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黎躺在一片草叢裡,身上的血已經溼透了衣服。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連呼吸都那麼用力,以至於不時咳嗽一聲,嗓子裡有血往外溢出來。休息了一小會兒之後他掙扎着爬起來,看到遠處還在一下一下閃耀着火光,然後是聲音遠遠的傳過來。
他無法想象,自己的隊伍就這麼沒了。
他聽到馬蹄聲響起,那是追兵還沒有放棄尋找。他連滾帶爬的順着高坡滾下去,一生只此第一次如此狼狽不堪。遠處是一片樹林,不大,但對於避開騎兵的追擊來說,林子是最合適不過的選擇了。
“大將軍,您先走!”
他身後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着聲音的嘶吼,那是郝任的聲音。木黎一愣,連忙回頭去看卻發現郝任已經帶着剩下的十幾個親兵朝着另一側跑了出去,他們故意暴露在追兵目光之下,是爲了替自己引開敵人。
木黎張了張嘴,感覺自己的心都碎了。他擡着手想呼喊,嗓子裡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在高坡下面,他趴伏在草叢裡眼睜睜的看着騎兵兜了一個圈子後朝着郝任他們那邊追了過去,木黎比誰都清楚,是自己的決定害死了這些部下。一瞬間,他想到了葉近南,眼神裡隨即冒出一股濃烈的恨意!
是他!
一定是他出賣了我!
這個聲音在木黎的心裡狂吼着,滴着血的狂吼着。
“趴下!”
就在他申請恍惚的時候,他身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很近,嚇了他一跳。他只顧着看向郝任他們逃走的方向,根本就沒有察覺自己身邊什麼時候有人靠近。木黎下意識回手一刀砍過去,刀子卻被身後的人擋開,然後他感覺的自己的脖子被人按住,整個人被按着趴進草叢深處。
將他按倒的人迅速的拔下來很多野草蓋在木黎身上,然後自己也鑽進草叢裡。
躺在草裡的木黎透過草葉的縫隙看到天空中有一隻雄鷹振翅而過,在上空盤旋了一會兒後朝着遠處飛了過去。
“別動,後面有獒犬。”
趴在他身邊的人低聲說道:“慢慢的把衣服脫了,你身邊的是車輪草,味道最濃,揉碎了在自己身上塗滿,然後跟着我跑。獒犬的鼻子太靈,如果你不遮掩一下肯定逃不走。”
木黎不知道自己身邊的人是誰,但他立刻就確定這個人是要救自己。他立刻按照那人的話做,先是把身上破碎的甲冑費力的卸了,然後沒有絲毫猶豫的將身上的衣服脫了個精光。作爲一個在屍山血海裡摸爬滾打過很多次的人,他明白這個時候根本沒時間猶豫什麼。
脫光之後,他用車輪草的汁液在自己身上塗抹,刺鼻的味道果然很快就把他身上的血腥味遮住。就在他剛剛做完這些的時候,旁邊那人丟過來一件外衣,然後起身朝着林子那邊跑了過去。木黎抓起那件衣服一邊跑一邊穿,此時也沒時間理會身上的傷痛了。
進了林子之後沒多久,外面就傳來獒犬嘶吼的聲音。木黎知道屠有飼養鷹犬的嗜好,軍營裡養着幾隻鷹隼,還有一隻從北遼地人手裡重金買來的海東青。而那些獒犬,都是屠派人花大價錢尋來的。
這些畜生,訓練過之後比最優秀的斥候還要令人頭疼。
“往河邊走,一會兒下了河不要遊動,任由河水衝着往下游走。天上那個長羽畜生肯定會看到咱們,只要不動它就會疑惑不定。接下來能不能逃走就看運氣了,如果沒能騙過那畜生,咱們都得死。”
之前那人快速的說了幾句,然後率先往林子另一側跑了出去。木黎發現這林子裡還有其他幾個人,算上之前救自己的一共五個人。看這五個人的樣子顯然是從遠處來的,身上的衣服髒的要命,但每個人的眼神都那麼明亮,顯然伸手不俗。
他有意識的稍稍落後了一點兒,跑在最後面。
那五個人出了林子之後就跳進河裡,然後一動不動的任由水流衝着走。木黎知道自己沒有別的選擇了,也照着他們的樣子做。說實話,躺在河裡的滋味並不好受,水一個勁的往耳朵裡灌,往鼻子裡灌,到了水道狹窄些的地方水流太急,衝的人腦子裡都嗡嗡的響。
不過,他們的運氣確實不錯。
天空那隻鷹隼沒有發出叫聲,顯然是不確定他們是不是活人。這種受過訓練的鷹隼對活物的反應極爲靈敏,但是對一動不動的東西沒有什麼太強烈的反應。它被訓練的就是追蹤活人,沒想到這法子還真的騙過了它。
“你們是什麼人。”
爬到岸上之後,木黎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救了他的人先是笑了笑,四仰八叉的把自己丟在岸邊草地上一邊喘息一邊回答道:“總之不是你的敵人,當然也算不上你的朋友,因爲我們根本不認識……不過,是你的恩人這個無需懷疑了吧?”
那人躺了一會兒,探出頭往外看了看:“天快黑了,咱們現在必須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至於我們是誰你是誰,等躲過去後有的是時間說。”
“咱們去哪兒?”
木黎下意識的問。
“柳州城外”
黃昏中,那個男人的眼神格外的明亮:“就算要殺你的是個妖孽,也不會肯定你敢往回跑。柳州城外的河堤上林子很密,那地方肯定有適合躲藏之處。咱們走,天黑之前必須趕在那些人回去之前藏好,不然離開河道就是一馬平川的地方,遇到騎兵躲都躲不開!”
……
……
深夜
坐在一棵大樹樹杈上的木黎重重的嘆了口氣,腦海裡都是白天那一戰的慘烈。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人馬會敗的這樣快這樣無力。他不敢閉眼,一閉眼就能看到那些跟了他多年的老部下一個接着一個的倒下去,身上被那詭異的武器打出來的血霧一直在那飄着。
當他到了滕諾山下看到屠字大旗的時候,他就知道沒必要再遮掩什麼了。顯然屠已經知道了自己要幹什麼,提前帶着人馬在這攔截。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木黎還沒有覺得有什麼絕望,因爲他觀察過,屠帶着的人馬不超過一萬人,而他手下的兵力還要稍稍多些。
木黎對自己部下的戰力很自信,這些雍州老兵一個個都有着極強大的戰鬥經驗和技巧。這些士兵,任何一個將領都會把他們當成寶貝來看待。
於是,木黎下達了進攻的命令。一開始士兵們還沒有回過神來,但是很快他們就明白大將軍是要帶着他們叛逃了。這些雍州出來的老兵對現在的屠或多或少都有些厭惡,再加上服從軍令已經是他們習慣,所以在短暫的猶豫之後,士兵們還是在將領的帶領下朝着攔路的軍隊發動了進攻。
按照慣例,弓箭手開始在進攻前結陣,準備以箭雨來壓制對方的防線。這已經是這些士兵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套路,所以他們變陣的速度極快。可就在箭陣纔剛剛集結完畢的時候,山坡那邊傳來一陣連綿在一起的轟鳴,緊跟着,他們看到幾十個火球朝着這邊飛了過來,沒等他們有所反應,爆炸在箭陣裡開始蔓延。
一輪火炮齊射之後,木黎的箭陣就被轟的東倒西歪。士兵們沒有見識過這種東西,一瞬間就亂了。而接下來,指揮弓箭手的將領下達了一個極其錯誤的命令,讓弓箭手再次集結準備還擊。
這個命令,是致命的。
第二輪火炮在剛剛勉強成陣型的弓箭手隊伍裡再次炸開,血肉橫飛。完全沒有應付這種攻擊經驗的弓箭手指揮官也傻了,不知道該如何下令。就在箭陣崩碎的時候,敵人開始進攻。
數千人手持火器,速度竟是比步兵中移動速度最快的長矛手也不弱!那些敵人從山坡上往下衝,很快就跑到了五十米之內,在這個距離,那些敵人開火了。他們在到達五十米左右之後停下來,不再狂奔,而是成排遞進,一步一步靠近,前後排交替開火,顯然已經有過很好的訓練。
而木黎看的很清楚,指揮這些士兵的是自己沒有見過的人,頭髮是黃色的,穿着怪異。
木黎使勁搖了搖頭,讓自己從回憶中掙扎出來。那場面太慘烈,每一幕都在剜着他的心。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他問。
坐在他上面那根樹杈上的人笑了笑:“說出來,只怕你也不信……我是黑旗軍大將軍方解手下的斥候,追查一些事意外到了這,沒想到遇到你們內訌……說起來,這也算是一種緣分了吧。”
“黑旗軍?!”
木黎聽到答案之後愣了一下,心裡的傷感更濃烈了起來。他帶着隊伍出柳州,本來也是要打算去投靠方解的。可是現在,他不知道有多少士兵逃過這次劫難。
“我是木黎。”
他說。
“木黎?”
那人愣了一下:“羅門十傑中的那個木黎?”
“是”
“久仰大名。”
“你們爲什麼會到這?是方解派你們來盯着屠家軍的?”
“不是”
救了木黎的正是左鳴蟬,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說道:“我們是另有任務,遇到你是純粹的巧合。不過既然遇到了,自然要救你。”
“爲什麼?”
“因爲我們要打探羅屠的事,也要打探那些火器的事,而你被羅屠追殺,不管你是誰,救了你對我們來說都有好處。”
木黎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送我去黑旗軍,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方解。我要爲我手下那萬餘兄弟報仇!”
“送你回去沒問題,但不是現在。最起碼得避幾天,羅屠抓不到你的人也找不到你的屍首,肯定會派人在四處搜索。等我的後援到了之後,我就安排人帶着你去黃陽道。不過……羅屠爲什麼要殺你?”
“因爲他是個瘋子!”
木黎咬着牙齒說道:“這個人,已經徹底的瘋了。不只是我,原來軍中的老將被他處死的七七八八,還活着的也是卑躬屈膝苟延殘喘!”
“你們都不知道他和洋人之間的交易?”
左鳴蟬問。
“不知道……不過現在看來,我也能猜到他買這麼多火器的目的是什麼了。”
“鐵甲軍!”
木黎和左鳴蟬異口同聲的說道,然後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木黎冷冷笑了笑:“他的心已經徹底野了,他要擊敗鐵甲軍……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