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念西風獨自涼(3)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皓月當空,薄雲拈來幾許朦朧,月下昂首的女子有些苦澀的低下頭去,只要一想到如今的形勢便止不住心煩意亂。

不遠處的樹上,修冥靜靜地看着瀟離嬌好的側臉,深邃的黑瞳神色莫名。在苗疆的那麼多年,從來見一面比登天還難,如今折凰被兩人合力封印,再也不用懼怕什麼了,卻發現獨處反而更加靜默無言了。

“修冥,來就來了,幹嘛偷偷摸摸的!”瀟離目光輕輕一瞥,一眼就看到了枝葉後面的人,冷笑:“現在折凰術法被你我封印等同廢人,這些年來我們步步爲營,如今邪蠱教已是你一人獨大,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怎麼還是習慣偷雞摸狗的?”

聽得那樣嘲諷的話修冥也不生氣,足尖輕點已是在瀟離身前站定,“此次能成功算是僥倖,若不是薛孤城傷了折凰我們也沒這麼好的機會......”

“這二十年我們千方百計不就是爲了這一天嗎?說到底,我只是爲了我自己。”如瀑青絲在夜裡漾開,女子的聲音忽地冷了下來,帶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你到底想說什麼?”

“折凰一走教中祭司之位便面臨空缺,以你如今的術法應該足以勝任祭司......”修冥緩緩說來,眼裡閃過希冀的光芒,然而瀟離卻好像聽到了什麼惡毒的詛咒似地歇斯底里起來,“你要我去做邪蠱教祭司?好不容易封印了一個折凰,你再也不用怕被吸乾內力了,現在讓我去做祭司?纔剛擺脫了傀儡的身份,就想立刻體驗操縱傀儡的滋味了?”

瀟離擡高了聲音,幾乎是喊出來:“修冥你給我聽好了,我瀟離對祭司之位半點興趣也沒有,我和你一起從邪蠱教走到現在也不是爲了你,我是爲了我自己,我只要蘇歡!”

“你再給我說一次!”修冥的手掌在瀟離喉間頓住,他憤憤地甩了甩手,轉過了身去,“沒出息的東西,居然放着邪蠱教祭司不做,反而對一個廢物念念不忘,我一隻手指頭就能捏死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面具下突然傳來了快意的笑聲,“更何況......”

“住口!”月下女子震怒地看着面具男子,指間一片玉葉瑩瑩發亮,抵在他的脖子上,“你我早就約定在先,封印了折凰後就再也沒有關係,昨日事,昨日死,休要再提!”

“昨日事,昨日死?”修冥低聲喃喃,末了笑得更加得意了起來,“好一句‘昨日事,昨日死’,瀟離你可別忘了,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我頃刻就能收回覆滅!”

指間的葉子又遞進了幾分,逋一碰到皮膚鮮血就流了出來,再看已是將葉子染成了緋色,瀟離俏臉微寒,言語卻是絲毫不讓修冥的狠厲:“你在威脅我?我本就一無所有,真到了窮途末路,大不了同歸於盡!”

修冥也不避開,任玉葉飲着血,毫不避諱地看着眼前變得凌厲至極的女子:“你看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蘇歡會要你?當日他對你說的話無非是想逼折凰對你出手,他一早就開始懷疑你了,纔會借折凰引我們現身。若是我再把我們的事抖出來,哼,他一定看都不願多看你一眼!”

瀟離顫抖着退後,月色打在她的臉上更襯得蒼白,她對着修冥慘笑:“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回不了頭了,哈......哈......我真是瘋了,纔會到邪蠱教去,放任蘇歡與自己隔着千山萬水......”

那樣慘淡了無生氣的表情掛在女子臉上淒涼極了,修冥面具後的目光微斂,冷淡的看着她傷心欲絕。當年那般無雙溫柔的容顏,光陰偷換二十載,如今竟也逃不過滄桑。回想起初見情境,修冥亦是不禁搖頭感慨——當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正是好豔陽,苗疆多雨,難得的陽光一寸一寸照進這片神秘大地。沿着百階石梯而上,登頂後驀地空曠了起來,從高處俯瞰,聖湖在中,東南西北分別坐落着祭司居住的聖堂,養蠱蓄蠱的摘星樓,教主居住的神閣以及處理邪蠱教事務的無歡殿。這四座建築拔地而起,各有一條漆黑的鎖鏈連着聖湖底部,傳言正是這四條鎖鏈將邪蠱教的邪氣封印入湖底,否則,就算是以祭司之能亦不可安生。而陽光到了這就好像被什麼莫名的力量吞噬了般,消失不見。

無歡殿裡陰惻惻的,座上折凰百無聊賴,閉目養神,滿殿無一人敢擡頭,只怕驚動了那位煞星,惹得人頭落地。

“嘭!”右手邊一人突然倒地,那樣蒼白無力的樣子已然死絕!

“沒用的東西,只做了一年的教主就撐不下去了!”折凰煩躁的睜開眼,因爲她不得不重新尋找一位教主供自己修煉。

“來人,把屍體擡下去。”另一道聲音從折凰身側傳出,語調輕緩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溫柔音色,較之折凰的清冷威嚴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語氣。

數人忙不迭地涌上來,不斷地朝瀟離投去感激的神色,擡起屍體就趕忙出了大殿。誰不知道當了教主肯定活不過一年?折凰的術法太過於霸道,以至於往往教主在被下了噬心蠱之後不到一年就被吸乾畢生功力而死,在邪蠱教,做豬做狗也好過做那個傀儡教主。

“瀟姐姐,你怎麼又幫他們!”折凰撇了撇嘴,“善水帶我回教中的時候就告誡我,若想在邪蠱教活下去,定然不得與任何男人有干係,尤其是教主。你忘了善水最後是怎麼死的了?”

“瀟離不敢忘,老祭司是和那任教主同歸於盡的。”瀟離低低嘆了口氣,該怎麼告訴她呢,那個叫做善水的祭司看中折凰的天賦,一心將她培養成邪蠱教有史以來的第一人,爲達到這個目的,她竟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讓自己死在教主手下,讓折凰從此不信任任何男子。瞥了一眼底下噤若寒蟬的衆人,瀟離柔着聲說道:“你戾氣太重,我怕最後會傷了你自己。”

“也罷。”折凰神色緩了緩,她掃了一眼剩下的人,最終在一張面具臉上停下,“你爲什麼戴着面具?”

“回祭司,屬下天生貌醜,爲了避免驚嚇到他人,故常年掩面示人。”

是個年輕人呢。瀟離聽到那樣乾淨的聲音暗暗猜想,從座後遠遠看去,男子黑袍加身,雖看不見面容表情,單憑那股鎮定自若的氣質便教她暗暗點頭。

“那好,這一任教主就你了吧!”話音一落,座上折凰便消失而去。

修冥果然刻苦修習教中功法,一年後不但未死反倒大有精進,折凰滿意極了,索性將整個邪蠱教的大小事務都交給了他,反正有瀟離一旁監督,他定是不敢有他想的。

邪蠱教中摘星樓,瀟離朝挽月軒方向望去,重重疊疊的都是蒼山,只爲掛念着一人,偏偏不甘收回目光。

“你......爲何常來這遠望,許是山的那邊有什麼牽掛的人吧?”修冥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危欄之上,藉着清風明月,倒是氣度非凡。

“什麼牽掛之人!我入邪蠱教便是因爲舉目無親,休要胡言。”瀟離瞥了一眼戴着面具的臉,“我雖不及折凰的冷血狠厲,卻也不是什麼熱情友善之人,我勸你還是好好做你的教主,不要來管我的閒事!”

突然冷淡下來的語氣,修冥不禁側過頭去,壓着聲音道:“我是來問你,最近都沒有見到祭司的身影,她人現在何處?”

“祭司她出門遠遊去了,教中大小事務由你我決斷即可。”瀟離往樓裡走去,漸漸湮沒在夜色中。

“出門遠遊?按祭司的性子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了,是我們大展拳腳的好機會啊。”修冥朝着瀟離先前的目光望去,亦是說不清的深邃。

“我們?”瀟離猛地回身,拂袖間已是數道勁風朝修冥疾射而去,她冷聲問道:“從你成爲教主以來就一直向我暗示着什麼,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身負相同的使命。”修冥並未回頭,只是自顧自地喃喃。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瀟離看着修冥的背影沉聲。

“鴻雁閣閣主還真是謹慎啊!”修冥在漫天星斗下回身,用那雙黑瞳注視着她,“軒主怕你在邪蠱教遭遇不測,命我前來助你一臂之力。”

“你居然知道我是鴻雁閣閣主!”瀟離驚聲,眼神反倒愈加冷了下去,殺氣若隱若現,“軒中確實送了一個人進邪蠱教,但我又憑什麼相信你就是那個人!”

“都說關心則亂,瀟閣主竟也有糊塗的時候。”修冥忽然笑了起來,“這並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如今你在邪蠱教孤掌難鳴,一旦被發現便是屍骨無存,眼下有人向你伸出援手豈有不接受之理?況且,只有助你收服邪蠱教我纔有一線生機,否則......”修冥將袖口抖落,一隻肥碩黝黑醜陋至極的蠱蟲正貪婪地在飲着血,他驀地沉聲道:“否則我遲早會被折凰吸乾!”這樣說着,修冥卻是從懷中掏出一枚月牙狀的令牌。

“邀月令!”瀟離一把奪過修冥手中的令牌仔細翻看了起來,“不會錯的,的確是邀月令,你真的是蘇歡派來的人!”

那一瞬,戴着面具的男子突然劇烈顫抖了起來,殺氣不可遏制地從他體內傳出,瀟離駭然:“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修冥努力剋制着自己,讓聲音能迅速鎮定下來,“可能是最近練功妄進了些,纔會導致身體不適。”

“切莫操之過急,在這苗疆只你我二人互相照應,一步也錯不得。”瀟離打量着倚着欄杆的背影,努力在腦海中搜尋相切合的人,“以你的心智才能在軒中不可能是無名之輩吧!說不定我還聽說過你的名字呢。”

“呵,瀟閣主謬讚了。”修冥驀地沉默了下去,就這樣木訥地站着似是陷入回憶中無法自拔,良久纔出聲:“人都是會變的,若不是這些日子以來生死徘徊掙扎,我可能永遠都是一個廢物,隨手丟棄的棋子。”

“待收服邪蠱教,你必會名揚天下。”瀟離鄭重地看着修冥,“但在那之前,你得勤修內功,至少要撐得住折凰的噬心蠱。”

“無妨,如今她人不在苗疆,噬心蠱威力大減,正是我修煉內功的最佳時機。同時,這段時間還能收攏我教主這一脈的人心。”修冥的面具在月下泛着冷光,然眼裡閃着的是明亮歡快的笑意。

“我們相見最好小心些,祭司一脈耳目衆多,我會幫你看着,你自己小心,切莫被人抓住了把柄。”

目送瀟離下樓,修冥輕聲道:“拼了命才爬到這一步,我怎麼還會讓人有機可趁!”

危樓百尺,擡頭,悠悠皓月觸手可及,月光直直傾灑下來,修冥的身影竟是這樣沉重深邃,彷彿掩盡了一生的愛恨,寂寞無言。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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