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裡一片寧靜,或者應該說是一片呆滯。
就如同沒人想到撒拉森人的使者會是個地道的歐洲人一樣,也沒有人會想到這個撒拉森使者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在這座城市外面,有一支撒拉森人軍隊!”瑞恩希安看着四周注視着他的貴族和騎士們發出大喊“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消滅你們,對他們的敵人他們不會有任何憐憫,就如同當初十字軍不會憐憫安條克城的異教徒一樣,所以如果你們想和他們講和妥協,那就是徹底的妄想!”
瑞恩希安慢慢轉着身,讓所有人都可以看到自己。他的手裡和剛纔那個對他大肆攻擊的教士一樣緊握着個十字架,不過和他那身華麗的衣服比較起來,這個看着如被火燒過的十字架就想的過於突兀了些。
“我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我的信仰和你們所有人一樣,雖然我和撒拉森人做生意,但是我的靈魂依然屬於神聖的上帝。所以,當他們要我爲他們送信的時候我答應了他們,我之所以答應他們不是因爲貪圖他們的獎賞和報酬,而是爲了親自到這裡來對你們說我的心裡話,不要去和那些異教徒妥協,不要相信他們,只有和他們戰鬥纔是唯一的出路,上帝會寬恕和拯救所有爲了信仰而戰鬥的人,這是主的恩賜!”
“這纔是上帝的信徒!”那個不久前還叫喊着要懲罰的教士突然從人羣裡衝了出來,他揮舞着手裡的小銀十字架不住的圍着瑞恩希安喊着,那種把眼前這個人當成最虔誠的信徒的認同感,讓人一點都找不到之前那個想要他命的影子。
“可是你這麼做難道不是違反了自己作爲商人的初衷嗎?”施蒂芬娜夫人終於開口了,她毫不客氣的質疑令那個瑞恩希安有些意外。
“夫人,難道您認爲我是爲了財富可以出賣靈魂的人嗎?只爲了那三十個銀幣(指猶大賣主得三十銀幣的典故)就出賣靈魂的罪人?”瑞恩希安有些憤慨的向施蒂芬娜夫人反問着,不過他接着又歉疚的馬上道歉,用充滿誠懇的口氣請求夫人原諒自己的無禮,直到施蒂芬娜夫人自己都有些覺得不好意思了,他纔信誓旦旦的說:
“尊敬的夫人,我相信如果雷蒙大人在這裡,也許他會和撒拉森人談判,但是和我從很多人那裡聽到的一樣,我絕對不會認爲那是因爲雷蒙大人畏懼。如果是雷納德大人在這裡,他一定會絕不妥協的去和他們戰鬥,可我也相信這絕對不是因爲雷納德大人魯莽。兩位伯爵大人對上帝的虔誠和對耶路撒冷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我只希望夫人和在座的所有貴族和騎士大人們明白,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即使是在異教徒的國家裡也會始終堅守自己的信仰。”
“願主保佑,”隨着那位教士引頭,所有人都發出一陣低沉的告祈,他們與其說是虔誠不如說是盲從更恰當的低頭祈禱,甚至連那個瑞恩希安正面露譏笑的看着他們都沒有注意。
但是瑞恩希安的笑容也只維持到看到側門的時候。在那些人低頭祈禱的人當中,他看到一個侍從打扮的年輕人居然用和他差不多的神態站在一個臺階上看着那些人,於是兩人的眼神不期而遇的碰到了一起。
有那麼一會兒,倫格以爲自己是看錯了。可他卻知道自己明白看到了那個人臉上譏諷的笑容。
一個基督徒會在這種時候露出這種表情嗎?倫格疑惑的再次看去的時候,那個讓他感覺如同一隻孔雀似的商人已經轉頭看向別的地方。
倫格很快就忘記了這個人,他現在更希望知道的,是那個阿迪勒究竟提出了什麼樣的條件。雖然釋放拔絲瑪公主幾乎是肯定的要求,但是他卻覺得這絕對不是薩拉丁興師動衆的唯一原因。
即使對正在發生的事有些模糊不清,可倫格還是記得,歷史上拔絲瑪公主的被害也只是使薩拉丁的出兵更加名正言順而已。埃及之王的眼睛永遠是盯着耶路撒冷的。
在1177年薩拉丁沒有成功,反而造就了一個天才少年君主的名聲。在1183年他也沒有成功,儘管當時鮑德溫四世已經久病不愈,可薩拉丁還是謹慎的回到沙漠的深處去等待。
而現在,是1186年!是耶路撒冷最後的天縱之才黯然長逝之後,是年幼多病註定無法象他舅舅一樣創造奇蹟的鮑德溫五世的時代,薩拉丁會做出什麼呢?
在倫格爲即將來臨的浩劫擔憂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另一個人則在暗暗的思量着他。
“這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聖槍守護者嗎?”遠道而來的自由商人瑞恩希安一邊敷衍着圍在四周的貴族,一邊在心裡暗暗揣測着“這個人,還真是有點不一樣。”
………
埃施瓦伯爵夫人是最後一個走出主殿的人。在示意侍從把信放在旁邊的一個銀托盤裡之後,她就再沒碰它。似乎她已經徹底忘記了瑞恩希安是爲什麼而來。
直到所有人都隨着施蒂芬娜夫人的離開相繼散去,主殿裡只剩伯爵夫人自己的時候,她纔拿起旁邊的匕首把封得嚴嚴實實的信件輕輕挑開,仔細看了起來。
正如伯爵夫人臆想的那樣,信是用法語書寫的。如果伯爵夫人仔細辨認也許還可以從字跡上認出那是薩拉丁的伊本·艾西爾的筆跡。可惜現在她已經沒有閒情逸致去分辨這封筆跡工整,辭藻優美又不失嚴謹的書信具體出自誰的手筆。她已經徹底被信中提出的條件驚呆了。
在信中,薩拉丁對和他締結條約的雷蒙還算客氣,甚至還稱呼他爲自己的“異信朋友”。而且雖然只是簡潔的一帶而過,可薩拉丁還是對那個曾經讓他顏面掃地的鮑德溫家少年天才的早逝表述了適當的牽掛。
可是,在圓滑的外交辭令之後,埃及王者的霸氣立刻躍然紙上。他毫不客氣的指責雷蒙,對他沒有能夠約束住耶路撒冷的狂熱騎士們襲擊到麥加的朝聖者的無能,薩拉丁的書記官按照主人的意思用很含蓄的言辭予以了辛辣的指責。
這讓作爲妻子的埃施瓦伯爵夫人看着信件也不由有些臉上發燒,而當她看到薩拉丁因爲自己妹妹的被俘公然在信中宣稱要“宰了”那個“毀約者雷納德“的時候,一種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贊同的情緒讓她從主座上站起來,又坐下,然後又站起在宮殿裡邊走邊看,這時候的伯爵夫人只能求上帝保佑,但願那位埃及的蘇丹不要獅子大開口。
可是不幸的是,萬能的上帝顯然還管束不到撒拉森人的行爲,所以當看到下面羅列出的一系列條件之後,埃施瓦伯爵夫人心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
薩拉丁這次,是要借題發揮的吃下的黎波里了!
………
倫格在一名僕人的帶領下穿過一條很長的走廊來到了施蒂芬娜夫人的房門前,通報之後,隨着一聲“吱呀”的門軸響聲,打開的房門縫隙間探出了一個侍女的頭。看到倫格之後她稍微一點頭對着他比劃了一下,然後也不管他是不是明白了,就伸手牽住倫格的袖口把他引進了房間。
這是一間不大的小客廳,施蒂芬娜夫人這時候真站在深厚的透窗邊看着外面。對着這個窗戶的,正是城外的黎波里港口。
這時港口外的海面上已經幾乎看不到一條商船,除了那條被襲擊很快就讓撒拉森戰船擊沉的殘骸還象一座火山島似的在海面上燃燒之外,就只有遙遙的從遠處晃過的撒拉森戰船還在海灣裡遊弋了。
“夫人,您找我嗎?”倫格輕聲詢問着始終看着窗外出神的伯爵夫人,他還沒有看到過這位有點精神過於旺盛的伯爵夫人的這種樣子,她看上去會讓不清楚她脾氣人誤把這時候的她當成一個無助的普通貴婦。而事實上倫格卻知道這個女人實在有着一顆堪稱可以媲美騎士的心。另外一些只有在後世才知道的關於她的傳聞軼事也讓倫格始終對這位“穿裙子的騎士”有些另眼看待,儘管她曾經爲了自己的兒子要害死他。
“倫格,”伯爵夫人很隨意的稱呼讓倫格心頭一跳,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隨意甚至還有些親切的叫他的名字“我想讓你幫我做件事,也許這事有些危險甚至不是很讓人愉快,可是現在我想只有你能做這些了。其他人我無法信任他們。”
聽到這伯爵夫人這句話,倫格的心底已經疑雲重重,他知道施蒂芬娜絕對不會隨意對自己說這些,而且那些她常年跟隨他的手下她不去差遣,卻讓自己去做這件事,這實在不能不讓倫格打起精神。畢竟這位伯爵夫人有過想置他於死地的不良前科。
“請您吩咐夫人,作爲您授予的持標侍從,爲您服務是我的職責。”
聽到倫格這公事公辦敷衍式的回答施蒂芬娜夫人皺了皺,可她最後還是決定堅持自己的選擇,而實際上她也找不出還有其他適合的人選。
“倫格,我想派你護送漢弗雷和你的主人離開的黎波里。”施蒂芬娜夫人回頭看了看注視着她的倫格“這真是個諷刺,這樣的任務現在我只能交給你。”
“難道您認爲的黎波里守不住嗎?”倫格走到窗前和伯爵夫人並排站着望着外面的港灣,他知道雖然看不到其他船隻,但是這時撒拉森人的戰船肯定已經在外海封鎖了整個海灣。
對這個大膽妄爲的侍從居然敢和自己站在一起感到憤怒的伯爵夫人不滿的瞪了一眼旁邊的倫格。可她還是沒有說什麼,畢竟現在不是計較這些東西的時候。而且她也實在奇怪這個小羅馬人究竟還會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來。
“侍從,這不是你應該問的,”施蒂芬娜夫人生硬的回答着,她不想讓其他人發覺自己的想法,特別是不想讓旁邊這個年輕的羅馬人發現“我會給你派一批精銳的騎兵,不過絕對不能讓人發現你的行蹤。”
“遵命夫人。”倫格在稍微猶豫之後微微點頭,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最好的選擇是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奧托是個虔誠的騎士,他不會那麼簡單答應離開,可是他現在這樣的身體絕對不能參加戰鬥。”伯爵夫人擔憂的看着倫格,她知道這個侍從對托爾梅擁有很深的感情,而自己的那位族親也很是看的上這個已經被“聖槍守護者”的光環逐漸籠罩的小羅馬人。
“我會盡量去說服他,這是我的責任。”倫格這時候已經逐漸明白了眼前這位夫人的想法,他不能不承認她很會選人,至少她很會爲自己的兒子選擇一個護衛。
“漢弗雷……”伯爵夫人再次輕輕開口,她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說可又必須說出來,這讓她覺得自己的臉上一陣發燙“那孩子可能會對你有些奇怪的舉動,可是你不要把他當成個妖怪或其他什麼,他……我會讓人照顧他,只要你能保護好他,我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夫人,對漢弗雷少爺我會盡量照顧,事實上他的開朗和豪情更多的是繼承自您,您更應該爲他自豪。”
“自豪?”施蒂芬娜夫人詫異的看着倫格,她不知道這個侍從爲什麼會這麼說。可是從他臉上她又實在找不出任何譏諷的跡象。
“是的,自豪。”倫格輕輕笑了笑,當他在見到這位夫人之後想起她那些說來讓人無法相信的故事的時候,他也想起了歷史上她的兒子留下的那些“壯舉”,儘管那些所謂的“壯舉”在後世看更多的是愚蠢,可是倫格不能不承認雷納德的兒子漢弗雷不論從後世的傳言看,還是自己親眼所見,都不能說是一個徹底的紈絝子弟。如果他不是有那麼個實在出人意料又稍顯尷尬的癖好,倫格還認爲他算是個不錯的朋友。
“夫人,您不用擔心,您的兒子會成爲一個很勇敢的騎士,”倫格看着施蒂芬娜夫人始終憂鬱的臉頰,終於沒有忍住輕輕說出了自己來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第一個“預言”“他對上帝的忠誠會讓他接受很多的考驗,而他不會讓您失望。”
聽到倫格聲音極低卻充滿肯定的話,施蒂芬娜夫人的臉上閃過一絲欣慰,她認真的看着倫格,急急的問:“是嗎,你也這麼想嗎?你也認爲他的罪會被上帝原諒並且繼承博特納姆家族的榮譽嗎?”
施蒂芬娜夫人焦急甚至帶點企盼的表情讓倫格有些黯然,他知道這個時候的伯爵夫人只是個母親。在她的眼裡,自己的兒子永遠是最優秀的,即使兒子有着在這個時代被認爲是滔天大罪的罪行,可是一顆母親的心卻讓她毫無保留的關愛着漢弗雷。
“是的,他會成爲騎士的,也許他依然很魯莽,可是他總有一天會讓您爲他自豪的。“倫格慢慢伸出雙手,捧起施蒂芬娜夫人的右手輕輕觸吻在她溫熱的指尖上。
倫格這個動作讓伯爵夫人有些驚愕,她想不到這個大膽的侍從居然敢這麼無力,可是同時她有被這個人爲自己兒子描述的未來所感動。所以她在要張嘴呵斥之前還是選擇了沉默,直到有些僵硬的收回右手。
“請您放心伯爵夫人,我會安全的護送漢弗雷少爺和托爾梅大人離開。”倫格再次微微鞠躬,然後在伯爵夫人的注視下轉身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