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裴世矩、李渾會見突厥使團。
大邏便阿史那伊順多次出使中土,與裴世矩接觸最多,非常熟悉,彼此以老朋友稱之,而與李渾亦有數面之緣,知道其出自隴西成紀李氏,身份尊貴,權勢顯赫,不敢怠慢。
雙方見面後,氣氛非常緊張。
阿史那伊順率先發難,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叱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中土安上了一大堆罪名,然後提出要求,立即歸還安東,否則兵戈相見。
裴世矩不予理睬,先回顧過去。
當年突厥汗國四分五裂,啓民可汗單槍匹馬千里迢迢跑到中土求援,中土仗義相助,給錢給糧派軍隊,不辭辛苦幫助啓民可汗力挽狂瀾,然後啓民可汗代表突厥汗國立下誓言,永遠臣服於中土,忠誠於中土,世世代代和平相處。
什麼叫臣服於中土?就是突厥汗國是中土的藩屬國。什麼叫藩屬國?藩屬國應該對宗主國盡到什麼義務?你們都忘了?現在啓民可汗死了,突厥汗國翅膀硬了,莫非就要背信棄義,翻臉成仇了?
接着談中土與安州的歷史淵源。安州是鮮卑人的故地,鮮卑人入主中原後,安州也就是中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在中原大亂的時候,奚族乘機南下侵佔了安州,如今中土統一了,強盛了,再把安州從強盜手中奪回來,有何不對?
最後再說事情的前因後果。兩年前松漠馬賊白狼遭到以突厥人和奚人爲首的各方勢力的聯合圍剿,亡命中土,遂與中土賊寇沆瀣一氣,又與楊玄感叛黨狼狽爲奸,禍亂大河南北。去年八月,在中土衛府軍的圍剿下,白狼率殘部倉惶逃出塞外,以雷霆之勢突破了磧東南突厥大軍的阻擊,殺進了安州,擊敗了奚族諸部,一舉攻佔了安州,接着又北上託紇臣水攻打契丹,恰好步利設阿史那咄爾舉兵造反,兩人一拍即合,聯手橫掃弱洛水南北兩岸。之後白狼和阿史那咄爾爲了贏得中土庇護,拱手把安東送給了中土,中土有何理由拒絕?當然笑納,於是就有了東都把安東納入版圖之事。
裴世矩一一駁斥,反過來把突厥汗國罵了個狗血淋頭,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竟敢到宗主國頭上撒野,找死啊?
雙方各執一詞,你來我往,大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之勢。
裴世矩的態度越強硬,阿史那伊順就越惶恐,無奈之下只好硬着頭皮撐下去,這時不能妥協,一妥協就“兵敗如山倒”,沒得談了。
昨夜楊善經秘密拜會李風雲之後,回來告訴阿史那伊順,安東可能是個“連環坑”。
李風雲說了,他馬上就要率軍遠征高句麗,由此推及,東都很快就要大張旗鼓地發動第三次東征,但東都根本沒必要發動第三次東征,因此不能不讓人以最大惡意揣測東都的用意。東都發動第三次東征的目的何在?是不是聲東擊西,明面上以安東大軍遠征高句麗,暗地裡卻把精銳大軍部署於長城一線,乘着東、西兩部突厥激戰於大金山之際,突然在大漠的背後痛下殺手,給大漠致命一擊?如果這個假設成立,牙帳就要及時調整策略,大漠就要做好南北大戰立即爆發的準備,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退一步說,即便這個假設不成立,牙帳也要做好萬全準備,不能想當然地認爲中土不會立即攻打大漠。
裴世矩西行是事實,中土皇帝滯留北疆遲遲不回東都也是事實。既然中土皇帝不回東都,也就不可能發動第二次西征,不可能與西突厥大打出手,那麼裴世矩西行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十有八九是說服西突厥聯手攻打大漠,恰好西突厥要遏制和削弱大漠,中土要開疆拓土,雙方各取所需,當然一拍即合。由此再看中土皇帝滯留北疆,其意圖就很明顯了,就是選擇一個恰當時機,親自指揮中土大軍北征大漠。
從這個推斷出發,牙帳必須在磧南部署重兵,全力防備中土,如此一來大漠不但不能與西突厥大打出手,反而要滿足西突厥的利益要求,說服西突厥改弦易轍,雙方聯手抗禦中土。
此事稟報牙帳需要時間,牙帳改變策略也需要時間,所以阿史那伊順打定主意強硬到底,一拖到底,以重兵威脅安東來吸引東都的注意力,迫使東都不得不加大對安東的支持力度,不得不加強幽燕一線的長城鎮戍,如此就必然會影響到東都的軍事部署,延誤中土大軍北上攻擊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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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七,河北高陽宮,皇帝行在。
裴世矩再奏。
鑑於中樞至今沒有形成第三次東征之決策,那麼第三次東征即便成行,也沒有充足時間攻城掠地了,攻克平壤摧毀高句麗的願望依舊難以實現,估計最好結果也就是逼迫高句麗投降,但東征三年,勞師動衆,損兵折將,耗盡國力,僅僅得到一個“投降”戰果,是遠遠不能彌補中土爲此付出的巨大代價,更不能拯救聖主和中央因東征而慘遭重創的威權。
唯有摧毀高句麗,滅亡高句麗,將其納入中土版圖,才能實現東征預期之目標,才能拯救聖主和中央的威權,才能祭奠陣亡將士之英魂。
爲此,李平原做出承諾,他將率十萬大軍遠征高句麗,並於本月底開始東進,兵鋒直指平壤城,不惜一切代價摧毀高句麗,若不能實現這一目標,他就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與平壤城玉石俱焚,絕不帶一兵一卒退過鴨綠水。
爲兌現其承諾,李平原提出要求,遠征軍渡過遼水後,只要堅守鴨綠水西岸即可,這樣既可以牽制高句麗軍隊,又能斷絕安東將士的退路。若其攻克平壤,則皆大歡喜,若其與平壤打個兩敗俱傷,平壤也支撐不住了,遠征大軍呼嘯而至,一鼓可下,如此可確保實現滅亡高句麗之目標。
同時,安東大軍損失殆盡,白髮賊、李子雄等禍患也就被徹底剷除,而聖主所擔心的,齊王與安東軍隊會合於東征戰場,導致東征戰局失控之危險,亦不復存在。
聖主很高興。裴世矩沒有讓他失望,果然控制了安東大局,再次駕馭了李平原,並驅使安東大軍順利進入了東征戰場,從而爲他說服中樞通過第三次東征之決策掃清了最後障礙,而尤其讓他滿意的是,裴世矩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說服李平原不惜一切代價攻克平壤摧毀高句麗。這個目標能否實現暫且不說,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安東大軍必將在這次東征中損失殆盡,於是既剷除了安東禍患,又解決了齊王危機,可謂一石二鳥,一舉兩得。
宇文述卻提出質疑,安東有沒有十萬大軍?是不是虛報人數,故意欺騙聖主,從而獲得長城內的更多援助?如果安東的確有十萬大軍,十萬大軍都去遠征高句麗,安東鎮戍怎麼辦?就靠裴世矩一個人唱空城計?這不是笑話嗎?再說了,如果白髮賊手上有十萬大軍,實力如此強悍,他還會對裴世矩言聽計從?就算他對裴世矩言聽計從,願意參加第三次東征,但他會不惜代價攻打高句麗?會與平壤城玉石俱焚?他圖什麼?他把自己的軍隊打光了,將來怎麼辦?
聖主一言不發,虞世基、蕭瑀、來護兒、趙纔等重臣也是沉默不語。
疑點太多,經不起推敲,但關鍵問題是,這是裴世矩的奏章,這是裴世矩用政治生命做的擔保,你可以懷疑白髮賊,但不能懷疑裴世矩。難道裴世矩要造反,要割據自立,要與聖主和中樞反目成仇?這更不可能了。
良久,趙纔開口了,“十萬大軍不可信,這肯定是虛報,但遠征還是可信的,攻打平壤也是可信的。這裡面有個細節,不知聖上和諸公可曾注意。據聞喜公所奏,安東軍將於本月底東進,也就是說,不論中樞有沒有做出第三次東征之決策,也不論長城內是否向安東運送了十萬大軍遠征所需的糧草輜重,安東軍都將開始東征。而更重要的是,聞喜公並沒有說安東軍將趕赴遼東懷遠鎮,與我們的東征大軍會合,這是爲什麼?這是疏忽遺漏,還是有所暗示?”
懷遠鎮是東征的出發地,安東軍既然參加第三次東征,就必然趕赴懷遠鎮與東征大軍會合,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裴世矩不可能疏忽遺漏,肯定要告知聖主和中樞,請他們囑託遠在懷遠鎮的東征大本營,給安東軍以必要照拂,不要蓄意激化矛盾以免產生激烈衝突,但奏章中竟然隻字未提,爲什麼?
宇文述、來護兒和趙才都是身經百戰的衛府統帥,一旦注意到這個細節,馬上就想到了一種可能。
“分兵東進。”來護兒稍作遲疑後,說道,“安東軍要取間道,直殺平壤。”
“好算計。”宇文述冷笑,“我們正面進攻牽制高句麗人,安東軍卻取間道偷襲平壤,一旦偷襲得手,平壤就是安東的囊中之物。”
虞世基笑了,“十萬大軍遠征高句麗,果然內含玄機,迷霧重重啊。”
蕭瑀眉頭緊皺,擔心地說道,“計是好計,但有紙上談兵之嫌。”
趙才搖搖手,“安東就是最好的例子。聞喜公謀略出衆,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摧枯拉朽。”
聖主笑了,大手一揮,“朕只看結果,只要結果滿意,目的達到,承認安東的十萬大軍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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