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靖這個年過得並不愉快。
這日出門前, 他翻出一個掛了鎖的舊式木匣,漆都快掉完了,像人長了牛皮鮮, 一塊一塊的, 醜極了。他盯着看了許久, 放回了原處。
年前年後, 幾乎每天都與寧家兄弟周旋, 美其名曰聯絡感情。和他們那種人,能聯絡感情的只有兩樣東西,美酒, 美人。
具體是馬成龍安排的,地點是城中最燒錢的會所和酒店, 酒是最好的酒, 女人是妖嬈的女人。
才幾天功夫, 寧家兄弟一個個都快和冉靖拜把子了。
酒和女人當然只是序曲,正劇自然還是生意。
冉靖按照林滔的意思, 拋出幾個合作項目,他們眼睛不眨一下就答應了。
功夫沒白費,元宵節,林滔接到邀請,到寧家賞燈。
林滔大喜過望, 立刻備下厚禮, 帶上冉靖一道赴約。
*
節後, 冉靖抽空去找陶筠。他不知道這麼做是否合適, 只是心裡有個聲音不停對自己說, 想見她,想見她……
正是中午飯點, 車停在街邊,左等右等,都沒等來陶筠。他騷騷頭髮,下車。
在樓下猶豫半天,始終不敢進去。
有人提着外賣走來,途徑他身邊時停下。
“咦,你不是陶筠老師的男朋友?”
他生得高大英俊,女教管見他一面就忘不了了。
冉靖牽了牽嘴角:“我來找她,她在麼?”
教管驚訝張大嘴巴:“她辭職了,你不知道?”
“什麼?”冉靖吃了一驚。
*
“你那房子退了吧,那麼遠,整天窩那兒也不是個事,我附近的小區有一室一廳正往外租,幫你問問?現在空房子多,價錢也合適。再過幾個月,畢業季一來,你就哭去吧你!”
週末,柳芳喬約陶筠喝茶。提起去年畢業季租房的經歷,市區人柳芳喬都怵得慌,陶筠就更別提了。
陶筠也想過另找房子,至少離市區近些,交通成本能降些,找工作也方便。可捨不得違約金。
她捂臉。“去年攢的一點錢全孝敬奶奶了,身上剩的勉強夠我吃倆月。天殺的中介!”
柳芳喬嚼着蘋果派,忖度:“我手上存了點,先借你?”
陶筠白她一眼:“你能有幾個錢!”
機關那點工資勉強只夠一個都市女性餬口。
柳芳喬羞羞:“春節,康海帶我去見他家人了。”
陶筠嘴巴張圓了。
金錢不是萬能的。說這話的前提是,陶筠即使有了錢也得不到一個工作。
年前,一家出版社招聘,她投了簡歷。等了好久,截止報名有月餘了,到現在也沒接到任何通知。她忍不住按網頁留的電話撥了過去。
HR告訴她已經筆試面試過了,招聘人員已經定下了。
陶筠伸展兩條腿,坐直。問,她的條件都符合,爲什麼沒通知她。
HR公式化問她年齡有沒有超,學歷是否夠格,學校是否211……最後說:“哦,我們不要歷史專業。”
陶筠咬牙:“招聘信息只說文科類專業,沒說不要歷史!如果不要爲什麼不寫清楚?”
那頭依舊:“我們不要歷史專業——”
陶筠想發火,電話已經斷了。
她跳下牀,衝到窗前,衝着空曠的小區“啊啊”嚎了兩嗓子。
憤怒得不到任何迴應,這才叫悲慘。
陶筠覺得畢業這幾個月就是一部人間慘劇。
自怨自艾半天,聯繫了中介的管家。
可愛的管家妹妹替她算了算,一個月後解約違約金能少些。陶筠道謝,立刻登錄中介公司app點了解約時間。
操作完,一看時間,快十二點了。
再怎麼氣也要填飽肚子,吃飯大過天。
屋漏偏逢連夜雨,冰箱空了。
她苦着臉,認命換上衣服鞋子,出門買菜。
出門前翻了下錢包,現炒不多了。拿零錢買完菜,順路拐去取錢。
等出鈔時,她不經意想起,大學時有個同學每次取錢都只取一百,取完退卡,再插卡,再取一百……如此,循環。有人問他爲什麼不一次取齊,他說:“取款機不是一次只能取一百嗎?”
陶筠當時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隔了這麼多年,依舊笑得肚疼。
無憂無慮的讀書時光原來那般好。忘了誰轉過一句雞湯:還沒配好劍,出門便已是江湖。
裝好錢,要退卡,手上提的東西多,活動不靈便,按退卡卻不小心按到了查詢餘額。
隨意掠了一眼,陶筠目瞪口呆。
“這卡怎麼回事?怎麼那麼多錢!”
上次,柳芳喬說要借錢給她,給了她一張卡,說是康海爹媽給的見面禮,一萬現大洋,老兩口直接塞的卡。
“正好我還沒動,你先拿着用吧。還錢記得給利息!”
她當時原話是這麼說的。
“不是一萬嘛,怎麼了?”電話裡柳芳喬迷迷瞪瞪的。
“你查過?”
“查過呀。”
陶筠重重甩上冰箱門。“柳、芳、喬!再不說實話我砍了你!”
一萬你個頭啊,少了個零!
柳芳喬“嘿嘿”訕笑,支吾半天,吐出來兩個字。
“你再說一遍?”含含糊糊的,陶筠沒聽清。
柳芳喬老老實實全部招認:“是冉靖。他知道你辭職了,來找我……”
“她一定不願見我,你想個辦法,務必讓她收下……起碼把房子退了,租個好點的,她那個舍友是個神經病……我或許不是什麼好人,但我真的想對她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一定要幫這個忙……拜託了。”
不是什麼高超的告白,但柳芳喬就是替閨蜜面紅心跳了下,鬼使神差應下了。
“他一番好意,你現在又正缺錢,就拿着花唄,找到工作再還他。”感動於冉靖一片赤誠,柳芳喬忍不住做起了說客。
陶筠腦袋一片空白,背過身靠着冰箱蹲下。最不想欠人情的人,偏偏欠了他一份天大的人情。
白天還好,一個人待家裡吃吃喝喝看書睡覺。等到了晚上郜琳琳這個上班族下班,陶筠心底那股無業遊民的罪惡感便冒了出來。
好在郜琳琳沒有嘲弄她,還一本正經問用不用給她介紹工作。
陶筠暗笑,一個搞設計的能給自己介紹什麼工作,風馬牛。又不便明說,於是謊稱剛面了一家單位,感覺不錯,正等通知。
說完有點心虛,迅速洗了碗把廚房讓給了她。
第二天,陶筠出了門。
爲挽救半死不活的自己,她選擇去商場受刺激。
很快見了效,不過刺激源不是標籤價格,而是活生生的人——母女三人組。
陶筠絕少見到曹文華,若不是近段時間被迫聽到這個名字,她差點忘了還有這麼一個與她有重大關聯的人。將她帶來這個世界的人,關聯太大了。
但當與曹文華和她的女兒們在人頭攢動的商場迎頭相遇時,陶筠頓覺那點關聯也成了可有可無的。
陶筠那會兒還小,腦袋裡沒什麼印象。但是她猜想,當年她的父親每天面對的大約也是這樣一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嘴臉。
你看我一眼,我掃你一眼。誰都沒有張口。陶筠更是三步並作兩步迅速離開了商場。
擠上地鐵,眼眶早已濡溼一片。
出地鐵時,她猶自懷疑自己是否唐突。轉念想,來都來了。
今天外出還有個目的,找冉靖。
她想過再次把卡快遞給他,但太傷人了。面對一心爲你的人,無論如何硬不起心腸。
他沒在家。
她猶豫了半天,電話終是沒打出去。
離開時碰到佟玉的兒子樂樂,胖傢伙被她的零食俘獲,看見她就阿姨長阿姨短地叫。
陶筠捏捏他臉,問他知不知道冉叔叔去哪兒了。
他搖頭,說,好幾天沒見過冉叔叔了。
陶筠像是中了邪,一連幾天,每天必跑一趟,卻每天都落空。
“我是看不懂你們這些年輕女人的把戲,你如果只是想玩一玩,那你找錯對象了,冉靖是個實打實的好人。你要對他無意,就離他遠遠的,不要欲擒故縱。他一窮二白,沒什麼好騙的。”
這天,佟玉在樓下攔住她,一改往日的溫柔大方,冷言冷語,好像換了個人。
陶筠斜她幾眼,沒做聲。
外面雪正飄。
沿街店面十分應景地放起了老歌:
“又見雪飄過
飄於傷心記憶中
讓我再想你
卻掀起我心痛
早經分了手
爲何熱愛尚情重
獨過追憶歲月
或許此生不會懂
原來是那麼深愛你
此際伴着我追憶的心痛……”
眼淚奪眶而出。
*
幾百公里外的海邊小鎮。
礁石邊立着一個孤峭的身影,狂肆的海風掀起他的衣衫,嗤啦啦響。他面對的,是一片呼嘯的海,風起浪涌,望不盡的鐵灰的海與天,彷彿末日到來,天與地僅殘這一隅,而他,是最後的守望者。
過了許久,嗡嗡嗡開來一輛車。
來人急吼吼跳下車:“黃有德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