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衝進來一幫豪奴。雖然是一幫,其實是多家,都是昨天那些理士找來的鷹犬。我靜靜地看着他們,沒有絲毫畏懼。反倒是他們有些畏畏縮縮,完全沒有之前的英勇氣概。
的確,人在被剝光了衣服之後,什麼英勇氣概都沒有了。所謂“慷慨就義人常見,從容裸奔世難尋。”沒有了衣服這層僞皮毛,人類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就會受到嚴重打擊。何況天氣還有點涼。
他們是怎麼想的?十幾個人就想衝擊國家暴力機關麼?不知道許歷這些人都是百戰餘生的老兵麼!
還好哥準備充分,要是沒許歷這幾個人,哥的豐功偉業豈不是要讓你們這些小屁孩抹上污點了?
“狐子,您看這……”賈政走到我身邊,打破了現場的靜寂。
我冷冷地看着這些奴僕,低聲道:“我聽說,士可殺,不可辱。是麼?”
“是是是!”他們連連點頭。
“那我已經辱了你們,怎麼辦?”我問道。
“算了算了,辱了就辱了吧。”爲首的那人賊眉鼠眼賠笑道。
“不行。”我搖了搖頭,“我得賠償纔是。作爲趙國法官,若是自己都不能以身作則,如何正人呢?來人,每人給他們一錢,算是我的賠償。”
我看得出身邊的人都十分疑惑,不過令史還是服從地取了錢,放在他們面前。這些人撿起地上的刀幣,臉上的神情似笑若哭,實在讓人難以忘記這麼好玩的情形。
“現在來談談你們該付的賠償吧。”
首先,大清早砸司寇署的大門,這是侮辱了司寇署。其次,呼喝王命官員的名諱,這是侮辱了官員。辱了國家機關就是辱了趙國公室。辱了官員就是辱了國體。辱了國體,就是十惡不赦中的大不敬……哦,對了,現在還沒有十惡不赦這個說法。二三子,記下來,十惡不赦也是本官首創。
“每人十石米,”我道,“三日內不付贖金的,入官爲奴。”說罷,我敲了一下法槌,讓佐府將剛纔的事做成庭審筆錄。哥既然主持這個地方,一切都得按照規矩來。
剛纔每人一錢也不是白給的,穿衣吃飯哪個不用錢?總得給他們消費資本,這樣才能一直消費下去。點了點人頭,一共十四人,要是真的有人來贖就好了。一百四十石!我一年的工資也就二百石!
仔細算一下的話,我工作到七十歲退休,一共可以幹五十年,工資收入是一萬石。按照現在的市價,一石米在三十錢左右,那就是三十萬錢。一匹馬現在要四千錢……唉,我這一輩子只值七十五匹馬,想想真可悲。
“狐子,您還好吧?”賈政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終於出口問道。
“咳咳,我在考慮一個比較深遠的問題。”我道,“有事麼?”
“狐子所慮,一定是深奧難解的事吧?”
“不,我只是在想怎麼把法庭分割開,這樣工作效率就能提高了。”我道。
“在院中設棚如何?”賈政提議道。
嗯,好想法,可以搭棚子作爲調解室。先讓這幫理士充當調解員,反正以前這種工作都是居委會大媽乾的,理士們的水準應該比那些大媽們還高一些,權威更是不可一概而論。
派出胥徒採買竹木帷幔,增添坐席,很快就搭成了一排的調解室。幾個年紀老成的理士在我的許可之下正式坐堂調解,不過他們只能出調解書,如果當事人不服依舊可以起訴。最吸引人的是調解成功或者撤訴,訴訟費減半。
我成了打游擊的,走到哪裡就坐下來看看,聽聽他們調解的內容,看看之前的調解筆錄。不得不說,這樣一來我的審判工作量大大減少,調解成功的比例十分高。這還是隻學了法理學,等哥把民商刑政全都講完了,趙國法治將達到什麼樣的程度?
從理論上講,法律是小受,總是被政治、經濟、文化決定。然而法律也可以反作用人的思考模式,推進社會道德形成。先秦法家只看到了法律威力強大的一面,卻沒有想過爲什麼“法”要從水,正是因爲它能淨化社會啊!
有了法律的先行,工商業也會因之提高服務水準,對技術發展提出進一步要求。
我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很了不起,生活問題還沒解決就開始解決人類問題了!嗯,的確是人類問題,這個世界只有讓中國人來統治纔有美好的未來啊!
結果,趙雍那張死人臉又出現在我面前。
我是不是該去見見他呢?
這個問題我想了三天。
第四天,我決定不想了。因爲我的生活已經趨於平靜,國內並沒有什麼動盪。
十三郎幫我買了兩個小奴隸,是中山國某世家的子女,一對姐弟。姐姐還認識幾個字,能做二十以內的加減法。我估摸着這樣的奴隸價格不會低,但是十三郎死活不肯說多少錢,只說是給我喬遷的賀禮。
唉,這宅子都是你的。
我給那個女孩起名叫佳,男孩叫翼。他們默然地點頭接受,好像已經屈從了作爲奴隸的命運。我當時讓十三郎買“年紀小點,老實可靠”的,誰知道他居然給我買來這麼小的。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也能夠做很多事了,尤其我家並不大,每天只是親掃庭院,燒水做飯,擦抹地板之類的活,他們完全可以勝任。
“翼,明天開始跟我去署裡。”吃晚飯的時候,我對翼說道。
翼沒說話,默默地點了點頭。
佳在旁邊捅了捅他。
雖然他們兩個是奴隸身份,但是我到底不可能把人視作“會說話的工具”,所以吃飯用度都和我一樣。說是主僕,更像是兄弟。翼之所以沉默寡言,當然還是家破人亡造成的。奇怪的是我沒有從他眼睛裡讀出仇恨,這讓我有些不安。
很多人會對看到的東西不安害怕,更多人會因爲看不到而產生恐懼。
似乎是爲了印證我這句超有哲理的話,邯鄲兵尉所轉了一個案子到司寇署。
誠如我說過的,司寇應當是最高法院院長,檢察院檢察長,公安部部長,武警部隊總指揮,衛戍司令……我在相邦府的時候也一直以爲城裡發生什麼事都會驚動司寇。直到我進了司寇署,纔不得不正視現實——司寇署就是個小透明。
維護社會治安,追捕盜賊之類的事,早就已經成了邯鄲兵尉所的職能範圍了。而且他們一般不會將案件交給司寇,直接在地牢裡開打,判決,結案,天下太平。
現在之所以把這個案子交給我——我翻着爰書,心下頓時就敞亮了啊!原來是因爲你們破不了啊!
張某是邯鄲的豪商,經營鐵器,幾乎控制了趙國一半的軍工產品。這樣一位豪商居然被人殺死在家裡,而且手段詭異。兵尉親自來到司寇署,將這件案子的爰書放在我桌上。
“現在一干嫌犯都在所裡地牢,要給你押送過來麼?”他說。
我沒有擡頭看他,只是覈對了一下嫌犯名錄,道:“未亡人呢?”
“她沒有嫌疑。”兵尉大咧咧地說道。
從爰書上看的確沒有嫌疑。死者是被弓箭從屋外射入,直中心臟而死。當時未亡人與張某同在屋內,兇手在射殺成功之後當即逃遁。等護衛奴僕聞訊趕來的時候,張某已經斷氣了。
“前天?”我看了看日期,擡頭看了看那個兵尉。
兵尉有些不好意思,道:“審了兩天都沒審出來,上面壓下來了,方纔敢勞動狐子。”
我闔上了爰書,道:“問話之前,還是先去現場看看吧。死者的屍體還在吧?”
“才三天,應該不曾落葬。”兵尉道。
我點了點頭,叫了小翼,跟兵尉去了張某宅邸。
張家到底是豪商,住在西城上風上水的好地方。進門是比我正堂小不了多少的門廳,二十步的小院子後面是轎廳,再穿過一個大院纔是正堂。正堂兩側有廂房,我懶得去受刺激,徑直穿過正堂到了後院。後院裡樓閣臺榭林立,如同小公園一般。案發現場是主人臥室,也就是後堂屋。
我遠遠就看到了堂屋的右側窗上有個不大的缺口,斷了一條欄杆。兵尉指着那個缺口告訴我,箭就是從那裡射進去的。
未亡人在後堂門口迎接我們,垂頭低泣,四周婢女環侍。她隨我們進去之後就遠遠站在門旁,好像對這間堂屋已經有了陰影。
我進了堂屋,兵尉指着右側靠牆的燈奴之下,道:“死者像是要點燈,被後面射進來的箭扎中了後心,直至沒羽。”我環視堂屋。到底是大戶人家,沿牆放着一排矮櫃,都上着明亮的清漆。矮櫃上擺放着長劍、彎弓、酒具等擺設和器皿,沒有翻動的痕跡。
“去看看屍身吧。”我道。裡面已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即看不到血跡也看不到碎木屑,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惟獨有些奇怪的是牆上的油漬,沿着兩面牆的夾縫淌了一地,這得放多少燈油?
靈堂設在偏堂裡,我們進去拜了一拜,見到了死者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張文,小兒子張晉。我只是過去瞅了一眼就退散了,看死人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張宅搜查過了麼?找到兇器麼?”
“全府上下都搜過了,沒有找到兇器。”兵尉道。
“我不曾從軍,現在的弓勁這麼大麼?”我疑惑道,“從外面能夠射斷硬木,最後射入人體還能沒羽。”
“這等強弓,恐怕不是我們趙人喜歡用的。”兵尉想了想道。
我還是覺得不對。不管多強勁的弓,在射斷木欄之後勢必會發生角度偏差。如果這樣剛好射殺死者張某,那不是純粹靠的運氣?
“會不會是駑?”我記得弩比弓勁道更大。
“肯定不是手弩。”兵尉道,“從箭上看,若不是強弓,就是臂弩。”
我們邊說邊離開了張家。我跟着兵尉到了兵尉所,查看了死者身上拔出來的箭。三棱箭簇上的血漬已經凝結,血線果然逼近翎羽。
我皺了皺眉頭,道:“張家上下一個人都不許走脫,明天相關人等在司寇署過堂。”
兵尉點了點頭。
我這才發現這一路上我都皺着眉,眉心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