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齊王率軍抵達扶余城。
安東副都護李渾出城十里相迎。
看到迎接自己的只有李渾及其數位親信僚屬,齊王很失落,十分鬱憤,但同時也暗自鬆了口氣,畢竟這場冷淡場面是他所需要的,他最擔心的就是安東方面出於某種惡意目的擺出盛大歡迎場面,那他面子是有了,卻也讓聖主和中樞誤會更深了。
齊王神情冷漠,韋福嗣和李善衡亦是表情難看。
李風雲、李子雄不但沒來迎接齊王,就連他們的部屬都蹤跡全無,這足以說明二李避齊王如虎,既不願繼續支持齊王,也不敢與聖主和中樞對抗。如此一來,形勢發展就與之前預料大相徑庭了,兩人試圖藉助安東之力裹挾齊王割據稱霸的“如意算盤”也就徹底落空。未來何去何從?就算跟在安東大軍的後面撿了便宜,拿到了攻陷平壤滅亡高句麗的功勞,返回東都後,也無法逃避慘遭打擊之厄運。
稍事寒暄後,韋福嗣就迫不及待問道,“郕公,李副大都護及安東諸軍將何在?”
李渾躊躇不言,目光在齊王、韋福嗣和李善衡的臉上轉來轉去,閃爍不定。
眼前這場面以及它所代表的安東方面的立場和態度,齊王等人勃然大怒乃在情理之中,只是勃然大怒後他們將要採取的對策,卻影響甚大,不但會影響到第三次東征的結果,還會影響到東征結束後國內政治形勢的走向,甚至還會影響到南北大戰的勝負,必須慎重對待,一旦處置不好,就是個滿盤皆輸的慘局,各方勢力乃至國祚都深受其害。
而這也正是李風雲怒不可遏的原因所在。目前形勢下齊王北上扶余與安東大軍會合,純粹就是個害人害己害國的玉石俱焚之舉,這已經不是臨死拉人墊背了,而是臨死也要狠狠地捅國祚一刀,爲了個人和小集團利益肆無忌憚地損害國祚和中土大利。
李渾已經受到李風雲的嚴正警告和嚴重威脅,哪怕他非常認同和支持齊王此舉,但這裡是遼東戰場,而他現在也暫時避難於安東,因爲受制於人不得不忍氣吞聲,不得不優先照顧安東利益,不得不在兼顧本集團利益的基礎上最大程度減少政治盟友的損失,否則一旦激怒了李風雲,魚死網破,結果就可怕了。
“大王,李副大都護已於昨日清晨,率選鋒馬軍兩萬餘騎奔襲晦發川而去。”李渾平靜說道。
此言一出,齊王、韋福嗣、李善衡均是驚訝不已,面面相覷,相顧失色。
李渾這句話傳遞出數個明確訊息。李風雲果非尋常之輩,言出必行,更雷厲風行,說打平壤就打平壤,而更重要的是,他擅作主張,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既不報奏聖主和東征統帥部,也不徵求決策層的同意。但正因爲如此,勝算才大,如果事事徵詢,李風雲也就不會創造出開疆安東的奇蹟了。
然而,這對抱着叵測居心匆忙跑到扶余城的齊王來說,卻是當頭一棒。李風雲已經發動攻擊了,安東大軍的東征已經開始了,但沒有聖主的詔令,也沒有東征統帥部的命令,純粹就是李風雲的個人行爲,其罪責之大,等同謀反,恰好這時齊王來了,且無力阻止,於是禍從天降,憑白無故就要承擔罪責。
來而不往非禮也,這是李風雲的報復。你齊王跑到扶余拉我上賊船,我就擅自發動攻擊帶你一起跳水,你戳我一刀,我還你一槍,看誰笑到最後。
李風雲走了,李子雄還在,還是安東諸軍將的統軍人物,他可以帶着韓世諤、周仲、來淵等一大幫將領前來迎接齊王,但他也沒來,韓世諤等將領也沒來,這充分說明安東內部各勢力已經在齊王問題上達成一致,既不支持亦不結盟,如此一來齊王此次北上就尷尬了,孤家寡人一個,即便想衝在最前面搶功勞都不行,最多也就是跟在安東大軍後面撿點便宜。
但對韋福嗣和李善衡來說,此次慫恿齊王北上搶功勞不是關鍵,關鍵是東征結束後齊王的去留,而齊王在沒有安東的支持且安東也拒絕裹挾齊王的不利局面下,齊王返回東都已鐵板釘釘難以阻止。齊王返回東都了,他們怎麼辦?還有齊王身邊的那些親信僚屬怎麼辦?還有軍隊中那些主動或被動追隨齊王的各級軍官怎麼辦?難道都要重蹈覆轍,都要像之前齊王“失德”案一樣,被聖主斬盡殺絕一鍋端了?
辛辛苦苦白算計一場,韋福嗣和李善衡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只是相比起來,齊王心情更差,他還沒進扶余城,李風雲就給他挖了個大坑,功勞影子沒看到,擅權大罪便從天而降,豈有此理。
“誰下達的命令?誰允許他提前發動攻擊?”齊王大怒,厲聲質問道。
雖然東征統帥部已經修改了攻擊策略,已經做出了“水陸並進、三路同攻”之決策,但事關重大,需要報奏聖主和中樞,需經聖主下達詔令才能正式執行,如果東征統帥部的決策被聖主和中樞否決了,李風雲的這一自作主張之舉極有可能帶來難以估量之惡果。
“大王,內中緣由非常複雜,安東十分被動,迫不得已之下,李副大都護不得不鋌而走險,行險一搏。”
李渾很淡然,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告知,因爲東征統帥部那邊做出了強烈且明確的不歡迎之暗示,而安東大軍這邊因爲糧草武器嚴重短缺已深陷困境,無奈之下只有一個選擇,馬上攻打晦發川,奔襲粟末靺鞨,以燒殺擄掠靺鞨人來幫助安東大軍暫度危機。
“雖然大王火速北上,給安東以有力支援,但遠水解不了近渴。”李渾最後說道,“即便懷遠礙於大王之重壓,竭盡全力向扶余運輸糧草輜重,但懷遠距離扶余有千里之遙,且路途艱險難行,一旦貽誤,安東大軍就進退兩難了。進攻吧沒有充足的糧草武器,打輸了萬劫不復,而不進攻吧又是抗旨,自尋死路,所以兩害相權取其輕,李副大都護寧願背上擅權罪責,也要讓安東大軍度過糧草危機,讓安東大軍迅速殺到平壤城下,以確保第三次東征的勝利,確保國祚利益不受損害。”
齊王的臉色漸漸好轉,雖然依舊對李風雲和安東諸將怨恨不已,但衛府那幫驕恣狂妄的將軍們,尤其東征統帥部的那幾位軍方大佬,也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比一個壞。這一點齊王深有感觸,此次他如果不是在懷遠飽受宇文述、郭榮等大將軍的輕慢和羞辱,也不會被韋福嗣和李善衡所說服,在明知後果嚴重的情況下還一意孤行北上扶余,說白了就是賭一口氣,你們不給我建功的機會,我就自己去打平壤。
由此推及,不難想到東征統帥部對李風雲和安東大軍的態度了,所以李風雲奔襲晦發川,固然有各種各樣的複雜原因,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肯定也是賭氣,你們不讓我打平壤,不讓我搶功勞,我偏要打平壤,偏要搶功勞,偏要打你衛府的臉。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唯有一往無前,直殺平壤了。”
齊王想通了,豁出去了,反正自己北上扶余已經讓聖主憤怒了,也不在乎李風雲給自己挖坑了,總之只要攻陷了平壤,滅亡了高句麗,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實現了自己此行的目標,將來論功行賞的時候,最不濟也能功過相抵,而這個結果肯定要遠勝“困”在統帥部痛苦煎熬了。
“安東主力大軍何時出發?”齊王問道,“是郕公你親自統率嗎?”
李渾搖搖手,語氣陰鬱,“本來安東主力軍團的確由某統率,但聽說大王趕來扶余後,李副大都護立即做了調整,由某統率後軍保護輜重,主力軍團則由李子雄統率,只待選鋒馬軍攻克晦發川,主力軍團便立即東進。”
齊王的臉色再度陰沉。韋福嗣和李善衡互相看看,眼裡不約而同地掠過一絲失望之色。
之前齊王、韋福嗣和李善衡曾寄希望於李風雲的疏忽遺漏,對安東軍權或多或少還抱有一絲幻想,只是如此大事,李風雲豈敢麻痹大意、自掘墳墓?李風雲臨陣換帥,正是要保證自己對安東大軍的絕對控制,而李渾是齊王的堅定支持者,一旦李渾對齊王言聽計從,把安東主力大軍的控制權拱手相讓,形勢必然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對此李渾滿腹怨言,只是無處發泄,總不能衝着齊王大喊大叫吧?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
齊王想了一下,追問道,“郕公估計李子雄何時東進?”
“只要懷遠送來糧草輜重,李子雄立即便會率軍東進。”
齊王點點頭,轉身對李善衡說道,“傳孤命令,大軍就地紮營。”又對韋福嗣說道,“急報懷遠,說孤已抵達扶余,但李副大都護已率軍攻打晦發川而去,孤將迅速跟進,請懷遠務必加快糧草輜重的運輸。”
接着面對李渾,嚴肅說道,“明日,孤進城巡視,撫慰諸軍,請郕公預作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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