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嘉禎到府的那一日,果然寧家老爺夫人的早早兒出門上香了。
門房小廝一邊撓着頭皮一邊不好意思道:“哎……今兒真是太不敢巧兒了,夫人昨晚做了一個古怪的夢,醒來後吵着喊着要老爺陪她去白龍寺解夢,真是的……太怠慢顏大人了。”
顏嘉禎點頭:“世事無常,很多事情不似看起來這般簡單也是有的,難爲你家夫人和老爺了。”
那白龍寺是香火鼎盛的京內第一寺廟,你大早上的不去提前預約就能找着高僧了?這吏部尚書夫妻倆忽悠人也不看看對象是誰。
那小廝很明顯沒有聽明白顏嘉禎這番話的意思,只是更加恭敬道:“大人說得是,這邊請。”
寧嵐坐在後花園的水榭裡,四面窗戶都大敞開來。她坐在那裡煮茶,拿剛煮開的山泉水迅速滾過加有茶葉紫砂壺,而後高衝低泡一氣呵成。合上壺蓋,用沸水澆遍壺身。拿泡好的茶水三次涮洗杯子,以求茶香入杯。最後再斟七分滿,回首間便看到了顏嘉禎。
對上眼神時的寧嵐一個恍惚,手中琺琅彩綴石榴石小茶罐從指間脫落,卻被一個骨節分明的手指穩穩接住。
“姑娘小心。”
寧嵐努力平復着自己的情緒,畢竟朝思夜想多少年的人此刻真正出現在了眼前,她真的做不到談笑自如。
“姑娘不必緊張。”顏嘉禎微微一笑,“不過是有些疑惑想諮詢姑娘罷了。”
“我……沒有。”寧嵐拼命鎮定地坐下來,“大人請問。”
“知道你們家一向與付家交好,只是想問他們家中可有人同宮裡的主子、小主們可是有牽扯。”
“這個是真的沒有。付大人寒門出身,嫡妻是當年恩師之女,膝下只有一兒一女,親戚也都是名不見經傳,真的想不出會有什麼聯繫。”
意料中的答案。
大哥哥有些頭痛,看來付家這條線果然是不管用,估計要從王灝伺候過的嬪妃那邊下手了。
看到顏嘉禎有些失望的樣子,寧嵐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對了,付大人似乎有外室。”
說罷,寧嵐突然間自己搖了搖頭,似乎在否定自己的唐突:“可是就算外室有女兒,自然同樣不可以入宮選妃的,這事也是我白講了。”
“外室嗎?爲什麼不置辦進來?可是付夫人不容人?”
寧嵐聽到問話眨眨眼睛,八卦之火瞬間燃起。
“我跟你說哦,聽說那人是付大人的堂嫂呢。當年付大人爲堂哥奔喪,不知道怎麼的就天雷勾動地火了。像付大人出身如此清流的男人,這等事情自然不敢讓同僚知道啊,他們文人不是都喜歡標榜孔孟之後之後嘛。”
顏嘉禎無奈地扯扯嘴角:“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有一次哦,付家大姑娘跟我吃飯的時候說漏了嘴,然後我就英明神武地把她的話給套出來了。不過呢,這也沒什麼用呀,付大人的堂哥家裡更窮,就是個秀才嘛,自然不會跟宮裡娘娘有什麼關聯啊!”
顏嘉禎沉思一下,繼而問道:“那堂嫂姓什麼?”
“好像是……姓周吧。”
寧嵐望天狀,說得特別沒有底氣,她真的不是記得多麼清楚。
姓周。
顏嘉禎電光火石間明白了什麼。
被蕭昭容無心之失奪去生命的周菡……對王灝有重大知遇之恩的付信忠……王灝袖口那一直繡上的幾瓣荷花。
菡萏,可不就是荷花的別稱嘛!
如果這麼一來,所有的事情都說得通了。
那麼,這個王灝對周菡又是怎麼個情況,是爲了報恩還是另有隱情呢?
想到這裡的顏嘉禎一刻也不想多待,起身就要出門,恍惚間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清脆如銀鈴般迴盪在空氣中。
顏嘉禎……顏嘉禎……
大哥哥回頭,見得寧嵐小跑着跟了上來,額上的劉海兒都被汗水打溼了點點,手中拿着一個鵝黃色的小布包,裡面依稀勾勒着圓盒的形狀。
寧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裡都有了哭腔:“我都喊你留步了,你一定要跑這麼快啊?我又不是老虎……”
“姑娘可還有事?”
“這個,幫我給嫺妃娘娘,是她自小最是愛吃的五月黃梅脯,有了孩子想必更喜歡吃了。”
大哥哥眼神中閃過一絲笑意:“你是?”
寧嵐有些不好意思地扯着手絹兒:“我是米兔兒。”
“哦,原來是你呀,比小時候漂亮多了。”大哥哥接過包裹,“米兔兒保重,我替我妹子謝謝你。”
“那個——”
“什麼?”
“你……你,以後,就是完了案子以後,還回來找我嗎?”
“看心情。”
“……”
天牢的鐵門厚重肅穆,開啓的瞬間發出刺耳的“咔嚓——”聲。
顏嘉禎走進牢房,見到王灝坐在那裡雙目微闔,整個人充斥着說不出的鎮定,彷彿對即將到來的風雨熟視無睹。
一個獄卒殷勤地幫着顏嘉禎搬來一個乾淨的椅子,點頭哈腰道:“顏大人有事好吩咐,小的在外面候着呢,就是您一句話的事兒。”
顏嘉禎點頭,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橫亙在他與王灝之間的桌上。
“王大人,我們聊聊吧。”
王灝很是不把自己當外人兒的打開食盒,拿出那壺蓮花清呷了一口:“許久沒喝到這麼甘醇的酒了,謝大人款待。”
“當年付大人臨死之前將她託給了你,想必你和她之間並不只是照顧與被照顧這般簡單吧。”
王灝不答話,只是拿着筷子夾那一小碟梅醬燒排骨,一口一口吃得很是享受。
“你明明說過要給她很好的生活,可是她卻一意孤行掛在舅舅族譜進宮做宮女,恐怕想法不是那麼簡單吧?宮女升宮妃不是沒有舊例,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勾上皇子,她當日大抵就是這個想法的。只可惜,成是成了,卻還不如不成。你恨上蕭昭容,怕也是因爲她吧。”
說到這裡,顏嘉禎拿出一個靛青色的瓷瓶擱在桌子上:“這事不宜聲張,你知道怎麼做,我也要出門向皇上覆命了。”
直到顏嘉禎離開天牢,王灝也沒有說出第二句話。
他突然驀地憶起幾年前的那個下午,自己初次見到周菡時的情形。
她很活潑、很大膽,似乎從來不會對什麼露怯,跟自己見過的矜持貴家淑女那都是不一樣的。
她衝自己笑,玩笑中帶着嬌俏:“王大哥,這麼說來,我的下半輩子可都交給你了。”
自己明明都承諾要三書六聘地娶她,誰知臨終她卻換了注意。
“王大哥,我想進宮,我想成爲皇上的女人。就算是宮女最高位份只能做到美人我也認了,我不想庸庸碌碌一輩子,我想去最好的地方、嫁最好的男人。陛下是九五之尊,在我心裡,自然就是最好的男人。”
即便她負了自己進了宮,王灝依舊是對她各種照應,不管她的要求讓他有多麼爲難。周圍的朋友都罵自己賤,可是真正陷入愛情的男女,又有哪個是不賤的?
“王大哥,我覺得皇上是不會要了我的,整個宮裡他能看上眼的也就嫺妃娘娘。嫺妃娘娘那麼美又多才多藝,就連先帝和太后都稱讚不已,我雖然自不量力,可也知道不能同她較量。”
“不……我不想跟你走。沒了皇上還有皇子,我不相信我的一生就這麼黯淡無光,我之前真的是窮怕了苦怕了,我好不容易進宮來,可不能白白就這麼出去。你還是娶一門好人家的女兒吧。”
“我是被皇上封了更衣,可那不過是他爲了嫺妃找蕭昭容晦氣的工具,他連碰都沒有碰過我,我後悔了……”
當自己給蕭昭容下了藥與之糾纏的時候,她脫口而出叫的還是陛下。
二表哥……我好想你。
不過又是一個可憐人罷了。
王灝將瓷瓶中的玉蟾蜍放入酒杯,入口之後感受到了絲絲甜腥味道。
周菡負了他,陛下負了她,終歸都是一場空吧。
這世上的癡男怨女太多,像嫺妃同陛下那般兩情相悅、雙宿雙飛的又有幾個人呢?
人生在世,最難的達成的不過就是……我愛上了一個人,恰好那人也很愛我罷了。
穆國公府。
蕭國安坐在那裡,藉着屋中的燭燈可以看見鬢邊的幾縷白髮。
“蕭主子走的時候很是安詳。”顏嘉禎淡然道,“陛下已經准許屍首迴歸本家,太后那邊也讓皇后娘娘緩緩去說了,太后必然還是向着國公爺的。”
“顏大人……”蕭國安聲音中透露着幾分悽楚,“想來顏大人對我們這等人家是不屑的,雖然都是外戚,但大人更很明顯更偏向於實幹,從來不走裙帶關係,跟我……總歸是不一樣的。”
“這話也不是這般說。”大哥哥勸慰道,“每個人都有最適合自己走的道路,國公爺有這個優勢,想借個力也是無妨的,之於別人,怕也是不能夠了。”
“經了這一番鬧騰我算是明白了一個道理。”蕭國安了然道,“無論如何我都是皇上的舅舅,就算女兒不是他的嬪妃也是舅舅。只要我安分守己本分做人,陛下是不會虧了我的,否則即便我送了所有女兒進宮爲妃,他不待見我仍舊是不待見我。陛下是皇帝,我所做的應當是順着他的心意,而不是想着左右他的心意。”
顏嘉禎略微一點頭:“國公爺說得甚是。”
“替我謝謝你妹妹,向來大樹底下好乘涼,不管爲了什麼……我會讓芙兒幫襯着嫺妃娘娘的。”
“如此,謝國公爺美意。”
蕭國安嘆口氣,又回到最開始的情狀了呀,這麼多年的折騰究竟又是爲了什麼呢?
如果早一點悟到就好了。
顏挽捧着話本子看了許久,依然不見陛下上牀同自己共枕,她有些好奇地看着桌邊研究奏摺的男人:“陛下……晚睡很容易熬壞了眼睛的,您也差不多該收拾睡覺了。”
“好。”
陛下聽了萌萌招呼很自然地放下了奏摺,洗漱完畢之後走過來躺在顏挽身旁:“你其實可以先睡的呀。”
“看你剛纔眉頭都打結了,怕你看摺子越看越不安生,這不就叫你過來歇歇嘛。”
萌萌嘟起小嘴,真是太不識趣兒了。
“沒什麼,這幾日太平館出了些問題。”
“太平館?是幹嘛用的,以前從沒聽說過呀。”
“太平館是東昌世子爺住的地方,他身邊的一個世子嬪已經懷孕七個月了,這幾日那邊女人內鬥的厲害,頻頻出錯,都打了摺子上奏來了,朕想着也是頭疼得緊。”
東昌?原來是棒子國呀。
顏挽眯了眯眼睛,“是不是那個很喜歡吃泡菜的國家?”
“泡菜?什麼東西?”
陛下很顯然沒有聽說過。
“就是酸辣大白菜,據說他們那裡的人都喜歡吃。”顏挽給紀念普及道,“他們的世子爺爲什麼會在長夏呀?”
“人質唄,又不是朕讓他過來的,是他老子東昌王老擔心我們不信任他,一定要把兒子派過來做人質才安心。”陛下不滿地抱怨道,“他難道不知道這事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麻煩嗎?就他一個高昌,朕哪天出山打獵的時候隨手就能滅了他。”
“既然陛下滅了它是分分鐘上下的事兒,那您還愁個什麼勁兒呢?撂下不管不就行了,由得她們鬧騰唄。”
“那也不行。”紀念否決道,“若生的是女兒還好,若是兒子那就是高昌的下下任繼承人呢,朕可不能背上不善待臣屬國皇族下一代的罵名。”
“哎……”顏挽嘆口氣,“陛下您別再彆扭了,繞來繞去的都把我給繞暈了。這麼擔心直接接進宮裡待產好了,就只接進來世子妃和世子嬪,其餘女人都放在太平館。在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眼皮子低下,你看誰能胡來。”
本來顏挽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陛下竟然表示認同。
“嗯,沒錯。雖然說宮裡的條件是不錯,可是朕的妃嬪沒人生過孩子朕也不知道那夥兒人究竟工作的怎樣。如此這般提前模擬下,也不至於到了你臨產的時候手忙腳亂。”
顏挽:……,本來以爲陛下是出於人道主義救助,誰知到是拿人家當試驗品啊!
作者有話要說:穆國公終於走上正道兒了,太后再也不用爲了自家兄弟憂心了……
感謝camael姑涼扔了一顆地雷,作者君打算再跑一趟奶粉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