論。
說完了法理學,我開始給他們灌輸法律事實和法邏輯思想,讓他們把握主線,免得像賈政一樣,差點把純粹的民事案件斷成了盜竊罪。牛可是大宗貨物,偷一頭牛就足以砍掉雙腳。
“所以刑事案件還是交給我吧,你們現在去審就是草菅人命。”我說道。
理士們發出一陣自嘲的笑聲,然後我宣佈下課,大家就地睡覺。
沒辦法,講得太晚,已經宵禁了。
不過這樣大規模的宿營也挺有意思的,剛剛接觸法律這個龐然大物的人,往往都會很興奮。我聽到有人藏在被窩裡低聲討論,心中騰起了一股自豪和滿足感。莫非這就是我回到戰國的使命麼?讓更多的人享受公平和正義的暖風?
堂外起風了,不知道爲什麼,這股風聲讓我的心頭瞬間佈滿了烏雲。趙雍的臉孔出現在我腦海中,他瘦得雙頰都凹陷下去,一手捏着自己的喉嚨一手指着嘴,淒厲地對我說:“他們不給我吃的,狐嬰,他們不給我吃的啊!”
我驚悚地睜開眼睛,發現額頭有些冰冷。外面的天空已經濛濛發亮,堂中幾個年紀大的理士已經坐了起來,顯然是準備起牀了。
“夫子,這麼早起?”賈政湊了過來,“不多睡會兒?”
我披上衣服,坐在被褥裡,憋了憋勁,重重將胸中濁氣吐了出來:“早點起來準備吧,今天事還多。陳年積案也得解決掉。”
“這些事交給我們辦吧。”另一個年紀大的理士也湊了過來,道,“夫子身體弱,別累着了。”我閉上眼睛想了一下,放纔想起他的名字。他叫仇允,是仇郝的族人。雖然年紀大,但是領悟力很強,是一個可以舉一反三的聰明人。
“爲什麼叫我夫子?”我笑了。
“我等願意拜狐子爲師,還請狐子切莫推辭。”仇允和賈政跪在我面前道。
後面不明真相的理士佐府令史也都聚了過來,紛紛跪下求師。
我嘆了口氣。
如果是上一世,看到這麼多人願意拜我爲師,聽我號令,不知道心裡會樂成什麼模樣。那時候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理論過硬,實戰又強,文能做非訟,武能罵法官,去當大學老師都浪費了。
來到這裡之後,跟着師父在山中修行十餘載,我終於知道了自己的淺薄。我有的只是知識,全是別人的東西,這些東西對於大道有什麼意義麼?我憑什麼因爲這點微不足道的東西就以爲自己能夠爲人師表呢?這才叫做狂悖啊!
“哪個是狐嬰!”有人重重拍門,大聲叫嚷。
許歷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一雙眼睛充滿了血氣。他萬年不變地抱着劍站在我身前,就像是一面塔盾,將我罩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