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樓如今的日子是她從前再不敢想的,雖說是做人小星,可齊瑱少年才高,樣貌俊美,嫡室又不在京中,家中都由得她做主,且翠樓懷了身孕之後,齊瑱待她愈發地周到和氣,更新買了丫頭來服侍,回來第一樁事先是問翠樓身子如何,胃口怎麼樣,翠樓只覺得如同夢中,自覺比尋常的正頭夫妻還要勝出些,已是心滿意足,如今只求一舉得男,便再無他求。
馬氏過來時,翠樓正叫兩個丫頭扶了安排齊瑱從翰林院回來後用的點心,才從廚房出來,就看着個僕婦腳步匆匆地從外奔進來,看着翠樓就喊:“姨娘您快躲躲,承恩候夫人過來了。”
翠樓知道馬氏是齊瑱的岳母,在承恩候府時更聽底下僕婦們提過馬氏幾句,說過夫人年輕時性子剛強,是以聽着她過來,腳上先軟了。翠樓卻也是個明白人,雖是害怕,卻還道是:“連老爺見着夫人都要行禮的,我若是躲了,夫人如何能善罷甘休,這裡能多大,又怎麼躲得過去。”雖知道承恩候夫人這回來多半不善,可到盼望着承恩候夫人總要給齊瑱幾分面子,何況自家已有了身孕,承恩候夫人再不講理也不能將她如何,硬着頭皮往正廳來見馬氏。
馬氏叫丫鬟僕婦們簇擁着坐在正廳中間,冷着臉看向門前,就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婦人,身着緋紅長繡襖,魚肚白百襉裙的,怯生生地走進來,在馬氏跟前跪了:“婢妾翠樓見過夫人。”馬氏一看着翠樓這幅做派說不出的刺眼,只覺得像一個人,卻是想不起像哪個,便由着翠樓在面前跪了,轉頭問洪媽媽:“我看着她眼熟,只想不起像誰。”
洪媽媽笑道:“夫人,這等地方出來的女人都是一個做派,您眼熟些也是應該的。”馬氏聽了點了點頭,這才與翠樓道:“把頭擡起來我瞧瞧。”翠樓大着膽子將頭一擡,飛快地看了眼馬氏,又將頭低了下去。
馬氏沒來得及看清翠樓面容,便道:“你再擡頭。”翠樓聽着這句,心上便覺着不好,到底不敢違拗,還是將頭擡了起來,馬氏這回看清了,這翠樓生得面薄眉纖,瓊鼻櫻脣,的確有幾分姿色,不獨有幾分姿色,更是與留在陽谷城那個妖精孟姨娘有幾分相似。這回不獨馬氏看清了,連洪媽媽也看清了。
孟姨娘是馬氏心頭一根毒刺,爲着那個孟姨娘,謝逢春與她鬧騰過多少回,若不是孟姨娘出身實在不堪,謝逢春將她休了,扶正孟姨娘也不是做不出來。如今便是將孟姨娘留在陽谷城,也是一年四季供奉不絕,時時要問,只怕人委屈了他的心尖子!礙着如今一家子的富貴都系在玉娘身上,馬氏再恨也只好裝個不知道,如今看着與孟姨娘有六七分相似的翠樓已是十分不喜,更何況翠樓是橫亙在齊瑱與月娘之間,叫他們夫妻不能和睦的罪魁禍首。
馬氏原本是打算教訓翠樓一回,灌她一劑藥,將那個孽種打了也就完了,如今看着這張臉,不獨想起來了前情後事,更以爲謝逢春之所以不肯來發作這個狐狸精,就是爲着這張肖似孟姨娘的臉,新仇舊恨湊在一處,哪裡還忍得住,咬牙切齒地道:“好孩子,生得真是俊俏,你過來我瞧瞧。”翠樓聽着從馬氏牙縫中擠出的這幾個字,身子都在抖,顫聲道:“婢妾,婢妾不敢了。夫人您瞧在老爺的份上,繞過婢妾罷。婢妾日後改了就是。”
翠樓一面兒哀求,一面撲簌簌地落淚,身子也微微發抖,模樣兒十分楚楚。這副模樣叫旁人看着也就罷了,偏在馬氏眼中便與孟姨娘重合在一塊兒,鋼針一般刺眼,愈發地不能忍,便對洪媽媽瞧了眼。洪媽媽在馬氏七八歲上就到了她身邊,如果不知馬氏心情,便與帶了來的僕婦道:“夫人慈悲要與翠姨娘說話,將她扶過來。”
從承恩候府跟過來的僕婦過去兩個,一左一右地將翠樓拉住要往馬氏面前拖。翠樓看着這個氣勢,便知道自家不知在哪裡犯了這位承恩候夫人的忌諱,這一過去絕難討好,必要遭難,頓時掙扎起來,又苦苦哀求道:“夫人饒了婢妾罷。若是婢妾哪裡做差了,您與婢妾說,婢妾日後定然改過。”只她雖是忘卻了前塵往事,可身子卻是副嬌滴滴的,如今又有身孕,哪裡掙得動,不過略掙扎幾下就叫僕婦們拖到了馬氏面前。
馬氏彎下腰,用兩個手指捏着翠樓的下顎將她臉擡了起來,另一隻手在翠樓臉上拍了拍,輕聲道:“你這張臉惹了我。”說了手一揚,一掌打在翠樓左臉上,翠樓還沒來得及出聲,右臉上已着了一掌,因她叫僕婦們押着,躲也無處躲,不過幾息,臉上已着了四五掌。
翠樓自到了齊瑱身邊,齊瑱也買了兩個丫頭來服侍,因翠樓待人十分和氣,這倆丫頭雖沒來多久倒也忠心,看着承恩候夫人打翠姨娘,雙雙撲過來,一個將翠樓的頭臉抱在懷裡拿身子去擋,一個給馬氏磕頭:“夫人,您打奴婢吧,姨娘有身子打不得。”
不想這句話戳正了馬氏心中的恨意,指着那丫頭道:“打的就是她的肚子!我今兒把她這胎打下來,再去問問你們的老太爺老太太,大老婆還沒生呢,小老婆倒要先生了,這是哪家的規矩?”說了就命丫頭們將護着翠樓的丫頭扯開,“把藥給她灌下去!”
翠樓原以爲馬氏發作頓也就完了,不想竟是要墮她的胎。她自知出身不好,所依仗的無非是齊瑱的喜歡,若是落了胎,日後如何便難說,故此死命往抱着她的丫頭懷裡鑽,那丫頭倒也是個好的,拼着身上受了許多拳腳,一樣抱着不肯撒手,又急着嚷:“翠姨娘出了事,老爺回來了,看放得過你們哪個!”nm
這丫頭的話是對着齊家的丫頭僕婦們說的,情急之下說得彷彿是拿齊瑱威脅馬氏一般。馬氏原就厭惡翠樓,聽了這句更是火上澆油,竟是站了起來要親自動手去撕扯。還是洪媽媽知道些輕重,丫頭僕婦們打了也就打了,倒是馬氏還能推一句:“下人們忠心。”可她要親自動手,失了她承恩候夫人身份不說,更是直接與齊瑱的父母破了臉,當時便攔了,勸道:“夫人,丫頭說錯了話,您叫人教訓就是了,何必親自動手,倒擡舉了她們。”
馬氏聽了這句才罷了,又在椅子上坐了,拍着扶手道:“你們沒吃飯嗎?!用些力氣,她們不是豆腐做的,扯不壞。”洪媽媽也道:“夫人的話你們聽着沒有?還不用些力氣!”又看着齊家的僕婦們上來相幫翠樓,便冷笑道:“你們也明白些,她不過是個姨娘,你們正頭的太太可是我們承恩候府嫡出的二姑娘!好不好的,賣了你們還是使得的。”
齊家在京中原就人少,再叫洪媽媽這一番威嚇,僕婦們果然踟躕不前起來。翠樓與兩個丫頭都是纖纖弱質,如何經得起撕扯,片刻就叫拉開了,那倆丫頭身上着了不少拳腳不說,形容慘淡不說,翠樓也是兩頰赤漲,不復才露面時美貌,馬氏冷冷看了幾眼,露出一絲冷笑來:“請翠姨娘用藥!”
洪媽媽正要吩咐下去,就聽着有人喝道:“且慢!”就看着馮氏與梁氏妯娌兩個相攜着從門外進來,說話的正是馮氏。馬氏見是馮氏,絲毫也不怕,與洪媽媽道:“不用理大少奶奶。”
馮氏雖知馬氏是個混的,也不知馬氏能混成這般,梁氏更是沒見過馬氏這般的人物,一時倒也楞了。洪媽媽看着兩個少奶奶都不出聲了,正要動手,還是梁氏反應得快,先將翠樓護在身後,沉了臉與洪媽媽道:“夫人來這裡,侯爺知道嗎?莫非洪媽媽就不怕侯爺生氣?”洪媽媽也知謝逢春性子,聽着這句話,果然就站住了,情不自禁地回頭看馬氏,要討個主意。
馬氏雖然待馮氏挑剔,可知道梁氏出身高,又有謝懷德在中間周旋,故此待梁氏倒是一直和和氣氣,不想今日叫馮氏喝止也就罷了,梁氏說出的話更似刀子一般,氣得拍着腿道:“有我呢!你們怕什麼!?”
僕婦們待要向前,卻礙着二少奶奶將那姨娘護在身邊,她們哪裡敢上前拉扯二少奶奶,一時也就僵住了。
要說馮氏與梁氏兩個如何會過來?卻是馬氏帶了丫鬟僕婦們氣沖沖地出了承恩候府,車馬上的管事知道馬氏去向怕出事,進來回了馮氏的陪嫁丫頭,如今的管事媳婦候氏知道,候氏聽了,忙進來回馮氏。馮氏與樑青容妯娌兩個都是精明聰明人,都有心結交,是以相處融洽,常在一塊兒說話。候氏進來稟告時,梁氏正在馮氏處,妯娌兩個聽着就知道不好。
雖說在嫡妻未生育之前先有庶子庶女說出去要叫人指摘,可岳母打上門去墮掉妾腹中的孩子,更叫人笑話,連着這家女孩子的名聲都要受累,左右謝家已沒婚齡的女孩子,倒還不是很要緊。
可這打上門去發落齊家的妾室,這分明是不將齊家看在眼中,若是真叫馬氏得手,這先不說齊瑱與月娘夫婦兩個絕難再和睦,便是謝家與齊家,只怕也要結仇。齊瑱爲人精明,玉娘在宮中辛苦,這樣的人才正是要拉攏的,何必爲着一個賤妾逼得齊瑱與自家反目?
馮氏與梁氏妯娌兩個商議了一回,兩個一面遣人將謝顯榮謝懷德兄弟倆個叫回來,一面命備轎趕往齊家,只望着還來得及阻止馬氏。待趕到齊家,正看着馬氏命人要給那翠姨娘灌藥,馮氏與梁氏妯娌兩個鬆了一口氣,馮氏忙出聲阻止,梁氏過去搶先將翠樓護住,又將洪媽媽喝住,直將馬氏氣得臉上赤紅,待要過來親自動手,又叫梁氏問道:“母親是覺着娘娘在宮中日子太好過了嗎?”
馬氏再胡鬧,可有一點是明白的,她如今走到哪裡都是靠着昭賢妃的體面,是以一聽着要連累昭賢妃,果然就頓了頓。這時,謝顯榮兄弟與齊瑱也先後趕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