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烘烘的午後,一陣陣的知了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大地看上去就像是被籠罩在一個巨大的罩子下般悶熱而又耀眼。
到處都是一片白燦燦的,明明是好天氣,卻因爲頭頂上過於明亮刺眼的陽光,即便是在樹蔭下,依舊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才能覺得舒服點。
幾個商人模樣的男人聚在一起坐在一片樹蔭下,碩大濃密的樹冠擋住了刺目炙熱的陽光,樹林裡發出陣唰唰的聲響,成片的樹葉被吹動,然後就有股讓人通體舒暢的涼意襲遍全身。
幾個人坐在地上愜意的感受着這難得的清爽,再向前走就是一大片光禿禿的丘陵,然後還要穿過一條很狹長的乾枯的河道,那些地方都是沒有樹蔭可以歇腳的。
一個臉上滿是濃密鬍子的商人回頭看了看不遠處栓在樹蔭下的幾匹驢子,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每頭驢子身邊的地上都放着沉甸甸的貨包,裡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貨物。
從大宗的糧食到鋒利的武器,從貴重的珠寶到普通家庭都可能用到的各種廉價用品,人們爲了獲得財富販賣一切能夠販賣的東西,同時從一個地方走向另一地方。
這幾個人就是那些追求財富的無數人當中的幾個,不過他們並不是什麼大商人,而且他們的貨物也都只是些不值錢的低價品,可即使這樣,對他們來說只要能安穩的把這些貨物賣出去,也足夠能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更好些了。
能保證他們獲得不菲利潤的,是那座叫佛羅倫薩的城市。
做爲意大利中部最繁榮的城市之一,佛羅倫薩不但擁有足以自豪的繁榮文化,也因爲擁有足以自誇的財富而聞名整個半島。
擅於經營的美蒂奇家把原本就紅火的羊毛產業幾乎坐到了極致,很多佛羅倫薩的商人家庭都因爲這個產業而收益頗豐,而更多的普通市民則成爲了龐大的美蒂奇羊毛產業中的工人。
美蒂奇家讓佛羅倫薩人的日子過得富足起來了,而富足的生活帶來的對各種商品需求也在逐漸提高,人們已經不只是滿足爲家裡添置一些生活必須品,而是開始希望獲得更多的東西。
譬如一幅之前從沒想過要買的掛毯或是用來招待重要客人時的好餐具,要麼就是一件穿出去不會讓別人覺得自己寒酸的皮草衣服,要知道如果能在裙子的外邊多鑲上一圈名貴的絲綢蕾絲,或是在冬裝外套上件既好看又暖和的小獸皮外套,那是能讓旁人羨慕整整一個季節的得意事情。
這些東西大多能從街上的店鋪裡買到,如果店鋪裡沒有,那麼人們就會去佛羅倫薩最大的市場上碰運氣,因爲很多外地來的商人爲了多賺點錢,並不願意把自己的貨物賣給店鋪,而是寧願除了城門稅之外再繳上一筆攤費,然後自己在市場上找買主。
幾乎很少有人在這種買賣裡賠本的,佛羅倫薩是那麼大,而它的人口又是那麼多,所以在很多商人眼裡,那座城市簡直就是專門爲他們這種人而存在的天堂。
而在當年美蒂奇家還統治佛羅倫薩的時候,甚至有些商人因爲走運被美蒂奇家看上,而成了能與他們家族做生意的幸運兒。
只是現在美蒂奇家的人已經不知道被趕到了哪裡,而且佛羅倫薩也不像以前那樣就如同一個眼花繚亂的繁華世界,可即便如此,那座城市依舊有着令商人們瘋狂的巨大吸引力。
因爲他們發現,隨着美蒂奇家倒臺後羊毛產業在佛羅倫薩的漸漸衰落,佛羅倫薩人雖然不如以前那麼富有了,但是一些原本由他們自己生產的一些商品也在佛羅倫薩的市場上消失了。
譬如之前對外地商人來說不太好插手的羊毛染色業的消失,讓當地人自己生產的各種羊毛織物變得越來越少,這就給了外地商人們絕好的機會,他們開始大量的把各種做工精美又價格便宜的羊毛織物向着佛羅倫薩運去,然後再從這座城市裡帶出來足以讓他們臉上笑開花的金幣。
總之除了佛羅倫薩本地人之外,這座城市養活了太多的人,至於說跟着這個商隊想要到佛羅倫薩學習藝術的一個年輕人,商人看了看他,然後搖搖頭。
“你要去佛羅倫薩學什麼?”商人摸着鬍子尖,一邊仰頭一口口的喝着馬皮囊裡的蘋果酒,一邊隨口問。
“我想向波提切利大師學習他的繪畫,”年輕人臉上還掛着絲稚氣,提到崇拜的大師的名字,他脣下剛剛顯出的一小叢絨毛微微顫抖着“我在家裡攢了2年的錢,之前一直在個畫坊裡給人當學工,現在我終於能去佛羅倫薩了。”
看着年輕人激動的樣子,商人微微眯起眼睛仔細看着他,直到他臉上有些紅了起來。
“別騙我了,”商人忽然哼了一聲“你說你喜歡畫畫我相信,你說你崇拜那位大師我也相信,可你說的這些話我偏偏就是不信,”商人說着向前湊了湊,滿是戲弄眼神上下打量着年輕人“告訴我,你這麼辛苦的想去佛羅倫薩學畫,應該不是隻爲了這個吧。說吧,是哪家的姑娘啊?”
年輕人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他張着嘴想要分辯,可最後只是不可思議的問:“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看出來的?”
“這有什麼,所有事都寫在你自己臉上了,不用摸了,等到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也能看出來。”商人說着把馬皮酒囊遞過去,看着年輕人有些猶豫小口小口的喝着,商人嫌棄的搖搖頭“我覺得你這次出門是錯了,要知道等到你真的學會那位大師的本事,說不定家裡那個姑娘不但早就嫁人,孩子都不小了,你就應該一直守在她身邊才行,何況現在的波提切利……”
“不可能!”年輕人打斷了商人的話,他把酒囊扔還給商人不住的搖着頭“她不會嫁人的,我會努力學習成爲真正的大師,然後就可以回去向她求婚,我只希望能打動她。”
“你等等,”商人有點詫異的問“你是說那個姑娘到現在還根本就不喜歡你,你想學畫畫只是爲了打動她?”
“是的,我希望自己能打動她,要知道從認識她開始我就愛上她了,我就是爲了這個才學畫的。”年輕人眼中透出說不出的熱情,似乎只要一提起那個姑娘就有說不完的話“你知道嗎,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爲了她我可以付出一切!”
“哦,哦!”
商人不住的點着頭,然後在年輕人還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興趣索然的把身子靠在了旁邊的樹幹上。
“你只是因爲自己喜歡人家就寧可花上差不多所有積蓄跑到佛羅倫薩去學畫畫,可我記得你連出門坐車的路費錢都沒有,所以纔不得不跟着我們一起走。”商人不住的搖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啊,我覺得剛纔我說錯了,那女孩子應該不會等你幾年之後才結婚,而是不等你到佛羅倫薩,人家現在就已經嫁人了。”
商人的話引起了旁邊幾個商人一通大笑,而年輕人卻氣得滿臉漲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站起來想要爭辯什麼,可還沒開口卻被忽然站起來的商人嚇了一跳。
商人向旁邊人們擺擺手,然後微微側頭聽了聽,接着他立刻趴在地上把耳朵緊貼地面,看到他這樣子,人們立刻緊張起來。
“有人來了,而且還不少。”商人擡起頭神色嚴厲的說“把貨物都藏到樹林裡去,別忘了留點在外面,這麼多人不帶點東西沒人相信的,都手腳麻利點!”
人們立刻忙活起來,那個年輕人先是拿起了自己不多的行李,然後又順手扔在地上,開始幫着商人們把貨包往樹林裡藏。
“小夥子人不錯,”商人一邊扛着貨包向前跑一邊說“如果這次咱們躲過去了來我這幹吧,我在佛羅倫薩會呆上些時候,別去找那個波提切利了,他現在不可能教你什麼了。”
“你說什麼?”年輕人大吃一驚,他焦急的追問着,甚至還想扯住向前跑的商人“你爲什麼說波提切利大師不會教我了?”
“快放手笨蛋,你想讓我們都遭殃嗎,”商人罵了一句繼續向前跑“現在別提那些,先把東西都藏好,要是這些貨沒了我們大家可就賠慘了。”
一羣人手忙腳亂的忙活着,有人因爲緊張摔倒在地,貨包裡的東西撒落出來,人們不得不又七手八腳的把散亂的貨物扔到草叢裡。
商人時不時的向遠處看看,當他看到遠處坡上揚起的一片煙塵時,他立刻停下手裡的活,大聲提醒着同伴們:“夠了夠了,剩多少是多少,大家趕緊都坐下!”
商人們驚慌的坐倒在地,當商人順勢靠在樹下想假裝睡覺時,卻看到那個年輕人從地上的行李裡拽出塊畫板,然後手裡拿着根碳筆準備裝模作樣的畫畫,只是他頭上不停流下的汗水和微微顫抖的手卻很明顯的出賣了他。
“躺下,這時候別幹能引起人注意的事。”商人踢了年輕人一腳,這時候他已經聽到了從身後傳來的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我叫傑姆斯,傑姆斯·哥倫布,如果你聽說過這個姓,那一定知道我有個兄弟他很出名……”
“羅恩左,”年輕人聽話的扔掉畫板躺在了商人對面,小聲的回答“我叫羅恩左·薩巴蒂尼,來自博洛尼亞。”
傑姆斯點點頭,不過這時候他已經不敢說什麼了,因爲他已經聽到隨着沉重的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一隊騎兵衝進了樹林。
傑姆斯知道不能再裝睡了,他顯得有些驚慌的坐起來,轉身向樹林邊緣看去。
一小隊衣着駁雜的騎兵這時候已經闖進了樹林,他們顯然早就已經發現了這些在樹林邊緣休息的商人,所以他們的隊伍已經散開,只有兩個看上去像是爲首的士兵催馬來到了他們面前。
“你們是……請問你們有什麼事嗎?”傑姆斯有些茫然的看着這些不速之客。
從這些人的衣着打扮上完全看不出他們是屬於哪裡的軍隊,或者說是屬於哪塊地盤上的強盜。
他們有的穿着輕便毛織外套,有的則套着件半身甲,而其中有一個人還穿着典型的北方德意志人特有的那種肩膀上加了兩塊厚實襯肩的坎肩。
“你們是什麼人?”其中一個爲首的騎兵用掛在腰間的劍鞘碰了碰傑姆斯的大腿,看到他放在身邊的一個不大的包裹,就用劍鞘捅了捅。
“我們是商人,去佛羅倫薩。”傑姆斯小心翼翼的回答。
他知道現在可不是說‘知道我兄弟是誰嗎’的時候,不要說他兄弟如今只是在遙遠的卡斯蒂利亞混的不錯,即便他在梵蒂岡當教皇,在這種荒郊野外的地方誰也不能保證惹惱了這些人,會不會就被他們當場宰了。
“去佛羅倫薩啊,”爲首的士兵搖搖頭,又用劍鞘戳了戳那個包裹“打開讓我看看裡面的東西。”
傑姆斯很想表示反對,可他最終還是老實的聽從了命令,當他扯破縫得很嚴實的封口露出裡面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后,他聽到了那個爲首的人嘴裡吹出的一聲呼哨。
“你居然準備帶着這些東西去佛羅倫薩,你知道這根本就不可能進得了城嗎?”
聽到這人的話,傑姆斯原本有些緊張的心情多少放鬆了些,看出來這些人似乎不是強盜,這讓他有點好奇的看了看這幾個人。
“青原諒我之前可能是誤會你們了,那麼請問我能爲你們做什麼?”
“你這樣就對了,”傑姆斯的態度似乎讓那個人很滿意,他坐下來拿起傑姆斯放在地上的酒壺搖了搖,然後仰頭喝了一口“如果想要在佛羅倫薩做生意,就應該多打聽打聽。”
“那當然,我們就是做生意的,”傑姆斯說完試探着問“那麼我能問問你們是誰嗎?”
“看看這個,”爲首的士兵把一張用繩子綁着的皺巴巴紙卷扔給傑姆斯“你識字嗎,如果不認識我可以念給你聽。”
“我識字。”傑姆斯低聲嘀咕着打開那張紙仔細的看着。
他注意到這張紙似乎因爲經常打開邊緣已經磨損得很厲害,然後他仔細的看着上面的內容。
那是張任命書,在有着佛羅倫薩徽章印記的下面,寫着任命眼前這個人爲佛羅倫薩傭兵隊伍小隊長的命令,而在任命書的下方,除了一個很醒目的簽名之外,還有句話儼然在目。
“願上帝的威嚴與恩德永遠庇護這座世間最純潔的城市佛羅倫薩,吉洛拉莫·薩伏那洛拉。”
傑姆斯有些錯愕的擡頭看看眼前這個人,然後把那張任命書還給他。
“看到了我們不是強盜,”那個人用略顯諷刺的目光打量着傑姆斯和他的夥伴們“我知道你們把貨物都藏起來了,還有這個小夥子,”
說着他又舉起劍鞘拍了下旁邊那個叫羅恩左·薩巴蒂尼的年輕人的大腿一下。
“你真應該換個夥計,他太緊張了,從我們來了之後就不停的往樹林裡張望,”傭兵隊長說着諷刺的撇撇嘴“好了現在我們可以談談生意了。”
傑姆斯這時候已經完全放下了心,他似乎已經知道這些傭兵要和他說什麼,在坐下來之後他看着對面的隊長。
“我知道現在佛羅倫薩查的很嚴,那麼我想知道你能幫我什麼?”
“20個弗洛林幫你們進城,”傭兵伸出兩個手指比劃了下“你應該知道自己帶的那些東西是違反反奢侈法令的,如果被發現就會被全部沒收甚至還會被處以罰金。”
傑姆斯皺皺眉,他知道這個傭兵說的沒錯,如今的佛羅倫薩禁止一切奢侈物品,禁止一切會引人墮落的娛樂活動,甚至禁止人們享用一頓好吃的美食,因爲貪圖口腹之慾的人,最終會下地獄。
那是座已經被宗教的威嚴包圍的城市,世俗的一切都正在被神聖的宗教儀式取代,在外人看來,那個叫薩伏那洛拉的人正在不遺餘力的試圖建造一座人間的神國!
可正因爲這樣,真正機靈的人卻也從其中看到了機會。
譬如傑姆斯,至少他知道在如今的佛羅倫薩黑市上,哪怕是一塊最普通的花邊蕾絲都可以賣出比之前高出幾倍的價格。
這是因爲按照反奢侈法令,那些被視爲毫無用處只會讓民衆陷入墮落享受的物品,都已經按照執政官的命令被收繳銷燬了。
因爲稀少,才顯珍貴!
“20個弗洛林太多了,我只能給你15個,”傑姆斯搖搖頭“要知道我可是小本商人,手裡也沒餘錢的。”
“20個沒有商量,”傭兵不滿的說“我們都知道你能賺多少,可你得先進城才行,而且你不會認爲只有你想着做這種生意吧。”
傑姆斯皺起了眉梢,他看得出來這個傭兵說的是實話,和他一樣或者更精明的人還是很多的。
“好吧20個弗洛林,不過我只能先給你10個,等我離開時候再給你10個,”傑姆斯看了看旁邊的同伴“我們這裡人不少,也要開銷的。”
傭兵似乎有些猶豫,不過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他並不擔心傑姆斯會反悔,畢竟就如他說的那樣,想做這種生意的人有很多,傑姆斯如果以後還想繼續在佛羅倫薩發財,那就得守信用。
看着10個弗洛林揣進別人口袋,傑姆斯有點心疼的嘆口氣,不過再看看手裡的一份過關文書,他又立刻笑了起來。
“你們會發財的,”傭兵一邊向樹林外走去一邊向着身後擺擺手“不過你們也小心點,現在的佛羅倫薩可是很奇怪的地方。”
看着捲起一團煙塵的傭兵們迅速消失在遠處的背影,傑姆斯把那份過關文件很小心的收起來。
然後他回頭看了看旁邊滿臉不明所以的年輕人,無奈的搖了搖頭。
“你還是小心點吧小夥子,就向那個人說的那樣,現在的佛羅倫薩,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啊。”
叫做羅恩左·薩巴蒂尼的年輕人有些愣愣的點點頭,可接着又有些茫然的搖了搖。
登上遠處那片原本以爲怎麼也不會走到的山丘,丘後更遠的河谷裡一片城市的影子已經隱約可見。
那裡是佛羅倫薩。
那裡是一場偉大變革的搖籃!