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裡疾再無二話,將惠施的“觀物十事”書在一塊木板上,指板道:“惠子府中,常年懸掛此板,凡登門士子,解出一條者,自請出門;解出三條者,賞茶點;解出五條者,好酒好菜款待;解出八條者,可爲貴客;十條全解者,引爲知己;一條解不出者,掃地出門。”
張儀瞄向那板,聚精會神。
“還有一點相國須知,”樗裡疾湊近,壓低聲音,“迄今爲止,入相府解題者,多被掃地出門,能喝茶點者少之又少,至於好酒好菜……”頓住不說了。
“曉得了。”張儀擺手,指指門口。
見樗裡疾識趣退出,張儀閂起房門,面對木板,祭出鬼谷中修來的靜定功夫,苦苦冥思,一夜未解。雞鳴時分,張儀靈光一現,將鬼谷先生開示的捭闔大道導至玄冥,恍然有所悟,逐一引證,終至大悟。待天色大亮,張儀已然成竹在胸,伏枕睡去。及至中午,張儀醒來,將凌晨所悟細細琢磨一遍,換上一身士子袍,興致勃發地踏上征途。
聽聞張儀登門,惠施不敢怠慢,迎至客堂,分賓主坐下。
惠施原以爲張儀此來是談國事的,顯然不樂意接待,一落席即入主題,一副點到即止的趕客架勢:“聽聞特使乃百忙之身,今朝光臨寒舍,敢問可有惠施效力之處?”
“先生客氣了,”張儀不稱相國,直呼先生,同時正正衣襟,坐坐踏實,擺出趕也不走的論戰架勢,“聽聞先生通達名實,在下不才,此來特向先生求教學問,望先生不吝賜教。”
惠施略吃一驚,目光鎖在他的士子服上。自張儀進門,他一直沒忖明白此人初次登門,何以自貶身價,沒想到他這是上門挑戰來了。
儘管對手是名噪天下的鬼谷子高徒,僅憑三寸之舌就滅掉越國,但這論辯名實,惠施卻無怯意,閉目有頃,微微一笑:“既爲辯論而來,在下規矩,你可曉得?”
“曉得。”
惠施“啪啪啪”連擊三掌,候在旁側的書童應聲而入,走到堂前,“唰唰唰”幾聲,拉起一根垂竿。垂竿連着兩根絲線,系起一塊寬約丈許、長約三尺的漆板。
書童將面板拉到一定高度,在牆上固定。
板上由左及右赫然寫的,正是惠施名震八方的觀物十事:
一、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二、無厚千里
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五、萬物畢同畢異
六、南方無窮而有窮
七、今日適越而昔來
八、連環可解
九、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體
惠施掃一眼那板,看向張儀,伸手禮讓道:“張子,請。”
“先生,”張儀凝視那板,有頃,拱手道,“在下斗膽試解,謬誤之處,請先生教正。”
“張子不必客氣。”
“觀物十事,鎖鑰在八,連環可解也。”張儀一字一頓。
張儀出口即點要穴,倒讓惠施暗吃一驚,但旋即恢復鎮定,淡淡一笑,轉對書童:“上茶!”
之前是解對三事才上茶,此人只說一句,主人即讓上茶,顯然出於童子意外,不由得看向惠施,見他眯眼看過來,不敢怠慢,急急端上茶點,低頭退去。
“張子,請!”惠施端起茶盞,拱手禮讓。
二人各自飲畢。
“連環何解,還請張子詳示。”惠施放下茶盞,二目凝視。
“十事連環,由一而生十,解一而釋十。”
“一在何處?”
“一在第十事,天地一體。”
惠施吸口長氣,良久,傾身問道:“請問張子,天地如何一體?”
“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天地是以一體;無厚不積,其大千裡,天地是以一體;天地同卑,山澤同平,天地是以一體;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天地是以一體;南方無窮而有窮,天地是以一體;今日適越而昔來,天地是以一體;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天地是以一體……”
“不愧是鬼谷先生高足。”惠施豎拇指贊過,轉對書童,“通知膳房,準備好酒好菜。”緩緩起身,伸手讓道,“老朽有請張子後花園中賞春,還望張子賞臉。”
“謝先生擡愛。”
二人移至後花園裡,閉口不談國事,亦不談天下治理,只論名、實、義、理,直談得天色昏黑,張儀酒足飯飽,盡興而歸。
“嘖嘖嘖!”早在守候的樗裡疾連聲讚歎,“在下原以爲相國此去,倘若混個茶點,已是了不得的,沒想到大人竟然連好酒好菜也混上了!”
“不僅混上,還與惠相國成了至交呢!”
“真的麼,”樗裡疾趕忙拿過木板,“不瞞大人,你走之後,在下就在琢磨,這也琢磨大半天了,越琢磨越暈頭。”
“莫說是大半天,即使三年,想你也琢磨不出來。”
“呵呵呵,是哩,”樗裡疾憨笑幾聲,指着板道,“你這快給解解,何爲‘至大無外,至少無內’?”
“這個是總綱,所以排在第一。無外的至大,是不能再大,也就是無邊之大;無內的至小,是不能再小,也就是無邊之小。無邊之大與無邊之小即最大的大和最小的小,這是兩個不可定的數,但在這兩個不可定的數字之間,其他所有數字都是可定的。既是可定的,就是相對的,後面所有答案,全部緣於這個相對。”
“這這這……”樗裡疾撓撓頭皮,“你不講我還明白,你越講我越糊塗了!”
“就是下面的這一條吧,無厚千里,無厚就是最薄,薄到不能再薄,但再薄之物,也能形成一個面,這個面伸開去,可達千里。”
“這個不講了,在下這腦瓜子笨哩。”樗裡疾搖搖頭,仍是不解,轉向後面,“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呢?我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天總該比地高才是。”
“天在哪裡?”
“這……天在頭頂呀。”
“就是說,地上是天,是不?”
“是。”
“你到山裡觀天,是山頂的地高,還是山谷的天高呢?”
“這個……是哩,山谷的天,當然要比山頂的地低。”
“這就是了。高與低是相對的。如此類推,沒有絕對的日中,也沒有絕對的日睨,生與死也是一樣,生即死,死即生。”
“這這這……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怎能一樣呢?”
“譬如說你吧,你出生這日,是最小的數,零歲,你死那日,是最大的數,譬如說八十歲。在零歲與八十歲之間,你活一歲,就少一歲,換言之,就死去一歲。你今年三十五歲,離死還有四十五歲,因而你可以說,我已活過三十五歲,還能再活四十五歲,同時,你也可以說,我已死去三十五歲,還能再死四十五歲。”
“真還是這個理呢。”樗裡疾摸摸頭皮,恍然有悟,“那……南方有窮而無窮,這個何解?”
“四方無限,是不?”
“是哩。”
“四方既無限,何處是南方?譬如以此地爲準,南方之地稱作南方,可到南方之後,你還會遇到南方,因而南方是無窮的。但南方也是有窮的,因爲南方永遠是相對的,無論怎樣的南方,相對於它的北面,它就是有窮的。”
“是是是,”樗裡疾拍拍腦門,交口讚道,“真是大道理嗬!今日適越而昔來,這個何解?今日才適越,怎能昨天就到了呢?”
“這話是你理解錯了。日即爲時,今日即爲今時,因爲今與昔是對應的。什麼是今呢?今就是現在。什麼是昔呢?昔就是現在之前。現在永遠是瞬時的,可以短到不能再短,你剛說現在,現在就成過去了。你說現在適越,話音尚未落地,它就成過去了,成爲昔了。”
“乖乖,”樗裡疾又是一拍腦門,“他這不是鑽牛角尖嗎?連環可解呢?這個最讓在下想不通了。”
“你若換個說法,‘環方連方解’,或就悟開了。”
“環方連方解?”樗裡疾陷入長思,有頃,猛地睜眼,興奮道,“就是說,這環在初連時,就是它的解時!”
“哈哈哈哈,”張儀伸出拇指,笑應道,“若是你光顧惠門,就憑此語,該當不會被他掃地出門了。”
“說起惠門,”樗裡疾亦笑一下,切入正事,“大人此去,可否見到莊先生了?”
“還沒有。莊先生這在王宮裡正哄魏王開心呢。”
“魏王若是開心了,不定會重用此人?當初惠施……”
“你就甭操這個心了。”張儀呵呵笑過幾聲,揚手打斷他,“莊先生不是籠中鳥,圈不過三日,必會飛走。在下給惠相國留下話把子了,兩日之後再去拜訪。”
真讓張儀說着了。莊周被惠王圈到第三日,就對二百餘畝大小的御花園玩膩味了,連說話的姿態也漸漸怠倦起來。魏惠王卻是不同,自從聽過庖丁解牛的事,對莊周的養生之道大感興趣,扯住他問個沒完沒了。
是的,魏惠王有理由這麼做,因爲他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尤其在函谷戰後,惠王的霸業之夢漸成泡影,一向雄健的身體一如其雄心,無時無處不顯露出敗象。但惠王不想死。生命於他而言,也不是死與不死的事,是他眼下真的還不能死。太子申仍舊立不起來,其他公子論賢不及太子申,論能不及公子卬,沒有一個讓他放心,惠王實在不敢設想一個沒有自己的魏國,至少是現在。
然而,養生是個大且玄的話題。莊周左論右譬,從入門到玄妙,惠王越聽越覺得高深。莊周急了,決定不再講道理,直接帶他實修,從齋心修起。
“好好好,”惠王連聲應諾,“請問先生,齋心從何做起?”
“齋心就如這般,”莊周坐定,兩手抱在丹田上,閉目息氣,“口舌不可說話,身體不可動作。”
“這個容易。”惠王亦如莊周坐定,手抱丹田。
“氣須沉,息須緩,意不可遊,駐守丹田,神不可走,駐守心田。”
“這個也不難,”惠王急不可待了,“先生,齋多久爲好?”
“齋心自是越久越好,只是,就你而言,若能齋上兩個時辰,在下就肅然起敬了。”
“兩個時辰?”惠王大是不屑,長吸一口氣,轉對毗人,“毗人,什麼時辰了?”
“剛入申時。”
“好。”惠王朗聲吩咐,“寡人與莊先生這就比賽齋心,以一晝一夜爲限,你作裁奪,至明日申時,先起身者爲輸。”
“陛下?”毗人急道。
惠王卻不睬他,轉對莊周,抱拳道:“先生,請吧。”
見惠王逞強比試,莊周朝他笑笑,站起身,幫他擺正姿勢,而後大襟一擺,在離他不遠處瀟灑坐定。
接後幾個時辰裡,莊周漸入佳境,端坐如鐘,紋絲不動,狀若枯木,惠王卻如同受刑。
惠王原也有些修煉功夫的,只是近來心緒不寧,這又遇到莊周,免不得相形見絀。前面兩個時辰,惠王尚能堅持,到第三個時辰上,惠王眉須皆動,指節屈伸,齜牙咧嘴,小動作越來越多。熬到後半夜,惠王撓耳抓腮,呼吸不勻,顯出各種不自在來。
守在一邊的毗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琢磨良久,認定是夜寒襲人,吩咐宮女取來兩塊毯子,一塊搭在惠王肩上,另一塊搭在莊周肩上。幾乎是出於本能,莊周肩膀一抖,毯子落地。惠王見狀,只好也抖肩膀,連抖幾下,毯子非但沒落,反而搭得更踏實了。惠王由不得看向毗人,原本請他取掉毯子,不想毗人乾脆拾起莊周的毯子,輕輕搭在惠王的兩條老腿上。
惠王輕嘆一聲,閉眼作罷。
一日一夜只爲齋心,惠王之心卻一時一刻兒也未落定,只如猿馬般肆意奔騰。心累身亦累,惠王再也吃不消了。勉強撐到第二日午時,愛逞強的惠王終於放棄抗拒,身子一沉,頭一歪,倚在樹幹上呼呼睡去。
莊周卻如算計過一般,恰好在申時出定。見惠王呼嚕打得山響,涎水順嘴角流出,莊周苦笑一下,起身繞花園悠悠漫步。
惠王醒時,天色已近黃昏。
毗人伺候洗過,用過便餐,惠王自覺不好意思,朝莊周拱拱手道:“魏罃算是明白了,這看似容易之事,其實真正難呢。我觀先生立馬入靜,而魏罃之心卻如猿馬奔騰,總是想東想西。敢問先生是何緣故?”
“你心緒不寧,心竅不開,是以心不能靜。”
“先生可有寧心、開竅之道?”
“無他,順天應人即可。”
“如何方能順天應人?”
“抱元守一。”
“這……”惠王緊皺眉頭,“如何方能抱元守一?”
“凝神於心,用志不分。”
“凝神用志,先生可有妙方?”
“大王聽說過楚人承蜩之事嗎?”
“楚人承蜩?”惠王搖頭道,“魏罃未曾聽聞。”
“昔年仲尼至楚,見一佝僂人在林中用蛛絲承蜩,出手必有所得,從無失手。仲尼看得呆了,近前問道,‘老先生好功夫。敢問先生,你這般功夫是如何修來的?’佝僂人應道,‘沒什麼,此功是用累丸之法練出來的。頭半年,當我在承竿頂部摞疊二丸而丸不墜時,收穫就已不少了。摞三丸而不墜時,少有失手。當我達到摞五丸而不墜時,自然也就得心應手了。你看我,在承蜩時,身如枯木,持竿之臂如枯木之枝。天地雖大,萬物雖多,但我斷然不爲所動,一意只在蜩翼,從不左右顧盼,這般承蜩,想失手也是難的。’”
惠王長吸一口氣,良久,微微點頭:“謝先生指點,魏罃曉得如何凝神用志了。”
“曉得是一碼事,做到卻是另一碼事。”
“對,”惠王大是贊同,“佝僂人摞丸之事,可望而不可求,先生可有易行之方?”
“佝僂人若不可求,可求梓慶。”
“梓慶?”惠王目光詫異,“梓慶爲誰?”
“梓慶是魯人,善於削木爲鐻(jù),所制之鐻精美絕倫,見者驚爲鬼神天工。魯公奇之,召其問道,‘你是怎麼做出這種鐻的呢?’梓慶應道,‘無他,齋心而已。要做鐻時,我就不去空耗心神,而是齋心以待。齋至第三日,我不再去想富貴爵祿,齋至第五日,我不再去想褒貶譭譽,齋至第七日,我連自己的形體也全然忘記,自然也把公室、朝廷等拋諸腦後,心中只存鐻。此時,我就持銳器進山,觀林木之天性,以其天性成就我鐻。’”
“好好好,”惠王大有感悟,拱手應道,“魏罃就從爲鐻做起。從今日起,以先生爲師,苦練齋心,可否?”
“好是好,”莊周看一眼周圍的雕琢景色、遠處戲耍的宮娥美女,最後將目光落在一直候守一側的毗人身上,“只有一點不妥。”
“先生請講。”
“梓慶是在野外林中削木爲鐻的。大王若是守在此園,內有公子王孫、嬪妃宮女,外有文武百官、王親國戚,莫說是七日,縱使七月、七年,怕也難成一鐻!”
“依先生之見,魏罃當去何處爲鐻?”
“離開此宮,到廣袤的天地裡去。”
“那……”惠王微微皺眉,“請問先生,魏罃寢於何處?”
“天地我廬,何處不是寢處?”
“好!”惠王沉思良久,牙關一咬,“咚”一拳砸在腿上,“魏罃這就隨先生出宮。”
“陛下——”惠王的話音尚未落地,毗人“撲通”一聲跪下,號啕大哭。
“你你你……你這哭個什麼呢?”惠王已站起來,不耐煩地看向毗人,有頃,擺手道,“是了是了,寡人曉得你是舍不下。好吧,你這也跟在後面。待寡人爲鐻時,也好有個照應,有個觀瞻。”言訖,拔腿即走。
“萬萬不可呀,陛下!”毗人撲前幾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哈哈哈哈!”莊周望着這對君臣,聽着二人煞是有趣的對話,長笑數聲,大步遠去。
“先生,等等我——”惠王急了,揚手大喊,拔腿就追。
不料,此時的毗人就如發瘋一般,連小命也豁出去了,不顧一切地將惠王的兩條粗腿死死抱住。
第三日頭上,張儀再訪惠施府,意外得知,相國和莊周一大早就外出賞游去了。張儀問明去處,驅車尋去,果在大梁城外郊野分界處的一個土坡下覓到一輛駟馬軺車。車中空無一人,馬已卸套,四馬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尋食,馭手蹲在地上,正眯縫兩眼欣賞它們。
張儀無須多問,單看車篷即知是相府的,遂跳下車,自報家門。那馭手似是曉得他來,拱手還過禮,朝坡上略略一指,說主公在那裡恭候呢。張儀大喜,拱手謝過,吩咐馭手也在此處牧馬,撩起兩腿健步登坡。
坡上並無一人。
張儀登上坡頂,極目望去,但見逢澤之水無邊無際,清波盪漾,岸邊百花競豔,鳥語蝶飛,唯獨不見人影。
張儀急走幾步,換角度重新搜尋,終於看到坡下的水岸邊有幾棵柳樹,樹下似有人形,急急尋路近前,果是二人,各依樹幹,背山面水,無語而坐。
張儀直走過去,垂首拱手:“晚生張儀拜見二位先生。”
二人似是沒聽見,仍舊神情專注地凝視面前的浩渺水波。
張儀吸口長氣,眼珠子一轉,瞥見二人中間有棵樹,剛好與惠子、莊子的兩棵呈品字形,曉得是爲他備下的,遂走過去,不客氣地倚樹坐定,但不是面水背山,而是背水面山,正對二人。
這種坐法顯然不爲賞景,亦不爲冥想,一看就是論戰架勢。
惠施的眼睛眯開一道縫,斜他一下,微微拱手:“老朽恭候多時了。”指向莊周,“這位就是莊周,你不是說做夢都想拜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