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沒想到老瘸子帶他來的地方竟然會是這樣,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和長安城的繁華扯不上一點關係的地方。看起來骯髒,混亂,破舊不堪。這是一個藏在陰暗角落裡的市場,來這裡的人們似乎完全隔絕在長安城的風光之外。但這裡又很熱鬧,就連一些富戶的管家都來這裡採購東西。
這個市場的面積不算太小,粗粗看過去最少有上百個攤位。地上的的污水已經結冰,踩在上面有些打滑。若是仔細去看的話,會在這些冰碴子裡發現魚的內臟,帶着毛的豬皮,雞鴨的羽毛還有豬屎羊糞。
方解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叼着菸斗的屠夫,大冬天只穿着一個皮圍裙,光着膀子,能看到他胸口上那一叢濃密的黑毛。他一邊吞吐着煙霧一邊用剔骨尖刀將骨頭從豬肉剔出來,看他的樣子就能知道,即便他閉着眼睛也能熟練的將每一根骨頭抽出來。在他旁邊的菜墩上插着三柄刀,一柄剁肉用的厚背菜刀,一柄去豬皮用的抹刀,還有一柄更沉重的剁骨刀。
在他身後有一個身材粗壯的女人蹲在地上收拾豬下水,也就是豬的內臟。所有的東西都放在一個大木盆裡,豬心豬肺豬肝豬大腸,還在冒着熱氣。
“婆娘,餓了!”
屠夫一邊剔骨一邊喊了一句,他婆娘嗯了一聲,站起來將自己血糊糊的手在圍裙上隨便抹了抹,走到一邊的竈邊揭開鍋蓋,裡面是一張才烙出來的麪餅,熱氣騰騰。這女人就用用還帶着血的手將烙餅拎出來放在案板上,用刀子挑了一大塊生豬油均勻的抹在上面,然後又灑了一些鹽巴。最後剝了一根大蔥放在烙餅上一卷,遞給屠夫:“吃吧。”
屠夫將菸斗拿下來放在一邊,砰地一聲將尖刀戳進菜墩子上。四柄刀整齊排列,之間的距離竟然完全相同。
他蹲在地上,用油乎乎的手攥着烙餅大口吞嚥,吃的津津有味。看他的表情,似乎這世間最美味的東西也不過如此了。
緊挨着屠夫的攤位,是一個賣大白菜的商販。看起來身材並不單薄,但和那屠夫比起來就顯得有些瘦弱了。他坐在一個破舊的椅子上,翹着二郎腿眯着眼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兒,方解側耳聽了聽,發現那是西北山民們的秦腔味道,悠長粗獷,但聽不出具體什麼歌詞。
在他的攤位一邊拴着一頭老山羊,不時偷吃他的白菜。可他卻根本不理會,哼着小曲兒悠然自得。
或是聞到了烙餅的香味,他撐開眼皮看了那屠夫一眼,隨即冷哼一聲:“當初春姑若是嫁給了我,我怎麼會捨得讓她做這等粗鄙事?整日和生豬血肉打交道,好好的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被糟蹋成了現在這樣子!”
“咋?輪得着你嫌棄?!”
屠夫的婆娘掐着腰橫眉豎目問道。
賣白菜的漢子立刻慫了,陪着笑道:“這不是心疼你嗎。”
屠夫的婆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把第二張熟了的烙餅也抹上生豬油,灑上鹽巴,捲上大蔥之後隨手拋給那賣白菜的漢子。看起來一模一樣,但這張餅裡最起碼少放了一半的生豬油。
屠夫嘿嘿的笑了笑,就好像佔了多大便宜。他想着春姑還是在乎我,少抹了一半多的生豬油給他。
菜農也嘿嘿笑了笑,一樣像是佔了很大便宜。他想着春姑果然還是念着我,知道我吃不了太油膩的東西。
再往裡面看,是一個賣魚的攤位。身材精壯的漁夫見生意清淡,索性手腳麻利的收拾出兩條草魚,去鱗開膛將內臟掏出來,好歹在水裡涮了涮了之後用草繩穿過魚鰓繫好,一手拎着草魚一手拿着自己的酒葫蘆走過來。
“換烙餅!”
他沒多說一個字。
屠夫的婆娘白了他一眼道:“等着!”
漁夫嗯了一聲在攤位邊蹲下來,隨手將那兩尾收拾好的魚拋出去,恰好落在屠夫婆娘身邊的水桶裡。他蹲在一邊喝酒等着烙餅出鍋,看了一眼嘿嘿笑的屠夫冷哼一聲道:“我就想不明白,春姑當初怎麼就嫁給了你這個憨傻貨?我本以爲就算不嫁給我,也要嫁給賣菜的,好歹他比你機靈點!但沒想到,她挑來挑去竟然選了你。”
“我命好。”
屠夫依然嘿嘿的笑,看起來一點兒都不生氣。
漁夫無奈的搖了搖頭,將酒壺遞過去,吃完了烙餅的屠夫連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似乎是怕弄髒了漁夫的酒壺似的。他接過來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回味,表情很陶醉享受。但他卻沒有喝第二口,而是將酒壺又遞了回去。
“真就不敢多喝一口?”
漁夫譏諷。
屠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春姑說了,一天就許我喝一小口酒。”
就在這個時候,烙餅的春姑似乎是不經意間看到了老瘸子,然後笑了笑問:“瘸爺,今兒又想拿你的西北燒換什麼東西?”
老瘸子理所當然道:“自然是換一張烙餅吃。”
方解站在他們不遠處,下意識的揉了揉眉頭自語道:“關係真亂……”
……
……
在這個市場裡唯一比較乾淨的地方就是那個賣餛飩的攤位,雖然看起來做餛飩的廚子一點兒也不乾淨。他身前的圍裙已經髒的看不出來本來的顏色,指甲縫裡的泥黑的好像塞進去一層煤面子似的。真不知道他做的餛飩怎麼會有人買,而且買的人居然還不少。
兩張桌子拼到一起,圍坐十數人。
方解仔細看了看面前這些人,心裡暗歎了一聲希望老瘸子不是在玩自己。
屠夫,菜農,漁夫,廚子,貨郎,酒保,力巴,煙鬼,算命先生,還有春姑。
各式各樣,怎麼看也不像是高手。
但看得出來,老瘸子對他們很熟悉也很尊敬。說話的時候雖然滿嘴跑着什麼他孃的什麼去你-媽的之類的粗話,但透着一股子不做作的親切感。坐在這些人中間,方解覺得自己好像是從火星來的。他顯得太乾淨了,乾淨的讓他自己無所適從。
“還行”
“不錯”
“湊合”
“有點樣子”
“勉勉強強”
這些人嘴裡嘀咕着這些話,驗貨買牲口似的仔仔細細的打量着方解。方解絲毫都不懷疑,如果他們願意的話下一秒就能把自己扒光了看了看肉質好不好。尤其是那個叫春姑的粗大女人看方解看得最仔細,而她顯然就是這些男人們的共同夢中情人。她的視線在方解的身上一寸一寸的移動,方解甚至錯覺自己內衣什麼樣都瞞不住她。
之所以有上面那些評語,是因爲老瘸子開門見山的一句話。
“他是王爺的傳人。”
然後這些人便盯着他看,雖然評語中帶着些不滿但最起碼像是沒什麼厭惡。或許在他們看來忠親王楊奇是那種不屬於人間的風度,所以任何男人也無法和他相比。方解看起來身材修長但不瘦弱,面容清秀但不失陽剛,在女人眼裡應該算是標誌的美男子,在這些人眼裡也就勉勉強強沒辱沒了忠親王的名聲。
“你說他是,如何證明?”
漁夫問老瘸子。
“我說的自然就是證明,你覺得我會說謊?”
老瘸子吃着烙餅和餛飩回答。
“那可不成”
算命先生撇了撇嘴道:“你本來就不是個什麼誠實君子,騙人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麼辦不出來的事。沒證據,我們不信,除非……”
老瘸子撇嘴:“除非什麼?”
算命先生認認真真的看了看方解的臉,然後伸出手道:“除非讓我摸摸骨,來來來,過來讓我摸摸。”
“呸!”
老瘸子啐了一口罵道:“誰不知道你好男風?”
算命先生臉一紅,看了春姑一眼懊惱道:“誰叫她當初不選我,非得選了屠夫那個傻子?自此之後我便對女人沒了興趣,除非是春姑再嫁給我。”
“閉嘴!”
春姑罵了一句,看向方解問道:“你有什麼能證明你是王爺傳人的?東西也成,修爲也成,亮出來讓我們看看,放心,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瞞不住我們!”
方解沉默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認真的回答:“沒有。”
“沒有?”
春姑皺眉問道:“那我們憑什麼信你?”
方解想了想說道:“實不相瞞,我和師父也只是在西北樊固相處過極短的時間。我也不知道師父爲什麼會選我做他的傳人,而且也沒有傳給我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那算他孃的哪門子傳人?”
菜農低聲罵了一句,顯然對方解有些牴觸。
“瘸爺你從哪兒撿來這麼一個小白臉?是個人就想冒充王爺的傳人,你是不是在紅袖招呆傻了?”
漁夫不滿的嘀咕了一聲。
“瘸爺,你不會是從青樓裡隨便拎了個小公子來騙我們混吃混喝的吧?他是孝敬了你一壺西北燒,還是孝敬了你一對白屁股?”
力巴嚼着一片從菜農攤位上揪下來的白菜幫子問。
老瘸子看了方解一眼,卻似乎並沒有替他解圍的意思。他好像極享受在方解眼裡看着有些噁心的烙餅卷生豬油,和那雙黑手做出來的餛飩。方解知道老瘸子不替自己解圍是什麼意思,要想讓這些人認可他,還得他自己想辦法。
“我沒辦法找到什麼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因爲師父什麼都沒有給我。唯一給了的只是一顆小金丹,還被我吃了。但是如果你們就是不肯相信我是師父的傳人,我還是會用自己的辦法讓你們相信。”
“什麼辦法?”
春姑問。
方解笑了笑道:“在樊固的時候,我曾經問過師父,如何讓人相信你說的話?師父說講道理。我又問,要是對方不聽你講道理呢。師父說,那就揍到他相信你好了。”
“所以……”
方解站起來,將長袍緩緩的脫下來說道:“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一個來打?”
“咦?”
十個人中唯一的女人,那個叫春姑的咦了一聲,看着方解的眼神微微發生了些變化,她嘖了一聲道:“現在看着有點兒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