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雖說多是行走在內廷,到底不是內侍是皇家奴婢,也是堂堂天子臣屬,吃着萬貴太妃這一啐,臉上頓時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究竟不敢發怒,忍氣吞聲地道:“臣不敢。”萬貴太妃厲聲喝道:“即不敢,如何還在我面前跪着!滾一邊去!”又擡了頭與金盛道:“你去請皇后來,我倒有話要問問她,我的人請她下詔宣太醫,如何她要打殺我的人!”
金盛委屈道:“貴太妃娘娘,殿下只是着將人送去宮正司教訓,何曾下過杖斃的旨意。便是盧少監殞命,也是他辜負了貴太妃娘娘的教導,咎由自取,怪得哪個呢。”
萬貴太妃叫金盛這番砌詞氣得更是惱怒,左右謝皇后打殺了盧雪,是要與她破臉的架勢,她還顧忌個甚,便指了金盛道:“狗奴才,哪個與你的膽子這樣頂撞我,莫不是你仗着皇后勢派,以爲我就不能將你送去宮正司嗎!”
金盛撩了袍子在萬貴太妃眼前跪了,叩首道:“貴太妃娘娘息怒,您要見殿下,奴婢怎麼敢攔呢?只是您怕要等到明兒了。您忘了麼,殿下聽着您病了,原本就是要來的,是聖上言道,天暗風寒,殿下素來體弱,萬貴太妃您又一貫兒慈愛,必不忍殿下辛苦,這纔將殿下攔着。”
萬貴太妃聽着金盛比出乾元帝這一番瞎話來,氣得手指發抖,卻也不好擰着這回子就要見皇后,忍氣半刻才道:“好!好!我明兒就恭賀皇后鳳駕!”說着又把金盛與御醫掃了一回,將袍袖一甩,轉身進內殿去了。
金盛見萬貴太妃這幅形容,暗自搖了搖頭,一般是是側妃出身,萬貴太妃當年手握着素有賢名的庶長子齊王劉燾,敬賢皇后又沒的早,宮中也算她一家獨大了,饒是這樣,她也沒能叫永興帝將她扶正。而皇后入宮時不過是個采女,上頭不光有個李庶人,還有高貴妃與陳庶人,一層層大山壓着,可謂勢弱,可這才幾年,上頭原先這幾位失寵的失寵,廢的廢,後位也落入她掌中,如今已算是六宮虛設。兩下里比一比由此就能知道,萬貴太妃與皇后兩個心機手段相差甚遠。萬貴太妃不曾親身領教過皇后的手段,以爲皇后好性兒好拿捏,想借着她與今上彆氣,可不自討沒趣。
因看着萬貴太妃進了內殿,金盛便過來將御醫扶住,還嘆一聲:“您起來罷。”御醫恨恨地把袖子舉起來抹一抹臉,到底不敢口出怨言。金盛又把清涼殿中的幾個宮人內侍挨個兒看了遍,似笑非笑地道:“好好服侍太妃娘娘,莫叫貴太妃娘娘病情加重了。”宮人內侍們聽着盧雪身爲少監都已被杖斃,何況他們,一個個都些膽寒,聽着金盛吩咐齊齊答應了。金盛臉上這才露出幾分笑容來,轉與御醫嘆道:“我們走?”
御醫呆在清涼殿,叫四周冷風吹着,如立針氈,聽着金盛這句,如奉綸音,連聲稱是拎了藥箱子隨在金盛身後出了清涼殿。順着石階下臺時,金盛因與御醫嘆息道:“不意貴太妃娘娘病得如此沉重,竟是胡言亂語起來。”御醫先是一怔,立時就明白過來,臉上做些苦惱神色來與金盛嘆道:“貴太妃娘娘想是外邪入侵內感失調,以至精神不屬,言語無當,下官才疏學淺,實在無能爲力。”
金盛見御醫識趣兒,臉上隱約有幾分笑意,也點頭嘆道:“照說貴太妃娘娘日日禮佛,受神佛保佑,理應神臺清明,如何會這樣,真真叫人想不明白。聖上知道,也要嘆息的。”御醫連聲稱是。兩個這一番說話就到了清涼殿下,又相攜着來椒房殿交旨。
乾元帝瞧着天色頗晚,不肯叫玉娘辛苦,自家過來見了御醫,待聽着御醫言道萬貴太妃許是中了外邪,把鼻子哼一聲,道是:“知道了,你下去罷。”看着御醫連滾帶爬地退出去,便衝着金盛一勾手指。
金盛賠着笑趨近幾步,笑嘻嘻地道:“奴婢在。”乾元帝起腳就踢在金盛膝蓋上。乾元帝這一腳並不重,金盛卻是趁勢跪倒:“奴婢惹着聖上動怒,奴婢該死。”乾元指一指金盛道:“你這狗奴才,當朕不知道嗎?他的話是哪個教的?”金盛聽說便與乾元帝磕了頭道:“聖上明見萬里,猶如洞燭。只是奴婢也實在是氣不忿,咱們殿下是何等人,寧可委屈着自家也不爲難人的,貴太妃偏說那些話。”說了便將萬貴太妃言行說了一回。因金盛知道,當時多的是人證,是以竟無一字加減,饒是這樣,也叫乾元帝臉上鐵青。
乾元帝怒氣衝衝地道:“她以爲她是什麼東西?要皇后去見她?她也配!”轉臉與臉露委屈跪在地上的金盛道,“你起來,明兒你去見她,告訴她,是朕的旨意,叫她好生吃藥,待病好了,再與皇后相見,也省得衝撞了。”
這話兒十分刻薄,莫說萬貴太妃本就有了些年紀,在清涼殿這等苦地方呆久了,身子也有損傷,一氣之下,竟就真的病倒在牀。說來,萬貴太妃這一場病不過是偶感風寒,若是御醫們用藥得當,萬貴太妃又能按時吃藥,用不了數日就好起身的,不想萬貴太妃這一場病竟是始終不愈,直拖了半個來月也不見有起色。
萬貴太妃也是在宮中呆了這許多年的人如何不知道只怕是乾元帝或謝皇后做的手腳,可若是他們有意要她性命,不肯叫她痊癒,如何又不叫病勢加重?不待萬貴太妃想明白過來,乾元帝就下了旨,旨稱萬貴太妃病重,思念齊王與齊王妃,令齊王與齊王妃入宮侍疾。
旨分兩路,一路徑直下到了清涼殿,卻是乾元帝新撥與清涼殿的內侍總管袁有方,親自告訴萬貴太妃知道。
袁有方年紀還輕,只在三十上下,身量兒頗高,白生生的臉龐,嘴脣卻紅,又極瘦,衣裳穿在身上彷彿套在竹竿上一般,若是盧雪還再生,瞧着他定然變色,原是在清涼殿下將盧雪攔了好半日的白麪內侍正是此人。
萬貴太妃聽着乾元帝旨令齊王夫婦進宮侍疾,立時知道乾元帝這是要將他們母子一塊兒關了,她原是有病的人,聽見這個,難能不急,直道:“我的病用不着他們!”
袁有方哪裡管萬貴太妃說甚,自顧自慢條斯理地道:“您得多謝皇后殿下,若不是皇后殿下與聖上進言,道是:‘宮人內侍們服侍得再周到,到底比不過親生兒女。倒不如將齊王與齊王妃宣進宮來侍疾,貴太妃看着兒子兒媳,心上先就輕省了。且如今又沒什麼大事,齊王世子也將成人,總該叫他歷練歷練,齊王府日後總要交給他的。’聖上聽着殿下所言成理,這才准奏。貴太妃娘娘,您能與齊王殿下母子們在宮中相聚可不是該多謝皇后殿下。”
萬貴太妃本以爲是乾元帝自家量窄,不想竟是玉娘進的讒言,氣得渾身發瘋,咬牙切齒道:“真是要多謝她了!”她原是有病在身的人,再這一氣,病勢果然加重許多。
另一道旨意由昌盛捧着下到齊王府,且立等着齊王夫婦動身。
齊王妃把個極厚的紅封送與昌盛,又婉轉懇求,求昌盛留些時間與他們夫婦,叫他們能與兒女們交代一番,再來也好收拾些換洗衣裳。
昌盛將紅封推了回來,又笑道:“王妃您玩笑了,宮中甚沒有呢?您是去侍疾,又不是不回來了。若是您實在不放心世子與郡主,奴婢倒是有個主意,萬貴太妃到底是世子與郡主的祖母,若是有世子與郡主在眼前侍疾,這病啊許還能好得快些,您說呢。”
乾元帝待着萬貴太妃與齊王怎樣,齊王夫婦還能不知道麼?這一番說是侍疾,可什麼時候能出來,哪個也不知道。若是將一雙兒女帶進去,豈不是叫他們一起吃苦,再沒出頭之日。是以齊王夫婦聽見昌盛這句,哪裡還敢再拖延,只得將王府長史與兩個側妃喚來,各自吩咐幾句,只叫他們務必門禁,不要與人輕易往來。看得長史與側妃們答應了,夫婦倆這才忍痛出來。齊王府外已停好了宮車,車簾高高挑起,正等着齊王夫婦上車。
夫婦倆含恨忍淚上得宮車,齊王妃到底忍不住從車窗回看了眼,見永興帝御筆所制的匾額上齊王府三字依舊閃亮,想及自家這一去不知何時回還,不禁淚如雨下。
齊王心上知道這回大概是嚴勖冤魂纏住謝皇后這一流言叫劉熙起了疑心,雖無實證,可劉熙是什麼脾性,哪管有沒有證據。看着自家妻子落淚,心上十分後悔不該聽了萬貴太妃的話,探出手去將齊王妃的手抓住,遲疑了片刻才道:“是我們母子害了你們。”齊王妃垂眼看着齊王覆在自己手掌上的那隻手,又聽耳邊一聲嘆息,眼淚落得更急,
原是玉娘甦醒後就疑心是萬貴太妃母子出的手,雖趙騰那裡還未送消息來,然而玉娘原本就是跋扈性子,遭遇家變之後,心性更是頑強,怎麼肯忍下這口氣,是以在萬貴太妃遣了盧雪來要請御醫時,逼令樓宮正將盧雪杖斃。
宮正司宮正樓氏是在朝雲杜鵑一案入了玉孃的眼。當時朝雲扼殺杜鵑此案明明還有疑點,那樓司正卻是草草了事,就叫玉娘起了疑心。再一盤查,她原來是靠着盧雪發的跡,而盧雪又是萬貴太妃心腹。要說樓司正與萬貴太妃一絲干係也無,真是鬼也不能信。
只是要拿下她容易,可那萬貴太妃拘與清涼殿多時,還能動這樣的手腳,想來在宮中還有人脈,動了樓司正多半是個打草驚蛇,因此玉娘只做不知。待得盧雪這回送上門來,玉娘便逼着樓司正將盧雪杖斃,一來折了萬貴太妃一個要緊的臂膀;二則,樓氏即打殺了盧雪,萬貴太妃還肯放心用她嗎?萬氏若有那樣的胸襟手段,也不能窮永興帝一朝也沒坐上一直虛懸的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