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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恭仁暗自嘆息。他不是不想信任樊子蓋,這與樊子蓋個人能力和品質無關,亦與彼此間的私人友誼無關,政治鬥爭殘酷無情,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雖然他無意置樊子蓋於死地,但不代表其他人不會痛下殺手,更不代表樊子蓋沒有傷人之心,所以此刻樊子蓋主動擺出合作之姿態,明顯就是被迫無奈之舉,只待時機成熟必然出手報復,既然如此,楊恭仁又豈能遂其所願?
我幫了你,最後功勞都是你的,罪責都是我的,你加官晉爵,我飽受打擊,甚至在你的落井下石蓄意報復之下,我連命都保不住,既然如此,我爲何幫你?我當然要把你“拉下水”,要讓你承擔罪責,我們唯有禍福與共,纔有可能榮辱與共,這樣在未來的政治清算中,我纔有可能借助你的“幫助”,擺脫政治上的困境,維持自己的既得利益,我即便不能更進一步,但也不能勞而無功甚至勞而有罪,憑白無故慘遭打擊一退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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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子蓋望着楊恭仁,目含期待之色。楊侗、楊浩、崔賾、元文都、獨孤盛、韋津、韋雲起等王公大臣也都望着楊恭仁,等待他的決斷。
現在樊子蓋終於識相了,明智妥協,這有利於楊恭仁掌控大局,若能力挽狂瀾則必然能把自己從當前的政治困境中解救出來,未來政治上還是大有可爲。實際上自聖主加快改革速度以來,真正遏制宗室力量擴張,想方設法削弱宗室對國策影響力的是改革派,而保守派則一直拉攏宗室以共抗政敵。宗室在政治上不能不支持聖主,不能不與保守派保持一定的距離,但在大一統改革中,宗室也是利益受損者,所以宗室對激進改革始終抱着不支持但也不反對的態度,聖主和改革派肯定不喜歡這種態度,於是宗室就成了“受氣包”,兩邊不討好。楊恭仁強勢“復出”,短短數天後就被保守派和改革派聯手“吊起來”打,原因就在如此。大家都很矛盾,都想拉攏宗室,卻又都擔心宗室爲對方所用,都想利用楊恭仁拯救東都,卻又都擔心楊恭仁壯大後對己方不利,而在這種矛盾心理的驅動下,楊恭仁就像坐“過山車”般起起伏伏,時刻都有覆滅之危。
楊恭仁憤怒了,極力要擺脫眼前的困境,然而,還沒等楊恭仁有所舉措,楊玄感在黎陽舉兵了,帶着大軍直殺東都而來,而此刻的東都依舊是一盤散沙,楊恭仁復出的時間太短,各種手段還沒有開始用,還沒有達到復出後把東都大大小小政治勢力凝聚到一起的目的,所以他也是一籌莫展。
現在若想守住東都,首先東都大小勢力要齊心協力,而要齊心協力,就要利益一致,而要利益一致,首先就要把東都各大勢力全部推到“懸崖”邊上,生死懸於一線,大家而不擱置矛盾,不得不聯手作戰。這是一種什麼情況?楊玄感風馳電摯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破了東都防禦,東都即將失陷,大家都陷入了絕境,但形勢卻非常不明朗,西京還沒有動作,聖主還沒有反應,甚至各地方郡府對這場風暴還一無所知,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此刻東都各大勢力絕無可能投降楊玄感,絕不會把全部的身家性命押在楊玄感身上,最後大家只能合作,只能傾力作戰,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局勢明朗化,然後再做出最後的最正確的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之前這幫軍政大佬們把楊恭仁“坑”了,把楊恭仁“吊”起來打,搞得楊恭仁前途黯淡,現在楊恭仁豁出去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反正他都前途黯淡了,還怕什麼?
既然無所畏懼,那就爲所欲爲了,你們坑我,我就坑你們,我就讓楊玄感打到東都城下,甚至把東都外郭都拱手相送,把你們統統送上“斷頭臺”,把你們的前途扼殺得一於二淨,要死一起死,禍福與共,我看你們還怎麼算計,最後必然逼得你們不得不聯手合作,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後生,不得不破釜沉舟。
當然了,在今日一盤散沙的東都實施“破釜沉舟”之策非常危險,稍有不慎就全盤皆輸,到那時就不是破釜沉舟,而是自掘墳墓了,但楊恭仁無計可施,眼前這幫各謀其利、各懷心思的軍政大佬們根本指望不上,任何一方勢力拿出的計策都會遭到其他勢力的否決,利益衝突太激烈了,這種情況下楊恭仁也只有破釜沉舟,大不了與東都共存亡。
“既然覈實不了消息的真假,那就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也無法拿出相應的對策。”
楊恭仁淡然自若,手撫長髯,緩緩開口。
越王楊侗目瞪口呆,對楊恭仁的決斷匪夷所思。這個消息不論真假,從東都方面來說都應該“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防患於未然,先加強京師東、北兩個方向的防禦,陳重兵於大河防線,洛水防線,重兵駐防洛口倉和黑石關,確保東都的安全。東都安全了,京畿穩定了,才能確保南北大運河的安全,而南北運輸大動脈安全了,才能確保二次東征的順利進行,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楊恭仁焉能不知?焉能不考慮?他一個年少親王都分得出來的輕重緩急,楊恭仁焉能視而不見?
韋津、元文都、崔賾等大臣一個個面沉如水,沉默不語。
大家都是博弈高手,眼珠一轉就知道其中原委。楊恭仁反擊了,挖坑了,只是以他現在的心態和挖坑的時機,大家還真的無可奈何,束手無策,想反對想阻止都不知從何下手,除非大家聯合起來,把力量集中到一起,架空楊恭仁,把楊恭仁趕出決策層,讓他回家繼續守孝去,不讓他再假借越王楊侗的名義執掌大權,但那豈不正中楊恭仁的下懷?另外東都假若失陷了,總要找個拿得出手的替罪羊吧?樊子蓋的份量肯定不夠,要殺頭還得有人陪着,而楊恭仁的份量就夠了,他那一顆腦袋抵得上好幾個人的性命。還有更重要的,大家都是這場風暴的幕後推手,都想利用這場風暴攫取私利,如果楊玄感未能殺到東都,未能惡化局勢,未能逼迫聖主中斷東征,未能再一次從政治上和軍事上狠狠打擊改革派,那這場風暴還能稱之爲風暴?還有何意義?大家還能攫取到什麼私利?最後必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不但一無所獲,還有可能被打擊得體無完膚。
你要挖坑,那就挖,大家都配合,就怕你不挖或者挖不下去,那才麻煩。
樊子蓋怒火中燒,但他只能忍,只能以冰冷的一張臉來表達他此刻的憤怒和失望。他對楊恭仁的觀感亦在這一瞬間顛覆,對楊恭仁的公正評價亦在這一瞬間坍塌,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理解了聖主爲何對楊恭仁態度“冷淡”。
聖主在第一次東征大敗後迫切需要加強宗室力量以鞏固他在中樞的絕對權威,當時楊恭仁是唯一的人選,只要聖主下旨楊恭仁“復出”即可,但聖主遲遲沒有做出決斷,甚至在一些中樞大臣爲迎合上意積極舉薦之後,聖主於脆以不忍“奪情”爲名,暫時“關閉”了楊恭仁進入中樞核心層的大門。很多人不理解,樊子蓋就是其中一個,當時他也積極推薦楊恭仁進入中樞核心層,以代替楊雄楊達兄弟重建核心層的權力平衡,畢竟都是一家人,胳膊肘不會往外拐,再說以楊恭仁的性格和爲政風格,也不會對聖主形成掣肘,但聖主就是不點頭。現在樊子蓋理解了,這個楊恭仁果然是“居心叵測”之徒,聖主果然有識人之明。
楊玄感叛變了,從東都的立場來說,當然禦敵於京畿之外,而以楊恭仁的聲望和實力,只要他登高一呼,必定應者雲集,再率軍親臨前線,身先士卒浴血廝殺,必定可以把叛軍阻擋在大河一線,如此一來形勢就對東都有利,爾後京畿周邊郡縣的援軍就會陸續而來,接下來就算楊玄感還能堅持一段時間,但只要他不禍亂京畿,東都就安全了,而固若磐石的東都必定會讓蠢蠢欲動的齊王和代王無計可施,最終塗抹只能放棄“妄念”,轉而以積極剿殺楊玄感,保護東都、保護南北大運河和保障東征的順利進行,來謀取一些政治利益,如此則形勢逆轉,這場風暴也就被輕而易舉地平息了。
關鍵時刻,楊恭仁沒有爲國祚、爲聖主挺身而出,那些都是嘴上的漂亮話,事實證明他只爲自己的利益、爲皇族宗室的利益挺身而出,而由此也證明了一件事,楊恭仁的政治理念是保守的,或許他支持大一統改革,支持中央集權制的建設,但同時他也反對聖主採用激進手段推進改革,反對聖主過度擴張皇權,反對中央以門閥士族利益來實現自身的高度集權。
換一句話說,楊恭仁所謂的“爲了國祚”,是想把大一統改革推到正確的前進軌道上,爲此,他需要遏制和削弱聖主和改革派對國政的絕對控制權,同時他也需要打擊和摧毀激進的保守勢力,以緩和改革和保守的激烈矛盾,維持政局的穩定,而穩定政局下制定的國策纔會符合中土各個階層的利益需要,國泰民安,國祚興盛,楊氏皇族才能坐穩江山,所以,楊恭仁也是這場風暴背後的推手,也想利用這場風暴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以觀公的意見,東都就是靜觀其變了?”樊子蓋強忍怒氣,發出質疑,“如果消息是真的,東都豈不延誤了反擊時機?”
“某不過就事論事而已,至於是靜觀其變,還是早作預防,尚需諸位共議決策。”楊恭仁微笑搖手,“某爲大王出謀劃策,不敢妄言,更不敢擅做決斷。”
楊恭仁一推了之,直接拒絕了樊子蓋的合作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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