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熟悉的小路，泥土依舊，鮮花依然。他卻找不到他們曾經圍繞嬉鬧的大樹，記不起她觸摸過的一枝一葉。此刻，只有孤零零，失魂落魄的他。
他不想強顏歡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這十天來，他走過的心路，比過去四十多年騎馬經過的地方更崎嶇，更坎坷，更千迴百轉。這段路，沒有標識，沒有馬匹相助。他徒步前行，時常迷路，卻無人可問。
他想找齊從前點點滴滴的全部證據，最後發現只是徒勞。明明樹還在，他也在，爲何仍是空洞蒼白？
不，他不相信，他想要更多的證據。他猛然轉過身，跨上馬，揚鞭而去。
此處沒有，因爲這裡太寂寞。彼處，此時肯定很熱鬧。
溪水淙淙，石頭熱鬧聚會，竹子高高林立，葉綠欲滴，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幽秀麗。他下了馬，輕輕穿越。
他們曾在小溪戲水，捉魚，在竹林裡瘋跑。對，這裡有他們的身影。他似乎還聽到歌聲，笑聲。他轉身，屏住呼吸，原來，只是蟬鳴鳥叫。那個宛轉的歌喉，藏在何處？
他往前走，無意識還是有意識，他已經記不清。越過小溪，他看到自己的身影。這十天來，儘管後幾天有僕人伺候，他卻不同意換衣修面。他打不起精神，也覺得沒有必要，他拒絕做徒勞無益的事情。心如槁木，身是如何又何妨？
他對水一照，幾乎不認識水中的人。那是誰？頭髮蓬亂，鬍鬚遮住半張臉，灰頭土臉，衣服皺巴巴。整個人頹廢得像從垃圾堆爬出來似的。這樣的我，站在你面前，你還會不會給我深情的凝視？
可是你呢？他努力尋找，意識已被倒影裡的尊容迷惑，只能無意識的邁開步子，向前，向前。突然，他看到一塊碑，上面的字，應該是他刻的。
“啊……”他發出一聲長嘯，像長途跋涉的旅人終於找到親人，迫切的想要宣泄。否則，便要脹破肚皮，暈倒在地。
“我以爲很快就要和你相聚，我以爲……”
是了，這裡就是芳菲的長眠之地。
那個晚上，她躺在一塊石頭上，冰冷寒徹。她睡得太沉，再沒醒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十天來，心間走過三回九轉，最艱險最煎熬最愧疚的就是這一條。
他沒有及時領悟自己的心跡，沒來得及表明自己的心意，就讓她帶着遺憾長眠於此。
這裡，是他們之間最後的聯結。從起點到終點，他都懵懂無知。幡然醒悟，已是多年以後。
他一直不明白，爲何會令芳菲誤解，誤會他只是把他當成妹妹，而不是愛人。他雖沒有親口表白，但是他相信她能夠明白，那絕對不是一般的兄妹感情。就算她不確定，他也沒有明確的說過將她當成妹妹。是誰如此着意強調，以致她在最後那封信上要聲淚俱下控訴他的無情。
直到有一天，他無意中跟福安說起什麼，提到那日芳菲進府卻不跟他招呼。福安說，他看到芳菲從他的書房經過，之後掩面而去。原來她竟到過書房，爲什麼沒有敲門？當時他在幹什麼？
他仔細回想，是百合跟他在房中說話。百合哭哭啼啼，他拗不過，只得安慰她，說自己無意要娶他人，只是將芳菲當成妹妹。但是，他們後來還說到……
就在此時，芳菲恰好經過，於是，她不顧一切的逃離了現場。她沒有當面質問他，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甚至沒有聽完他和百合的對話。
當他得知真相，他把爲此造成的遺憾遷怒百合。如果不是她苦苦相逼，他不會說出善意的謊言，芳菲也不會急着離去。那天，她應該是去找他。聽他父親說，她似乎要表明心意。她想問清楚確認之後，再讓父親當面向大將軍提起。就因爲生出這個枝節，芳菲再也不提，這件事就一直拖延，直到陽處父被殺。
一切的一切，都出自那個善意的謊言。謊言爲誰而說？爲誰而說，就是誰的錯！
他將責任推卸給那人，把仇恨投射到那人身上。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百合。
從此，他關閉與她溝通交流的所有頻道。不再踏進她的房內，幾乎沒有任何交談，沒有眼神的交匯，更沒有肢體上的任何接觸。他將她禁錮在將軍府，只給她食物和水，卻吝於給她輸送愛的空氣。她一生的寄託就是兒子，就讓她死守着兒子，聊以自*慰。
他知道她是感情細膩的女子，只是家教甚嚴，加上生性沉靜，不擅長表達。但是，她是易感的，敏銳的。她應該感受得到他的冰冷、敵視、輕蔑。他的態度轉變後，她便很少離開房門，越來越自閉。從前，她也曾美麗盛放，因爲他辣手摧花，被迫早早枯萎凋零。
“芳菲，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向你懺悔。我不應該說違心的話，哪怕沒有當着你的面。我沒有坦誠對你，才造成你的遺憾。我何嘗不是？”
趙盾哽咽道：“今天之所以來看你，是要告訴你，當我騎馬奔馳脫離險境，知道自己終於逃出生天，我的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從前懵懂無知，直到被逼入絕境，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你說我是不是蠢笨如牛？”
“你既是我的知音，我想告訴你我現在的想法，你願意聽嗎？”低下頭沉吟片刻，他鄭重說道：“我找到了對你動心的起點，也已故地重遊。這裡是你離開的終點，此刻我就在此。我想告訴你，我會永遠把你珍藏在心底。所有的美好、遺憾、不捨、牽掛，全部收納到心裡。過往種種都是天意，我們不再追悔，不再遺憾，好不好？”
“我已死過一回。上一輩子，最愛的是你。我要你知道，從來沒變過。今天，我們就把這件事做個了結，好嗎？”
“你放心離去，我也回去過好剩餘的時光。我想補償百合，她是無辜的。這些年，我沒有得到你的愛，也沒有好好珍惜她。趁現在還有機會，我要彌補這個遺憾。你若泉下有知，請賜予我勇氣。”
青天在上，綠水爲證。在芳菲墓前，趙盾終於把十天心路中最曲折逶迤的這段理順。那些壓抑心底，潛藏深處，深埋地底的情結，終於釋放解脫。
未來，他要像迎接新生命一樣，興高采烈的迎接每一天。未來的每一天，都值得小心珍藏，加倍呵護。每分每秒都新鮮嫩綠，宛如新生——恰如他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